桥之彼方

第三章 ②

    凯特敲了门后不久,屋里便传来开门的响声。

    “我还想着是谁呢。这可真是稀罕的客人呢。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男人从门后探出脑袋,熟不拘礼地和凯特打招呼道。

    “今天我带了客人来。”

    凯特以眼神示意我的存在,男人这才注意到站在凯特身后的我。

    “欢迎欢迎。进来吧。”

    似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男人向我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我跟在凯特身后走进木屋里面,一边打量走在前面的男人。他身穿一件深色的毛衣,下装是一条咖啡色的卡其布裤。头发梳得平整,换上一套礼服的话肯定会是舞会是众人视线的焦点。男人有着十分挺拔的身长,但因其休闲的着装和所散发出来的慵懒气氛让人淡化了他高大的形象。让人注目的是,男人有着修长而漂亮的手指。

    进门便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可大致分为两个部分。左边放着一架无从判断新旧的钢琴,旁边的窗户向外打开着,能够看到外面白色的雾气;右边的空间则摆放着一套沙发、一张桌子和一张藤椅。房间的四壁挂有不少画,看上去并没有出自名家之手的那种独特的感觉,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画作而已。地面上四处洒满了纸张,有的上面填满了音符,有的则是尚未成形的素描,甚至两者混合的情况也有。若不是某个地方露出了褐色的地板,会让人误会这些纸张是这个房间独具特色的地板。

    正当我为落脚点而感到困扰时,男人和凯特毫不在意地从那上面走了过去。

    “你们来得正好,我刚煮好了咖啡,一起坐下来喝一杯吧。”

    这么说来,进屋之后便隐隐闻到一股香味,再往桌子上一看,原来那里放着一个咖啡壶。

    “哦,这可真是意外的收获。本来只是想来听听你弹钢琴的。”

    “我刚才正在休息呢。”

    我和凯特在沙发坐下,随后男人为我们各自倒上了一杯咖啡。最后为自己已经空了的杯子满上,男人坐回属于他的了藤椅上。

    “名字呢?”

    “K。”

    “K?真是奇怪的名字。一点品味都没有。”

    “他是这样说的。”

    我对凯特说。

    凯特无奈地耸了耸肩。

    “带他来的目的就是跟之前的一样吧。一段时间见你没来,还以为你已经离开这里了。”

    男人啜了一口自己煮的咖啡,露出了十分惬意的神情。

    “离开这里?有可能吗?”

    我不禁插嘴道。

    “你来到这里之后没有人告诉你吗,你的钟表上面所指的数字就是你能存在于这里的时间。当你所有的时间用完之后,自然就得离开了。”

    “原来如此。”

    看来我是误解了这个词的意思。

    “不过话说回来,我比起当初已经变得年轻了许多了,你这个家伙却一点变化都没有,你的时间到现在为止还是停止的吗?”

    “大概吧。也许是因为心里想在这里多久留一点,于是神明就实现了我任性的愿望。”

    “我可不觉得神明是那么温柔的家伙。不过,不管怎样那都是你的事,和我关系不大。”

    男人又喝了一口咖啡,接着站了起身。

    “好了,既然你们特意为了我的琴声而来,那么我就在此献上一曲吧。”

    男人坐到钢琴前,整了整衣衫,随后手指开始在键盘上起舞。

    钢琴澄澈的音色在房间里迂回,一开始如同月光轻缓地洒落大地一般静谧,而后渐渐起风,如同树叶摩挲一般为夜晚添上一丝喧闹,那喧闹声越发变得嘈杂,最后变得如同暴雨一般的咆哮。

    那是一首奇妙的曲子,并非印象中存在的曲子,然而却不觉得陌生,静心聆听的时候,既感到几分寂寞,又不时感到几分欢乐;既感到一些温柔,又感到一些愤怒。就像把内心所有的感情巧妙地勾引出来一般,而非从外部而来强加的感情,所以才让人感到不陌生吧。

    人无法明白他人的想法,亦无法真正理解他人,只是心中藏有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够发出共鸣的。

    一曲终了,男人又回到藤椅上。

    “感想如何?”

    “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总之十分动听。”

    “是嘛。有这句话就值了。”

    “他刚到这里不久,对很多东西都很不熟悉。现在正在探索的途中呢。”

    “所以要让我给他上一课是吧。这明明是你的工作,怎么老是把它推到别人身上呢。”

    男人虽说着抱怨的语言,表情却与之相反有些愉悦。

    “先让我问个问题吧。你觉得这里的人们的生态是怎么样的?噢,用生态可能有点失礼,但不要在意。”

    男人向我探出身子,露出略显神秘的笑容。

    “说实在话,我刚开始挺惊讶的。虽然也不清楚自己确切地为什么而惊讶。但是看到这里的人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归宿,有自己应该做的事,并乐此不疲,这让我感到有些羡慕。”

    “你大可不必感到羡慕。既然你来到了这里,就注定这里也有你的归宿。还有,我想你误会了一件事,在这里没有应该做的事和不应该做的事。大家在做的事不是义务而是出于兴趣,随时都可以放弃,去做别的事。你看看我的房间,墙上挂着不少不堪入目的画吧,那些都是我画的。来我这里的人大多数是为了来听我的钢琴的,欣赏我的画作的至今仍无一人。但对于我来说,钢琴和画画确实是同样重要的东西。当然,像这样休息的时候,我也喜欢煮一壶咖啡,独自品尝。所以咖啡也是同样重要的。我想说的是,无需拘泥于去寻找自己喜欢的某样东西然后为此一直持续下去。只要随心所欲地生活下去便可以了,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我想,神明让我们来到这里,就是要让我们享受自由。我们不需要食物,不需要睡眠,这使我们摆脱了生理的束缚,我们不需要为了生存而烦恼明天如何度过,因而我们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没有了记忆,我们就可以摆脱了记忆所带来的各种各样的束缚。我们也摆脱了社会的束缚,在这里没有法律呀道德什么束缚你,你既可以选择在某个地方封闭自己,也可以像凯特那样当个交际家,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杀人。不过那很没意思,因为不管反生什么,在这里的人们不到注定好的时间是不会死的。好吧,也许说死并不准确,应该说消失吧。再说,至今为止也不曾出现过那样的人,不知为何,来到此处的人们都相当安分。也就是说,神明赋予了我们一个完全自由的环境,而我们唯一应该做的,就是去享受神明赋予的这份自由。这并不困难,毕竟我们已经从种种束缚中解脱出来了,剩下的只需要解放自己就足够了。

    “归根结底,就是随心所欲。”

    “是这样的吗?”

    我不由得看了看凯特。

    凯特耸了耸肩。

    “这无非他个人的见解。不过,正如他所说的,这里是相当自由的地方,所以是否接受他说的话也全凭你自己的喜好,没有人会去评判他的对错。”

    对此,男人只是露出一抹优雅的微笑。

    “说实话,你所说的话我并不是能够很能理解。毕竟现在我还弄不清自己的‘心’。我感觉自己体内有一股冲动,说得夸张点,那是来自灵魂的冲动,催促着我去做些什么来使其平静。但我并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东西。我想大家都是弄清楚了自己的‘心’之后,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然而现在的我还做不到。”

    “是嘛。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你的事,和我关系不大。不过要是心血来潮想听一听我的琴声或是喜欢上我泡的咖啡,欢迎你随时来这里。当然,如果你对我的画有兴趣的话,我也不会拒绝你。”

    说罢,我们三人相视而笑。

    ※

    一到中午,我便前往学生会办公室。最近的午饭都是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吃的,吃完之后就顺便处理一些繁琐而又必要的文书工作。

    伴随这新的学期的开始,学校的各种活动也接踵而来,这也便意味着学生会的工作比平时要多上好几倍。若不赶在中午先处理一部分文件,放学后就要花相当长的时间,加上搭乘电车花费的时间,回到家必定是天黑以后的事了。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意外地十分像个普通人。”

    坐在我旁边,无所事事地望着窗外的这个人叫斋藤光一,是学生会的副会长,算是我关系比较好的朋友。虽说如此,像这样我在这里认真地工作的时候,他却没有任何想要帮忙的意思。

    “普通?”

    我一边在社团的活动申请上盖上印章,一边反问他道。

    “你家不是挺有钱的嘛?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在这所学校里,你都应该归类为公子哥之类的人。但是你却每天搭电车上学,也没有那种有钱人身上特别明显的等级意识。在我看来,你简直就是个异类。”

    “这么说你不也是异类吗?”

    我暂且不论,斋藤光一的确是一个怪人。他也是一个富家子弟,但本人对于那个圈子之内的种种现象感到厌恶,不屑于加入那些富家子弟的圈子之中,也从不参加什么舞会。据说他的兴趣是和普通人交朋友,由于性格随和,确实结交了不少朋友。不过另一方面,也遭到了那些富家子弟们的忌恨和疏远。

    我想我大概既不像他所说的那般普通,也不像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公子那般不普通。若非要将这里的人们分为“贵族”和“平民”两类人的话,我想我应该被贴上“什么都不是”的标签吧。毫无疑问,我的家世的确可以归为“贵族”一类之中,父亲也一直向我灌输“为人之上”的贵族意识,但我一直以来都如同平民一般吃着超市里买来的蔬菜做成的饭菜,如同平民一般搭乘电车上学。我家的确藏有价值不菲的古董,但我从不懂得其价值,亦不懂得欣赏;我的确常参加一些上流阶层的舞会,但我从未真正享受过一丝那里的气氛。我就像徘徊于上流阶层和平民阶层的幽灵,无论落在哪一方,都没有实体存在。

    “我和你不一样啊。我讨厌的不过是那群人脑袋里顽固的思想,以及他们所制造出来的氛围。但我本身并不讨厌有钱人的生活,应该说我很喜欢这种生活才对。”

    “我并非存心要如此做的,正如你习惯了你那有钱人的生活一般,我也不过是一直以这种生活方式过来的而已。对于我来说,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若你要说我是异类,那也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样说来,想必你成长的环境是十分异常的吧。”

    我不禁叹了口气。

    “这种话题还是算了吧,辩论下去没完没了。比起这个,你既然这么空闲,不如帮我看一下咨询信箱的来信。”

    “嗯……好吧。”

    似乎经过了一番烦恼,他才慢慢起身,慵懒地走到办公室外,将门边设置的信箱中的信件取回来。

    “有三封来信,两封是恋爱咨询,这个不看也罢。一封是求助信,关于霸凌的事情的。”

    “又是霸凌吗?”

    也许有人觉得像我们这样的学校充满了安分守己的优等生和有教养的富家子弟,霸凌事件应该不怎么可能有才是。但与此相反,在这里的霸凌事件不比其他地方少。无论哪个群体之中,总有人无法很好地融入大家的圈子之中,毫无疑问这样的人就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另一方面,这里的“贵族”们拥有相当强的等级意识,看不起那些靠优秀的成绩来减免学费的贫穷人家的学生。总有一些富家子弟乐此不疲地欺负那些性格较为老实的平民。

    我当任学生会长之后,为了改变这种现状,一方面增加了风纪委员的人员,并让他们多注意周围的霸凌事件,一方面设置了咨询信箱,通过秘密告发的方式来帮助受欺负的人。虽说这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现状,但也只是减少了一些表面上的霸凌而已。有很多人仍然在背地里受到欺负。

    斋藤在这方面的态度算是和我志同道合,但和我的做法不同。实际上,他利用他那广阔的人际关系,将那些受到欺凌或是倾向于受到欺凌的人们纳入他所创造的圈子里,以此来保护他们。当然,这样的做法也无法覆盖到所有的人,效果只能说非常有限。

    不管怎么样,我和斋藤所做的事并无法真正消除霸凌现象,毕竟根植于人性于社会整体氛围如此之类的庞然大物,不是靠个人的努力就得以消除的。

    对此,我和斋藤得出的共同的结论便是:帮得一个是一个。

    “不过,这封信有点奇怪哦。”

    斋藤冷不防地说。

    “哪里奇怪?”

    “既没有寄信人的名字,也没有指明加害者是谁,也没有说明自己遭到了什么样的欺凌。只有一句话。”

    说着,斋藤将信纸放到我面前展示给我看,信纸的中央写着一行十分漂亮端正的字:

    帮帮我,我被人盯上了。

    “难道说是情况十分糟糕,不得不像这样小心谨慎吗?”

    “你想太多了吧。我倒觉得这只不过是一个恶作剧而已。”

    “这样的恶作剧有谁得利?”

    斋藤举起双手,像在说:“谁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仅凭这个的话,什么也做不了啊。”

    我把视线从桌上移开,背靠在椅背上,接着用手按摩眼部,稍作休息。

    “那就不管了吧。”

    “还是注意一下吧。观察一下自己周围有没有类似的人。找的几率虽说小,说不定运气好能发现呢。”

    “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一向乐天的斋藤,此时也露出了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