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失了。她将去往何处，我并无法得知，唯一能够知道的，就是她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件事。这不需要什么事实去证明，直觉是如此告诉我的，我也相信这直觉。

    对于她离去的场景，我久久不能忘怀。也许每个人都得经过那样的仪式，然后消失在迷雾中。这其中有着无法解释明白的东西，虽让人觉得不符合常理，但它却符合这里的规则。

    在那之后，我试过一个人走到断桥的尽头，将我的怀表扔进水中。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既没有将周围吞噬的浓雾，掉入水中的怀表不一会就重新出现在口袋里，而且不沾一点水。

    我看了看表盘，指针仅仅向右走了一小个刻度，仿佛在嘲笑我说：“你的时间还没到呢。”一般。

    森林里的那个钢琴师曾说过，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获得自由的，但若真是那样，为何我们没有离开这里的自由呢？就算想着从边缘地区寻找从这里出去的出口，也不可能走出这片由雾气构成的迷宫，只是徒劳地在原地徘徊而已。

    唯一的出口只有在这里度过了规定的时间之后才会开启，难道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最终寻找到自己的归宿，而没有人是无可奈何地做了选择的吗？

    然而我不愿意那样。

    我要去往桥之彼方。

    不知不觉间，我的内心之中萌发出了这样的愿望。如果说人们是为了寻找某样能够使自己内心平静的东西而来到此处的话，那么我想我所寻找的无疑是桥之彼方。

    只要脑海中一浮现起这个词语，各种各样的感情就会被唤醒。有怀念，亦有感叹，有向往，亦有无奈。即使没有记忆，过去的痕迹也仍留在这副躯壳中。而那些不过是过去的痕迹。我有预感，只要我找到了桥之彼方，我便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所以我不能够停留在这种地方。我仍记得沙耶离开时前往的方向，尽管雾气朦胧，我还是知道她径直地走向了对岸。原本通往对岸的桥已经断绝，但那时那诡异的雾气仿佛发挥了神奇的功效，让她得以顺利离开。

    既然我无法像面具男那般唤起那股诡异的雾气，那么想办法渡过这条河才是更切合实际的做法。当然，河上的情况跟其他的边缘地带一样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我沿着何边的人行道散步，望着水面一边考虑着要如何渡过这条河。游泳是不太现实的，即使不用担心疲惫或者溺死的情况，但我可不愿意在河中挣扎着徘徊。要是有小船之类的东西就好了。

    正如此想着的时候，前方便出现了一段通往下面的阶梯。阶梯连接的是一个能够容得下三个人的石砌的码头，那里停泊着一艘小艇。

    我为它的出现感到惊喜万分。

    这绝对不是什么巧合。在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那时的我只是一心想要走出这个地方。

    一切拜意念所赐。在这个物质的存在意义变得暧昧的世界里，意念则变得十分重要。意念可以引导你去往你想要的到达的地方，这是我来到这里之后体会到的。

    我迅速而不失稳重地坐到小艇上，并拿起放在一旁的船桨。我充满了自信，置身于小艇之中，我没有任何陌生或是恐惧，一拿起船桨，我便知道如何划动它。

    所有过去的经验都还留在我的身上，我不得不感谢以前的我。

    怀着开启新旅程的兴奋，我举起了船桨。

    ※

    “美雪，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站在在美雪的房间外面，向在房间里的她说道。

    “什么事。”

    隔着门传来她冷淡而低沉的声音，看来她并没有开门的意思。

    我放弃了进去的念头，靠在门边，继续说：

    “最近你是不是被霸凌了？”

    “这和你没有关系。”

    “为什么要拒绝斋藤的好意呢？你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持续下去吧。”

    “这是我的事，我不希望别人插手。”

    她的语气比刚才要稍微强烈一些，似乎在顽强地主张着自己的孤独。

    “为什么要如此固执呢？我不会奢求我们从今往后的关系会有什么改变，但至少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我不希望看到你受苦。”

    房间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一阵尴尬的沉默煽动着我内心的不安。

    “你在这里干什么。”

    走廊的一端传来一阵略带怒气的声音，我转头一看，母亲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十分不愉快的样子盯着我。

    “我先走了，如果你改变主意了，就来找我谈谈吧。”

    尽管对此不抱任何期待，我还是留下这样一句话，不得已离开了那里。

    回到房间后，我倒在床上，绝望和愤怒交替浮现在心头，不知不觉中，我的手紧紧地攥着床单。

    有时候我会想，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头呢？我不愿背负父亲强加给我的东西，也不愿看到家人那样露骨的冷漠的眼神。干脆带着美羽逃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两个人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然而，先不管这种想法多么缺乏现实性，我早已失去她的信任，连靠近她都不被允许。再说，这不过是一种逃避行为，面对这种问题选择逃避了的话，今后也不得不一直逃避下去吧。

    我不想通过逃避来解决问题，我要和所遇到一切不合理的东西战斗。而现实却是无奈的，至今为止我都无法为此做些什么。我只能勉强着让自己的心不屈服于压在我身上这沉重而漆黑的绝望，用理智抑制着那想要破坏一切的愤怒，一边怀着一丝微渺的希望做出我能做到的小小的努力。

    闭上眼睛，脑海里自然地浮现起了静流阿姨的身影。经过时光的磨损和大脑的美化，那段记忆大概已经和原本的现实有所脱离，尽管如此，它仍是我内心中重要的宝物。一回想起那段时光，嘴角就不由得变得缓和，内心中洋溢着温暖。而一旦冷却下来，想到自己竟只能通过回忆来感受温存，就不由得觉得这是何等地可笑。

    至于最近总是唤起回忆的原因，大概跟美雪的成长有关吧。这两年间，我和美雪都经历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成长。一天一天细微的成长，是身处于那连续的日常之中的我们难以察觉的，然而经年累月，这些细微的成长累积起来，让察觉到这一切的我大吃一惊。

    两年间，我长高了十几公分，脸型也变得以前瘦了，下巴和嘴唇上方长出了稀疏的胡茬。而美雪则越发变得像她的母亲，她完全继承了她母亲的容姿和气质，虽未完全成长，但从她身上已经能够看到她未来的影子。而她的面容以及眼神中自然地流露出淡淡的忧郁，和她的母亲十分神似。

    我想，认为美雪变得越来越像她母亲的并不止我一个人。美雪的变化似乎也引起了母亲和父亲的不悦，母亲的冷漠变成了更加粘稠而漆黑的感情，对美雪所做的事挑三拣四，加与她诸多限制。而一向板着脸的父亲，一看到美雪那酷似她母亲的样子，便眉头紧皱，明显地露出不高兴的样子。也许是不想看到她的脸，父亲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在家里露面了。

    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讨厌静流阿姨，甚至可以用憎恶来形容，但为何这份厌恶会延续到她的女儿身上呢？这是多么不公平的事啊。但是公平又是什么呢？公平不过是浪漫主义者做的一个美梦，不过是觊觎着他人比自己拥有更多，为掠夺他人的一个借口而已。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公平的。在充满不公平的世界中遇到不公平的事，不过是再合理不过的事罢了。

    那么，尽管知道事实是如此，仍然希望她能够得到公平的对待，希望她能够得到普通的幸福的我，肯定是一个做着愚蠢的梦的浪漫主义者吧。

    事情毫无进展地过去了几天。我因为学生会的工作无法很好地窥探她的情况，而斋藤或许为前几天的事感到过意不去，这几天一直默默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和我的交流仅限于事务上的事情。

    笼罩在我心头的不安正渐渐扩大。从前些日子的情况看来，龙造寺她们还只是停留在恶作剧的程度上，没有直接对美雪做些什么。但所谓的霸凌在停止之前是一步一步升级的。对于受害者来说，这种逐渐升级的迫害会造成莫大的精神伤害，这比起肉体上的伤害要严重地多。如果她们直接对美雪做了些什么，很快谣言就会传开来了，但那不会让这样令人恶心的霸凌者有所收敛，只会让人们将美雪默认为“被霸凌的人”、“不接触为好的人”罢了。到那种程度的霸凌，也许会成为一生都无法忘记的阴影，所以我想尽量在变成那样之前阻止她们。

    若不考虑自己的立场什么的话，这并不是什么难事，然而那样做的后果会招来什么意外的发展我自己也不清楚，也为此感到有些害怕。

    我现在缺乏的是情报。在缺乏情报的情况下，就很难作出切实的对策。

    “喂，老是皱眉的话可是会长皱纹的哦。”

    斋藤以跟平时没有两样的口吻向我搭话道。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突然回过神来，发现原本在工作中的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停下了手。我抬起头看了斋藤一眼，他的脸上挂着苦笑。

    “我想你现在肯定因为没有情报而着急吧。”

    我卸下力气靠到椅背上，随之叹了口气。

    “正如你所想的。”

    “这是我听到的小道消息。据说今天龙造寺当着众人的面‘邀请’你妹妹放学后到旧校舍的后面去。要做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斋藤若无其事地说。

    我兴奋得从椅子上站起来。

    “真的吗？这可真是帮大忙了。”

    斋藤为掩饰难为情移开了视线。

    “我可什么都没做。实际上采取行动的还是你。”

    “即使如此也谢谢你了。剩下的工作就交给你了。”

    说罢，我匆匆地离开了学生会室。

    “喂，也不用那么着急吧。”

    身后传来斋藤无奈的声音。

    我脑海中浮现出旧校舍的各种情报，同时考虑着各种对策，然后匆忙地向写真部的部室走去。

    我们学校是在五十多年前建成的，十多年前曾重建过一次，当时保留了一部分的旧的校舍，现在被用作实验室和料理教室以及存放杂物的地方。除了上课的时间，这里通常不会有什么人来。

    旧校舍的后面有一片绿化带，种有一些梧桐和榉树。在绿化带和旧校舍之间有一片两米宽左右的空地，空地的边缘种着一些约有半个人高的灌木。

    这个地方既人影稀少，又有绿化带遮掩视线，想要干些不为人知的事，无疑这里就是理想的场所。

    放学的铃声一响，我便匆匆离开了教室，并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前往旧校舍。我躲到绿化带的树丛中，确保自己不让人发现，并等待着将要来到的人。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尽量在不影响到自己现状的情况下解决这件事，但很多情况下事与愿违，为此我也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

    没过一会，美雪和龙造寺带着几个跟班来到了旧校舍后的空地上。她们把美雪团团围住。虽然对方脸上挂着显然不怀好意的笑脸，但美雪却没有丝毫怯懦的样子，凛然地挺直了身子，一如既往地以她那高傲而冰冷的眼神直直地盯着龙造寺。

    龙造寺因美雪毫无畏惧的眼神而变得焦躁起来。

    “喂，丑女，你知道接下来你会被怎么样吗？”

    “不就是为了你那狭隘的自尊心和无聊的嫉妒心，通过欺压别人来满足自己吗。”

    美雪不屑地说道。

    被美雪的话语激怒，龙造寺举起手用力地打了她一巴掌。

    “你嘴巴还是挺厉害的嘛。像你这种没有教养的人，有必要让你明白什么叫礼貌呢。给我抓住她，别让她乱动。”

    接着龙造寺的跟班们如她所说地，抓住了美雪的双手。美雪则看上去十分平静，没有做任何抵抗。

    龙造寺从跟班手中结果一把剪刀，把刀刃抵在美雪的脸上，并威吓她道：

    “这个要拿来做什么，你知道吗？”

    美雪沉默着，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放心吧，我不会拿这个伤你的。只不过，”

    龙造寺扯了扯美雪的制服。

    “这身制服一点都不适合你，你根本不配留在这所学校里。还有你的这顶长发，真的是十分碍眼。为了不让大家的眼睛受到毒害，就让我来帮你剪掉吧。”

    “做这种事你的内心，就能得到满足吗。真是低贱。”

    “当然不能。只要你还留在这所学校，我就会一直折磨你下去。当然，只要你肯诚心地道歉，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原谅你。只要你脱下这身衣服，当着大家的面承认自己是个既丑陋而又淫荡的女人就行了。”

    龙造寺嗤笑着说道，其他的跟班们也跟着笑起来。

    “原谅？别说笑了。或许你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但你越是这样暴露你的丑态，越证明了你的劣等和不愿面对自己的劣等感罢了。”

    龙造寺似乎彻底被激怒了，她扯这美雪的头发，恶狠狠地说：

    “看来你十分从容嘛。今天你就向众人展示着你的丑态回家去吧。”

    说罢，她便开始剪美雪的头发。

    我看准时机，故意发出声响，并向她们喊道：

    “住手！”

    此时，众人的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看到我的出现，她们多少显得有些慌张，抓住美雪的那两个人也松开了手。

    龙造寺虽然一瞬间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但很快就恢复了有恃无恐的样子。她带着嘲讽的语气说：

    “原来是学生会长啊。有什么事吗？该不会是来充当正义的伙伴的吧？”

    “当然，我一向主张保护那些被欺负的弱者。”

    “那不过是表面上的主张吧。你不是从来不肯冒险去真正履行你的诺言吗？今天吹的是什么风，让你改变了一直的作风？”

    “没什么，只是眼前有人被欺负了，我不能当做看不见而已。”

    “别说大话了。”

    看到龙造寺游刃有余的样子，她的跟班们似乎也变得大胆起来。

    “啊，该不会是和这个女的有什么关系吧。”

    “没错，没错。肯定是那样子的。”

    后面的跟班们开始三言两语说起来。与此同时，她们的视线徘徊在美雪和我之间，想要为为她们的结论寻找到确切的证据。

    美雪什么都没说，只是眼神之中带有一种抱怨。

    “没想到你也会为了一个女的做出这种傻事呢。”

    龙造寺嘲讽地说道。

    “是不是傻事还没定呢。”

    我走到她们之中，将美雪拉到我身边。

    “你们喜欢玩贵族游戏，欺压那些出身平凡的学生们，或许我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那些人大多数跟我没有关系。但是这个女的对于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我可不允许你们对她出手。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

    “你以为你是谁？学生会长？大政治家井野政道的儿子？这些都没用！你的父亲巴不得和我家搞好关系。就凭你，还没法影响我的任何行动。”

    “也许正如你所说，凭我是无法影响你的。能够影响你的，还是你自身。”

    说着，我拿出从写真部借来的数码摄像机，将我刚才录下来的画面展示给她们看。

    看到画面中自己不像样的姿态，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尽管如此，她还是逞强地说：

    “就凭这个就想威胁我？”

    “也许你不怎么在意。但是你的父母、社会上的人们会怎么想呢？只要把这个放到网上，无论真假，媒体就会像嗅到腐肉的气味的鬣狗一样蜂拥而来吧。相比到时令尊肯定会十分苦恼吧。这样的情况，我想你也不想看到是不是？”

    对方很明显已经失去了镇定，她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看着她们那个样子，我趁机继续说道：

    “不用那么担心。可能的话我也不想那样的事情发生。毕竟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只要你以后不再对美雪出手，我保证这段视频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龙造寺冷漠地打量着我和美雪。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

    “为了这样的女的？”

    “有什么问题？”

    龙造寺突然笑了起来。

    “你果然是个愚蠢到家的人。”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的跟班们也匆匆地跟在她后面，不时有人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和美雪一眼。

    没多久，空地上就只剩下我和美雪两个人。

    “我不是说了不要管我的事吗。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美雪压低的声音中透露出她的怒气。

    “如果我没来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呢？”

    美雪低下头，气势突然变弱了。

    “那是我的自由，不关你的事。”

    “你是打算使用这个吧。”

    我将手伸到她裙子那不自然地凸起着的口袋，如我所料，里面装着一把美工刀。

    美雪慌忙拍掉我的手，咬紧嘴唇默不出声。

    “不管怎么样，有些事是不能够做的。难道你就没有想过那样做的后果吗？为什么不多珍惜你自己一点呢？”

    “反正无论怎样都是受苦，不管有什么样的结果，又有什么所谓呢？”

    美雪自暴自弃地说，那声音中充满的绝望。

    我轻轻地握住她地手，如同以前那般温柔地对她说：

    “不要说那样的话。如果你连希望都抛弃了的话，那么还有什么能够拯救你呢？虽然现在尽是些让人痛苦的事，但总有一天幸福的日子会来临的。不要那么轻易就放弃希望，好吗？”

    “说得倒是好听。你根本不知道我所体验到的是怎样的绝望，对于我来说，怀抱希望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啊。每当在你的身边，我就不禁要被你那份纯粹的乐观所感染，而你根本不知道那对我是多么大的伤害。”

    她的感情如同决堤的河水，汹涌地向我冲来。

    接着，美雪转过身，小跑着离开了。

    我看着她那被剪得惨不忍睹的原本漂亮的长发，脑海中浮现着她转身之际挂在眼角的泪水，目送她远离我而去，心中感到无限的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