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之彼方

第四章 ②

    红茶的热气在空中悠悠地飘着。在我的眼前有一个小盘子,盛着一块挺精致的迷你蛋糕。

    举目望去,四周是开得灿烂的向日葵,在密密麻麻的金黄色和墨绿色的包围之下的这个茶会实在显得奇怪。

    四周的向日葵仿佛彼此之间有十足的默契,它们开放的花朵都以接近四十五度角的方向朝着十字路的交点,仿佛这里是世界的中心一样。在如此的魄力之下,我不觉正襟危坐。

    “啊,稍等一会。”

    女性颇为意外而又不可思议地和我对视了一会之后,仿佛想起什么,从花丛中抽出身来,随后径直往自己的小木屋走去。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思绪还停留在和她对视的那一刻,一直呆呆地站着,直到她做好茶会的准备并招呼我坐下。

    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脱下了护袖,方才看上去有点的乱的头发也梳得整齐。她对我露出友善的微笑,那微笑如同刚出生的羔羊一般纯真无邪,足以让人卸下内心的所有防备。

    她说她叫雪。

    “K?真是个怪名字。”

    提及我名字时,她不出所料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和向日葵显得十分般配。

    “被这样说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全怪给我起名字的那个人没有品味。”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的清白。

    “没想过换一个更加好听的名字?”

    “我嫌麻烦。名字对于我来说没有多大意义。”

    “那对于你来说什么才是有意义的事呢?”

    雪带着好奇和期待的眼光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说出些什么有趣的话。

    “这个嘛,暂不作答。”

    “你这是吊人胃口。”

    雪作出了有些失望的表情,然而我们彼此之间都清楚这只是如同玩笑一般的对话,不会也不能在此触碰真正重要的东西。

    “好了,不谈名字的话题了。我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这里除了这里以外什么都不是。你可以称它为花田,你可以称它为雾境,但它都是这里。”

    “好吧。我换个问法吧。我想知道‘这里’在这个世界之中处于什么位置。”

    雪倾着头,眼神之中确实飘荡着疑惑。

    我叹了口气。

    “在此之前,我还在河中划着船,寻找着出口之类的东西。然后莫名其妙地坠入一片黑暗之中,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身处在这个地方。这附近有什么河流吗?”

    雪摇了摇头。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正倒在我家门前。也没有看见船之类的东西。”

    “那可真是奇怪啊。”

    这就像在说这个世界存在着不连续的空间,而那片黑暗则是两者之间的缝隙。多么荒唐的想法啊,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然而对于亲身经历过在那如同永无止境的迷宫一般的地方徘徊不前的我,事到如今再多一两件出乎常识的事又有什么所谓呢?

    不不,不能就这么把理性丢掉。也许那片黑暗只是我晕过去时看到的景象。而在我陷入昏迷之后有人把我弄到了这个地方——但是,谁?为了什么?

    思绪本身变得荒唐起来。

    雪的食指轻轻地戳在我的眉间,将我从复杂而无谓的思考中拉回现实。

    “皱纹跑出来了哦。”

    她颇有兴趣地看着我皱眉的样子,反复地用食指戳着我的眉间。

    被她悠然自得的样子所感染,我放弃了那些无谓的思考。

    过程已被故意省去,宣告着其毫无意义,唯有摆在眼前的现实含有什么意义。眼前的少女和花田像无言地诉说着这一法则一般。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在你来之前是的。”

    “这么一大片花田都是你在照管吗?真是了不起啊。”

    雪摇了摇头。

    “也并不是什么幸苦的事。这里的土地十分奇妙,只要种下种子,不久就能够看见花儿了。我做的事也不过就是整理一下土壤,除去一些杂草,还有将剪下来的花儿装饰在室内罢了。”

    我想起刚才她从花丛中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几束硕大的向日葵,如果把它装饰在室内,想必会为那里增添多几分明朗的气氛吧。在她房间之中弥漫着的那股淡淡的花香,也许正是之前装饰的花的残香吧。

    “这样的生活,你觉得幸福吗?”

    我向她提起了这个到如今我还没有寻找到答案的问题,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我每认识一个人时必定提起的问题。而得到的答案也大多都是相似的东西。我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听到不同的答案,我一面期待着拥有自己的同伴,另一面又恐惧着存在于此处的法则之外的事实。我从她平稳的笑容之中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感觉,大概她的答案也和之前的没多大不同吧。

    “幸福?”

    仿佛这是个多么出乎意料的词语,她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疑惑的神情。

    “你不是喜欢花的吗?”

    “是啊。但是要说自己是否就因此而感受到幸福的话,我想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吧。种花是我的爱好,但并不是我的全部。尽管现在过的这种日子也不能说不上不愉快,但我总觉得自己似乎欠缺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出乎我意料的话让我感兴趣起来,身子不由得稍稍向前倾去。

    “不瞒你说,我正在寻找那份所谓‘重要的东西’。来到这里之后,看见那些满足于自己安稳的日常之中的人们,我常常感到羡慕。我不想让自己这样一直迷茫下去。如果可以的话,可以听听你对于那份‘重要的东西’的见解吗?或许可以成为我的参考。”

    “很遗憾,我只是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欠缺了什么,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我并不觉得这是有必要着急的事。我相信内心被填满的一天终将来临的,在那之前,我只要像这样保持着现在的生活,慢慢地等待就好了。”

    她柔和的微笑之中没有什么迷茫。看着她的笑脸,我想尽管她说自己尚未完整,但她大概已经得到了一半的幸福了吧。

    “那可真叫人羡慕。我还为此而焦虑不安呢。要是在时间结束之时自己仍然像现在这样毫无目的地在此处徘徊,最终什么都没有得到该如何是好。一想到这个,我就无法冷静下来。”

    “你的时间有运转过吗?”

    我拿出了怀表,确认了一下,指针依旧停留在6这个数字上。

    似乎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答案,雪也拿出了自己的怀表,然后说:

    “你看我的怀表,上面的指针指着20分吧。实际上,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感觉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了,然而这指针却还是保持着刚来时的那个位置。所以我就想,是不是在自己找到‘重要的东西’之前,它是不会转动的呢。”

    在这里能够确认时间的唯一方法就是这个逆时针旋转的指针,除此之外只能以不可靠的主观感受去估量时间。如果它就这样保持原状,那么时间的概念就会变得极其模糊,甚至可能到达“永远”。

    要以这样的状态直到永远?就连想象都让人感到可怕。

    “皱纹又跑出来了哦。”

    雪又用手指戳着我的眉间。

    “没有必要那么担心的。你也总有一天会得到只属于你的东西的。放松下来,说不定一觉醒来,那东西就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了。”

    不知为何,她那毫无凭信的话似乎有某种神奇的力量,让我接受了这种说法。我想那一定是多亏了她那无垢的笑容吧。

    ※

    和松本亚由美有所来往是进入高中以来的事。在此之前两个人也就是在舞会上打过招呼的关系。

    和她的初次相遇是在奶奶去世的那个晚上。年幼的我冷淡地拒绝了和她的交谈。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但至少那时候的她同我一样,在那群虚伪的大人之中是孤独的,而现在她已经完全地融入了那个世界。

    由于父亲和她的父亲交往甚密,每一年我都得出席她那豪奢的生日宴会,为她献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和虚伪的祝词。

    而在这里的高中遇到她,也并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我本打算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这种只限于打招呼的关系,不想和她有什么瓜葛,但令我意外的是她竟然主动接近我来。她不时会因为一些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来找我商量,邀请我去看她所在的演剧部所演出的戏剧什么的。这也让旁人看来,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似乎相当不错的样子。

    在另一方面,父亲也命令我要和松本亚由美好好相处,并且安排了好几次我和她共度晚餐。

    大概父亲希望他的事业得到松本集团的进一步支持吧。而我和她之间的婚事则会成为父亲实现他野心的桥梁。虽然真正的婚礼还是数年之后的事,不过只要两个人之间订下了婚约,就会引起不小的反响吧。

    这个婚约是关系到松本集团和父亲双方的利益的事,不关乎当事者的感情如何,所以要让它取消大概是痴人做梦吧。

    即使和她之间有这样的联系,我只觉得那就像一种机械装置,冰冷而毫无温度,只是机械地完成它的使命。既然一切看起来那么不可动摇,我又何必浪费时间,糟蹋自己的心情去讨好她呢?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一如既往,毫不积极地和她相处。

    当然,我也并不认为松本对于我有好感之类的感情。她的这种接近,莫不如说是一种玩笑一般的东西。在她的眼中,兴许我是个可笑的人。观看蜘蛛网上无谓地挣扎着的虫子也许是件有趣的事,而她只是想取得特等席来观赏这场滑稽的喜剧罢了。

    至于为何现在我会和她成为恋人关系,那还得从我和美雪之间流言说起。

    那一天我和美雪一起出去看电影,电影的中途美雪突然说她感到身体不适,于是我们便中途退场了。在大街上走路的时候,她的脚步有些轻飘飘的,出于担心,我扶着她的肩膀缓慢地走着。

    而这一场景正好被同校的学生看到,不知道是出于误会还是有心,我和美雪之间存在些不正当的关系这一谣言很快在我们学校里散播开来。

    人只要生活在集体之中,就不免会和谣言有所接触,大部分人是作为听取和散播谣言的人,而少部分则是谣言中的主角。对于集体中的大部分人来说,谣言大概是这集体生活中的一大乐趣。人们往往并不关注其真实或者当事者的感受什么的,他们只是享受着这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堪比戏剧却又远比戏剧带有现实性的故事,每个传之以口的人都能够是作者,为其添加一些精彩的桥段,使这个故事越来越丰满,引起更多人的关注。

    而作为故事主角的我们,即使不想和它扯上什么关系,也不得不受其影响。到头来,不管我们如何想,既然已经被谣言所缠上,就不免会让人变得郁闷。加之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父亲那里,使我遭受了父亲的一阵斥责,同时父亲也要求我想办法解决这件事。

    “和我交往吧。”

    在几乎成了定例的见面之时,松本若无其事地提议道。

    “为什么?”

    未能理解她的意图,我有些疑惑地问道。

    “最近你和你妹妹的谣言不是闹得很厉害吗?那令你相当头疼吧?要是我们在别人面前装作正在交往的样子,谣言的主角很快就会变成你和我了吧。”

    “做这种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个人不可能有真心和我交往的心情,也不可能做对于自己毫无益处的事,我实在无法相信她的话。

    “当然有。”

    松本带着稍显自信的笑容说。

    “实际上,我在暗地里和学校里的某个教师正在交往之中。但是最近觉得有点厌烦了,想要摆脱那个男人。没想到对方那么没出息,纠缠着我不肯放手。让他这样纠缠下去也只会增添我的不快而已,但我也不想用粗暴的手段解决问题。所以想通过你来让他死心。怎么样,对于你来说也有好处,是个不错的交易吧?”

    “如果那男人作出什么过激的行为该怎么办?”

    “那就不得不多少使用一点粗暴的手段来解决了。”

    松本脸上虽然挂着笑容,她的眼睛却丝毫没有笑意。

    我逡巡了一会儿之后,没有想到除此之外更好的办法,也就只能答应她的提议。

    就这样,我和松本成了表面上的恋人,我和她之间的传言也很快地覆盖过了之前的那些流言蜚语。真是不得不让人慨叹人们对于这种传言的热情。至于松本说过的那个纠缠她的男人,在此之后也没有听她提及过,新闻上也没有出现关于我们学校教师的什么不幸的事故,那么大概那边也就是那样不了了之了吧。

    父亲对于事情如此发展似乎颇为满意,乘着流言的势头,将我和松本的订婚日期确定下来,并向外正式公布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突然把我叫出来,到底是有什么打算?”

    松本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双手抱在胸前,出神地望着华灯初上的街景。

    “打扰到你和你妹妹亲密的时间了吗?”

    她略带讽刺地笑着说。

    “如果没有什么要事的话我可不想在这里无谓地浪费时间。”

    此时侍者正好走过来。松本转过身来,悠然地点了菜之后,又用眼神向我示意。出于无奈,我也只好随意地点了一些菜。

    “我记得我们约定好尽量不干扰彼此的生活的。这种没有事前预约的事可让我十分困扰。”

    松本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转向了窗外,看起来毫无回应我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开口道:

    “对于像处于你和我这样立场的人,你是怎么看的?”

    “一群可悲的人。”

    松本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自嘲似的微笑。

    “那个人和我是在一家熟人开的酒吧里相遇的,我跟他说自己是在附近大学上学的大学生。和他睡过之后,我们便自然而然地交往起来了。虽然他言谈举止中总不乏一种社会精英的自豪感,但是总体来说和他相处还是挺愉快的,我也没想太多。但是渐渐地那个人似乎对我认真起来了。他跟我说他某个大型企业的社员,希望我可以考虑毕业后跟他结婚,他保证会让我过上安稳的生活。

    可笑的是,那正是我父亲的公司。如果对方知道这一事实,那他的自尊心会受到多大程度的打击呢?抱着看好戏的想法,我把这一事实如实地告诉了他。并跟他说想高攀我说他还早着呢。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个人的眼神就像现在的你一般,悲伤和嫌恶混合在一起,在那之后他离我而去了。”

    毫无前兆地,松本淡淡地描述着她的遭遇,看上去十分平静。

    “你对他动真情了吗?”

    松本嗤笑了一声。

    “怎么有可能。不过是第一次被人甩,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罢了。”

    “在我看来,你现在显得有点失落。”

    “我才不会为这种事显得失落呢。”

    松本像是逞强似地说。

    “我可不像你那样,明明知道自己无法逃离这个为自己准备好的笼子,还要期盼有一天通往外面的大门能够打开。就算那扇门打开了,你知道飞翔的方法吗?到头来还不是要依靠别人来投喂饵食。”

    “有些事不尝试是无法了解的。什么都不做的话,也就什么都改变不了。”

    “没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像这样像要什么就有什么、没有什么不自由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世间大多数平凡的人都不得不为生活苦恼,然而像我们这样能够过上从那种苦恼之中解放出来的生活,又有什么好嫌弃的呢?”

    “过着这样的生活,你真的感到开心吗?你曾真心的爱过某一个人,或是被某个人真心地爱过吗?”

    “爱?真是腐朽的词语。”

    松本不屑地说。

    “既然你毫不在乎,那么你又为何同那么多与你身份不符的人交往呢?不正是因为他们身上拥有你所憧憬而无法拥有的东西吗?”

    “别说得你好像懂我一样。”

    松本高傲地说道。

    “一切不过是游戏罢了。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不过是幻影,不管是怀抱着希望,努力想从地上爬起来,还是身陷绝望任由身体往下坠落,一切都终将化作虚无。所以没有必要希望,亦没有必要绝望,我们唯一被赋予的任务,就是在化作虚无之前尽情地狂欢,不断追求肉体的欢愉。”

    “将身体交由本能可是野兽的作为。”

    “人类从根本上跟野兽没有什么区别。你应该在性交的途中看看镜子中的自己,那时候你就会发现自己和野兽没有什么差别了。”

    实际上,我并没有过性交的经验,也无法认同她的看法。只是我们之间就像平行线,无法理解彼此的世界,再怎么样辩论也只是白费力气,所以我也不想再为此争论下去。刚好侍者将刚刚点的菜端了上来,我便将注意力集中在用餐上,不再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