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之彼方

第四章 ③

    走到花田的外侧,一切便都笼罩在了一片白雾之中,无法知晓雾的彼方到底有什么。我不抱期望地走进雾中,结果只是再一次确认了脑中没有明确的连接此处与它处的想象,就只能在迷宫中徘徊这一事实。

    脚下横卧着几根枯萎的杂草,干黄的土地是唯一能够确认我并非站在虚空之中的证据。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只是徒劳,我也丧失了寻找出口的干劲。一想到在自己的怀表运转之前我将在这个世界里渡过近乎无限的时间,便不禁感到呼吸困难。

    或许我该像雪那样,总而言之找点不讨厌的事来做,而不是一个劲地寻找“最终目标”。别着急,这是我遇到的所有人告诉我所应该持有的态度。这就像患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疾病的病人在新的药物被研发出来之前只能服用一些现有的药来抑制病症一样。显然,这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但至少能让我不陷入疯狂。

    我回想着那片花田以及其主人温和的笑容,驱动自己的双腿向雾的彼方走去。

    没走多久,雾气变薄,此时的我已处在花田的外缘。从此处看到的只是一片向日葵的背影,仿佛在引诱着看着这番景色的人向它们所凝视的地方走去一般。

    踏进花田中间的小径,远远地看到雪的小木屋,在木屋和花田中心点之间,摆着一个画架,雪就坐在画架前面。

    也许是受到刚才的想法的影响,虽然对于她的画颇有兴趣,但我仍旧保持着缓慢的步调,悠闲地向她走去。

    我一从画架旁边走过,雪便停下了正在绘画的手,带着略微意外的神色向我打招呼。

    我向她点点头,随即将视线转向画板。

    “在画这片花田啊。”

    画中的景色正是眼前的这片金黄和碧绿混杂在一起的向日葵花田,向日葵的色彩要比现实中的更加绚烂,带着一丝梦幻的色彩。画面中田间的小径上,有一个从远处走来的人影,虽然那只是远处一个模糊的人影,但可以看出那就是我在画中的身影。

    “多亏了你,这幅画变得有活气了。”

    雪看着画中那个黑色的人影说。

    “是嘛,我反倒觉得这画面因为我的身影而出现一点瑕疵。真正生机勃勃的不正是这些向日葵吗?”

    雪轻轻地摇了摇头。

    “它们已经将自己最华丽的身姿展现出来,剩下的只有枯萎的命运。但你不同,只要你还有寻求的东西,你就会像这样继续走下去。”

    “你说的这些,只是看着这幅画的画面话是不会明白的吧。”

    “只要我明白就好了嘛。这是为了我自己所画的画,又不是为了给别人看才画的。只要我看见它的时候,能够想起这意味着什么不就好了嘛。”

    雪自我满足似地说。

    她所说的不无道理。若我没有出现在此处,恐怕她的画也没有除自己以外的观赏者。在这个世界的生存之道也许就是自娱自乐,至少至今为止我所认识的人们都是像这样子满足自己的。

    我不由得觉得自己是个笨拙的人,竟然连自娱自乐的方法都不懂。或许是因为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自己是个十分无聊的人,以致于除了他的记忆之外的所有东西为基础的我也是如此空洞。

    “又在皱眉了。这可不是好习惯哦。有什么事让你感到不开心吗?”

    雪拿着画笔指着我的眉心,温柔地斥责我道。

    “没什么。只是在思考些东西而已。”

    看着她那无忧无虑的样子,内心也不由得感到放松下来。仿佛一种见效特快的止痛药。虽然这种比喻对于她有点失礼。

    “话说回来,挂在你房间的那些画都是你画的吗?”

    雪点了点头。

    “那其中也有不属于这片花田的景象的画吧。那些景色都是你实际见过的吗?还是说想象出来的?”

    “嗯……怎么说好呢。虽然我确实没有离开过这里,其他地方的景象不过是将存在于脑海中的东西画下来的,但我并不觉得那些景象都是凭空创造出来的东西。”

    “过去的映像?类似于记忆的断片之类的东西。”

    “对,没错。那是存在于脑海的一隅,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风景,过去所残留下来的线索。”

    “我的脑海中也有类似的映像。但似乎对于回忆起自己究竟是谁没有任何帮助。”

    “这也许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带着太多行李的话,不就很难迈步向前了吗?”

    “但在我看来,所有的人们似乎都是凭靠着过去在自己身上残留下来的一丝气息在这个世界生活着的。从这点上来说,我们不都是没有从过去之中摆脱开来吗?”

    “我想那仅仅是意味着我们要以过去的某样东西作为线索重新开始新的旅途罢了。如果真的和过去的自己完全断绝,那么现在的我们肯定无法成立,所以我们才和过去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联系。”

    我回味着她的话,思索着残留在自己身上的过去究竟为何物。

    “为何非要什么事都探究个一清二楚呢?”

    雪不解地问道。

    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也回答不上来。不弄清一切的脉络,就无法感到安心?但实际上并无法准确地用此来概括我内心的焦急。

    无法言明。也许答案并不存在。没有答案,那就意味着我没有必要如此。

    “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嘛。一直紧绷着的话很快就会感觉疲倦了。悠闲一点没有什么坏处的。”

    我不知多少次为眼前这个女孩感到惊讶,她说的话总是不可思议地让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语言本身并非能够打动我的东西,让我内心感到屈服的,是在那语言背后,来自灵魂深处的某种力量。

    “你说得对。我的确该向你学一学。以后就请你多多指教了,老师。”

    “你就别拿我开玩笑了吧。”

    ※

    和松本见面结束时,已经是晚上9点了。带着莫名的焦急,我坐上了计程车,途中不断地确认着手表上的时刻。

    只是回自己的家而已,明明没有着急的必要。或许是因为内心怀抱着对美雪的歉疚,才使得我如此着急的吧。

    但是,为何要感到歉疚?

    我不断地诘问自己,但同时也不愿意面对它的答案。

    打开房门,室内一片昏暗。我感到有点疑惑,这个时间一般美雪会在大厅里看书或者做一些毛线活,就算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关掉大厅的灯还稍显早了点。难道是外出了吗?还是还没回来?

    带着疑惑,我往里面走去。看不见从她房间传出来的任何光亮的痕迹,大概不在里面吧。

    各种各样的疑问在脑中盘旋着,视线近乎自动地环顾了四周一下,忽然发现了她的身影。她就站在阳台处,眺望着城市的光亮。风撩动着她的长发和裙子,使她看上去轻飘飘的,让人产生了正因为她的双手抓住栏杆才没有被风吹走的错觉。

    她的背影看上去十分虚幻,仿佛正要消失的灯火,只要一移开视线,就会融入夜色之中一样。

    这种气质仿佛是从她的母亲身上完全继承下来了,每当我看到她这种身姿,就不禁怀疑这几年来我和她一起度过的平稳的日子不过是一场美梦,而眼前的她才是唯一的现实。

    我对此感到十分不安,却又害怕和她太过接近,总是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们之间存在着由我亲手制造的隔阂,只是我们都已默认这隔阂的存在,装作什么都没有似地一起生活着。

    希望她能永远留在我的身边。但这是无法对她言明的话语,也是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凝视着她的背影,大约过了3分钟,我将所有的忧郁藏进笑容之下,向阳台走去。

    “不开灯是为了看夜景吗?感受如何?”

    “我在等你。”

    美雪轻声地说。一句话便将我的场面话轻易地否定掉,同时也让我的内心感到一阵刺痛。

    “寂寞了?”

    为了不让自己变得低落,我尽力让自己显得轻佻一点。

    “就像被世界抛弃了一样。”

    自嘲一样的口吻。我无法辨别这究竟是玩笑还是真心话。

    “太夸张了吧。”

    “开玩笑的。”

    美雪淡然地看着远处,从她的表情之中读不出她的感情。

    “为了什么叫你出去的?”

    “松本似乎失恋了。大概是想找个人倾诉吧。”

    “那可真是稀奇呢。”

    美雪的语气中多少带着一点讽刺。

    “被自己的猎物反咬一口,大概对于她来说是挺受打击的事吧。”

    “也许就算是游戏,也投入了相应的感情吧。”

    美雪嘲讽似地笑了一下。

    “如果她要和你做,你会答应吗?”

    美雪唐突地问。她转过身来,抬头注视着我。

    “当然不会。”

    “那,什么样的女人你才会和她做呢?”

    “……”

    我作出不解的神色。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让我感到既羞耻又困惑,不知道如何作答。我尽力让意识离开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一旦由此联想起某个人,理性的土堤将会进一步受到蚕食。

    “比如说……村上之类的?”

    似乎乐于看到我这种反应,美雪故意慢悠悠地问道。

    我正思考着如何敷衍这一系列的问题,过了大约三秒之后才意识到她说指的是那个经常和她在一起的女孩。

    “不可能。”

    “你刚才犹豫了一下吧?”

    带着淘气的表情,她继续跟我开玩笑道。

    “那是因为一时没想起来是谁。”

    如同演戏一般怀疑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随后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那就好。”

    我们无言地看了一会儿夜景,随后美雪大概是感到厌倦了,便转身回到屋子里。我一个人留在了阳台,沐浴着夜晚的凉风,等待着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

    ...........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

    梦里我置身于一片空白的世界,眼前站着一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女性。女人对我露出温柔的微笑,那是张我十分熟悉的人的脸。然而我却感到了疑惑,眼前这个人到底是美雪,还是静流阿姨?

    随着女人身影的消散,我也从梦中醒来。周围一片漆黑,看来还是半夜。梦里残留下来的疑惑还在我脑中盘旋,而感到干渴的身躯则近乎半自动地走向厨房需求水分补给。

    喝了点麦茶解渴,感觉不到睡意的来访,我便暂时逗留在客厅里。随意地靠在沙发上,我翻开记忆的小册子,回想起那段已经变得朦胧的童年时光。那个时候的我视野十分狭窄,只在意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并没有深入考虑过什么。回头仔细回想那些生活的细节,由此得出的推论不由得让自己感到恐怖。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无法妄下结论,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抹去曾经那个家的异常性。

    关于我和美雪,有过这样一个谣言:我和美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虽然那是不清楚我家的具体情况的人们的胡乱猜测,但实际上并不是没有那样的可能。我也曾多次思考过这个问题,但除了去做血缘鉴定便无法得到确切的证据,而没有证据的猜测往往会让人产生误会,陷入烦恼的迷宫。所以我也一直尽量不去往那方面想。

    尽管如此,那份违和感依旧残留在我的心中。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便越发在我的心中膨胀,像在催促着我去究明真相一般。

    我心中也有着自己终有一天会为此而行动的预感,但至少不会是现在。我不可能向父亲笔直地甩出“美雪是你的私生子吗?”这样的问题,父亲也不可能率直地回答道“是,没错”。而行动受到诸多限制的我也没办法就此独自展开调查。

    自己要像这样当着父亲的傀儡到什么时候呢?二十年?三十年?望着父亲为自己准备好的这条人生道路,想到前方还有多长时间无法以自身的意志走下去,我不禁感到窒息。

    我常常想从父亲的掌控之中逃脱。当然,一旦那样做,也就意味着自己将要失去至今为止人生中享有的许多东西,但那并不足畏惧。几年之前我心目中描绘的理想的未来是带着美雪去到一个父亲无法影响到我们的地方生活,但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个天真的幻想。

    我不知道美雪是否愿意陪我一起冒这样的险,我也无法保证自己未来能够给她带来安稳的生活。实际上,只要美雪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我会马上改变自己的想法,并为此做好准备。但我没有勇气问她这些问题。

    我害怕她的拒绝,害怕我们这来之不易的“平淡”的日常的崩坏,害怕那个“同父异母”的谣言成真……

    真是个胆小鬼。

    口中不禁露出了自嘲的笑声。

    背后突然出现了一阵温暖的气息。美雪从沙发的后面靠过来,双手越过我的肩膀,从后面温柔的抱住我。

    “别这样。”

    对着突如其来亲密的举止,我不禁感到惊讶,但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冷静的样子。

    “不用太过烦恼,一切都会过去的。”

    美雪在我耳边轻声地说道。

    “什么意思?”

    “不用担心,很快就会结束了。”

    说罢,她在我的侧脸轻轻一吻,随后将我置于身后。

    我呆然地坐在沙发上,各种各样的疑惑在纠缠在一起。仿佛置身于寒风呼啸的冰原之上一般,内心一片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