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瓷

011 神奇的火照

    窑门开着,里面很有规则地堆满了匣钵。一侧的草棚,整整齐齐堆放着马尾松干柴,应该超过两千斤。

    严勃吃了一惊,说:“娘,您要烧瓷?”

    严英说:“素烧已经完成,接下来是釉烧。”

    瓷器的烧制一般分为素烧和釉烧两个阶段,我外出几天,娘居然一个人完成了瓷胚的素烧,她想干什么啊?

    没等女儿追问,严英吩咐说:“乐土,选二十块火照放到窑里。”

    窑前,放着一盆子长方形火照,每块半个手掌大。

    火照,是古代烧窑时用来检验窑内温度和胚件成熟情况的一种试片,用瓷土制作,形状为三角形或长方形,上半部施釉,并镂有一小孔,便于铁钩勾起。

    夏乐土知道,需要知道窑镗温度,把头便通过观火孔,用铁钩勾出火照。因此,火照应放置在观火孔可见的位置。他比划了一下观火孔的位置,选了二十块火照,放在窑内匣钵中间。

    等他放好,严英过去,看了一眼,觉得满意,说:“封窑口。”

    严勃说:“娘,你不是说过,这一辈子再也不烧瓷了,怎么违背誓言?”

    严英说:“勃儿,你不愿烧瓷,我也不想你烧瓷。你爹走了,我再不把手艺传下去,这门技艺就会失传。勃儿,听娘的,帮乐土哥哥封好窑门。”

    原来,娘在培养继承人!

    这个夏乐土,第一次见面,娘就如此信任,为什么?

    严勃很是不解,见娘态度坚定,她不敢不从,只得协助协助夏乐土,封好窑口。窑口只留下一大一小两个孔,下面的大孔作添柴火用,上面的小孔作观火用。

    严英朝着东方,拜了拜几拜。然后,她打开窑炉后侧的出气孔,点燃火把,将火膛里的干柴引燃。

    刚开始的火焰如同煤油灯一样,忽闪着呈红色。严勃时而加木柴,时而鼓风,时而移动柴火。渐渐地,火舌窜高,并开始呈现浅红色,灌满整个火膛。不过,火膛的火力不猛,火势均匀,一看便可知严勃是个优秀的风火匠。

    严英说:“这个阶段为小火,有除瓷器湿气之效,是整个烧窑过程的基础。燃烧过程中,不可出现前面大火后面小火,不可出现某个位置旺某个位置不旺,否则会影响瓷器质量,烧不出上乘瓷器。”

    见严勃忙得不行,夏乐土正要去帮忙添柴火,严英喝住他,说:“乐土,你的任务是看焰火看气氛,勃儿,你负责柴火。”

    严勃答应一声,充当风火匠,一人承担添柴火的任务。随着温度的增加,窑炉附近也升温。

    所有木柴中,以松木最好,因为松木烧出的火焰长、热量高、灰粉少,有利于窑内温度、气氛的均匀分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松木含有丰富的松油脂。松油脂与窑炉内存在的细微水汽有机结合,对瓷胚有滋润作用,使得瓷器釉面含蓄、温润。

    严英说:“汝瓷是正烧,定瓷是覆烧,工序繁多,烧炼是最关键环节,也是一个优秀把桩的核心技能。在烧制过程中,窑镗何时升温,何时降温,何时添柴,全靠把桩一双眼,一观二看,观就是观窑镗火焰颜色,看就是看火照颜色。”

    通过观火孔,严英看了一下火焰颜色,说:“小火阶段温度需控制在450度以下,烧一个时辰(二小时)。”

    一炷香(三十分钟)后,严英拿着铁钩,勾出一块火照,说:“乐土,窑镗正300度,看清楚火焰、火照颜色。”

    夏乐土判断了一下,说:“窑镗正300度,火焰颜色浅褐火照为浅黄。”

    严英要严勃继续加柴,适当升温。

    又一炷香后,严英勾出一块火照,说:“窑镗温度450度,火焰、火照颜色。”

    “窑镗温度450,火焰黄褐火照中黄。”

    这样烧了三炷香,严英关闭出气孔,说:“接下来是中火烧,窑镗温度控制在450度到950度,注意升温速度,不可过快,应保证窑内气氛时间,减少窑内温差。其中道理,你可知道?”

    在古代,窑镗气氛非常复杂,很难解释。如果放到现在,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就是氧化气氛和还原气氛。氧化气氛是窑内氧气充足,木柴完全燃烧形成的气氛,还原反应是窑内氧气不充足,木柴不完全燃烧形成的气氛。

    夏乐土点了点头,说:“控制窑温升温速度,是让素瓷和釉水同步升温,充分结合,不至于崩釉。窑内空气充足,木柴燃烧充分,窑内空气不充足,木柴燃烧不充分。两种情况都会直接影响窑镗气氛,影响瓷器釉面特别是色彩的形成,乃至斑纹的大小、清晰度、色彩浓淡都会受其影响。入窑一色,出窑万色,就是这个道理。”

    严英说:“气氛调节是最考验把桩师傅的技术,比如说建盏,褐色釉面需木柴先充分燃烧后再进行不充分燃烧才能生成,银色釉面需木柴一直处于全部燃烧状态才能生成。如果是蓝色釉面,就能难得了,基本上是可遇不可求,稍纵即逝。天青色汝瓷从来没有过,它需要什么气氛,你得自己琢磨。”

    气氛影响釉面的色彩、斑纹的大小,天青色汝瓷需要什么气氛?对,这是首要解决的问题。

    夏乐土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一炷香后,严英勾出一块火照,说:“窑镗温度530度到580度,火焰什么颜色,火照什么颜色?”

    夏乐土急忙看窑镗火焰,看火照颜色,说:“窑镗530度到580度,火焰暗褐,火照为土黄。”

    第二炷香后,严英勾出一块火照,说:“窑镗温度600度,火焰什么颜色,火照什么颜色?”

    “窑镗温度600度,火焰深红,火照桔黄。”

    ……

    每隔一定时间,严英便勾出一块火照,报出窑镗温度,然后要求夏乐土辨识火焰颜色和火照的颜色。

    “窑镗温度950度,火焰橘红,火照桔黄。勃儿,继续加柴,注意升温速度,将温度升到1300度,大火漫烧。”当窑温升到950度,严英大声叮嘱女儿。

    为了将窑温控制在950度到1300度之间,每隔半炷香(十五分钟),严英便勾出一块火照,先报窑温,然后要求夏乐土辨识窑内火焰颜色和火照颜色。

    “窑镗温度1100度,火焰橘黄色,火照浅红。”

    “窑镗温度1200度,火焰橙黄色,火照中红。”

    “窑镗温度1300度,火焰黄白色,火照深红。勃儿,注意添柴火,将温度控制在1300度,漫烧一个半时辰。乐土,你帮下勃儿。”

    1300度,是当时窑镗可以达到的最高温度。最好的定瓷,只有在这样的高温下才能烧成。

    严勃已经忙了七八个小时,累得不行,还要忙三个小时,劳动强度可想而知。夏乐土答应一声,急忙参与。

    高温阶段,持续了一个半时辰,严英才宣布釉烧结束。两人吁了口气,将窑炉的柴火去掉。

    这时,已经是次日卯时五刻(上午六点十五分),太阳已经升起,发出灿烂的光芒。

    十一个多小时的高强度劳动,中间没有歇息,三个人都累得不行。严英是老人,本身又有疾病,近乎虚脱。她踉跄几步,差点跌倒。

    夏乐土急忙扶着她,说:“师伯,您歇息会,我搀您进去。”

    严英没有拒绝,在他俩的搀扶下,进了卧房。

    扶严英躺下,夏乐土说:“您躺会,我帮您弄点吃的。”

    严英说:“乐乐土,你坐下,我有话说。”

    见她郑重其事,夏乐土急忙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前,坐下。

    严英说:“乐、乐土,今日午时正,将出风口打开。”

    严勃说:“娘,冷窑不可过快,午时正才三个时辰,至少得六个时辰。”

    严英说:“娘、娘等不及了,最后一、一窑,娘想看看。”

    最后一窑?隐隐地,严勃有些不安,不再插嘴。

    严英继续说道:“酉时用鼓风机鼓风,亥时将窑门去掉一半砖,到、到子时,窑温已经降至100度左右,就、就可以出窑了。

    烧成结束后,开始冷窑。冷窑以自然冷却最好。打开出风口,鼓风机鼓风,窑门去掉一半专,这些都是人为地加快冷却速度,会影响瓷器的质量。严英是老把桩,当然知道其中道理。

    严英的精气神原来越弱,估计时日不多了。

    她为了教我烧瓷,竟然耗尽生命,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夏乐土一阵自责。

    忽地,严英精神一振,说:“乐土,你、你带勃儿走吧。”

    猛地听到这样的话,夏乐土惊得站起身子。

    严勃扑通跪在床前,说:“娘,勃儿哪儿不去,永远陪在您的身边。”

    严英说:“娘走了,你留在这里,娘不放心,闭不上眼,你、你于心何忍?”

    严勃听了,嘤嘤地哭了起来。

    夏乐土不解,说:“师伯,是我害了您。”

    严英说:“乐土,这不怪你。我身患绝症,留着这口气没咽下,就是等你来。你父亲要我教你炼瓷之术,我以勃儿许配给你作为交换,他答应了。新烧的孩儿瓷枕,我、我送给你,作为勃、勃儿的嫁妆。勃儿,你跟着乐土哥哥去吧,他、他心厚道,应该不会负、负你。”

    严英拼着气力,讲完这番话,然后定定地看着严勃。

    严勃知道,如果不答应娘,娘真的会死不瞑目,只得点了点头。

    严英带着微笑,安详地闭上眼睛。

    “娘——”

    严勃嚎啕大哭。

    勃儿许配给我,她是女孩子?

    夏乐土站在床前,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