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命歌

第二十一章 采采芣苢

    傅暖睁开惺忪的双眼,脑袋昏昏沉沉,身体右侧已被包扎过上了药,但依旧隐隐作痛.她睡的木床很简陋,仅由木板构成,上头搭了一件不知是谁的披风.屋子更是一览无遗,甚至角落还有未打扫干净的灰尘,窗户上蜘蛛还结了网

    男子手扶拐杖坐在床旁,低眉相望.窗边早晨的太阳光穿透进来,使得傅暖视线更加模糊,她努力回神想看清对方面容.梦中邵宛之见到她受伤之景心神大乱,在身侧彻夜难眠,甚至还有泪珠落到了自己手背上

    这个梦亦真亦幻,让她分不清现在是否是现实

    “你醒了.”

    俞书蕴温润的声音仿佛在诉说,你确实回到了现实

    “昨日你摔的那么狠,我实在是放心不下,看你没事,我才安下心来.”他解释

    傅暖问道:“你何时来的?”

    “月落乌啼之时.”

    那便是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至少来了有半个时辰

    “你也有伤在身,更应当好好休息.”

    俞书蕴像是坦白一般:“我是纯心派,虽无师相授,但靠着天赋在,也有二等的修为.被范玥打不还手是因为不敢惹是生非,对不起,我并不想去欺瞒你什么.”

    他的头低得更下了,全然一副认错的姿态

    傅暖撑着床板坐起身来:“你没事跟我道什么歉,你孑然一身在荼都,不想得罪范玥情有可原,何来欺瞒之说?分明是我连累了你,再让你同我道歉,哪有这种道理.”

    昨日他向惠子笙讨剑时,傅暖一脸震惊的神态被他记进了心里,他不想给傅暖留下任何不够坦诚的印象

    邵宛之手上端着汤药,伫足在门口不肯往前多迈一步,瞳孔中投射出傅暖和俞书蕴相谈甚欢的画面,满是落魄与悲情.他守了傅暖一个晚上,疲累至极也不肯去休息,眯了一会儿又去煎药

    他自以为了解傅暖的一切,可是却连傅暖何时结识的俞书蕴都没有印象,出事后他甚至还猜疑过俞书蕴也是林鎏布局中的一环.傅暖和俞书蕴牵手的那一瞬间,他反复流落到了孤岛,心顿时空了一下,独自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表面却依旧云淡风轻

    “药煎好了?不端进去站门口干嘛?”言唯突然出现在了身后

    邵宛之把药交给了她:“你拿给她吧,我去问问符人兄止痛药可寻到否.”

    傅暖见到言唯,立即装模作样地哭哭啼啼起来:“掌柜的,我太感动了,你居然会为了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你都不知道,我听到你声音的那一刻,仿佛是见到了救星……”

    “打住!打住!”言唯直接用药堵住她的嘴:“你昨日没死于行役阁鞭刑之下,你该感谢杨唤眉.”

    待傅暖汤药饮尽,言唯开始回忆起了那日今生楼之事

    惠子笙和邵宛之在今生楼汇合后,商讨了一个多时辰,发现林鎏行事天衣无缝,这么扯的一个罪名安在傅暖头上,两人硬是寻不出一点破绽.惠子笙便提议:“养蛊这种事,对傅暖来说,无任何好处,何不从这方面向白佥事做申诉?傅暖犯一个损己不利人的死罪,实在牵强.”

    “不可!”邵宛之当即拒绝:“养蛊最大的用处,无非杀人.傅暖身为术派高师程叔锦的义女,不会武功,以蛊杀人防身说得通.并且若是深究这背后的原因,恰恰会中了和修公主的心意,牵扯到程伯甚至更多的人,那么到时傅暖就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最后傅暖为了保护他们,可能会牺牲自己直接认罪.”

    惠子笙也快束手无策了:“那你说如何?你也说了傅暖无修为不会武,巫蛊案行役阁主审,行刑自然也是,时间紧迫,傅暖只恐怕直接就会死在第一道鞭刑之下!”

    见邵宛之低头沉思,惠子笙压低声音:“我的意思就是要让和修主动拖阁主下水,眼下阁主不知踪迹,且和修打的人措不及防,傅家也赶不及出手.你爹在白佥事面前都无话语权,想要傅暖死的人或许不多,但敢同和修作对的人更少.”

    虽然他言之有理,可邵宛之却觉着,程叔锦是养育傅暖多年的义父,如若这么做了,那岂不是不信任他?

    “我有一计,你们要不要听一下.”

    邵宛之猛的抬头,杨唤眉神出鬼没地出现在眼前

    “你偷听多久了?”惠子笙有些心虚

    杨唤眉很实诚:“从你说要拖程叔锦下水的时候开始听的.”

    邵宛之直接一把将其拽过:“姐姐,你小声点儿.”

    杨唤眉甩开了她的手:“你们直说,听不听我的主意?”

    “你讲.”邵宛之很敷衍,他不觉得杨唤眉脑子里头能有什么好主意

    “你们干脆在行刑之时把傅暖劫出来不就行了,管他后头能不能查出什么东西,保命要紧啊,傅暖那副虚相怎么可能挨得过行役阁的刑罚.就算真的死罪坐实,再想办法把她送出荼都不就行了.想那么多干嘛,先把她的小命就下来.”

    杨唤眉难得这么认真

    邵宛之挠挠人中:“你的想法很好,问题是我才习武不久,符人兄也就区区五等,我们俩去和间闳卫抢人,跟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

    “五等就五等,什么叫做也就区区?”惠子笙有些不满

    邵宛之目光被一旁埋头喝茶吃糕点的杨唤眉吸引了去:“等等,我们俩确实不行,如若?我是说如若,有个无品高手跟我们一起去,好像也不是不行.”

    惠子笙也恍然大悟:“间闳卫虽身强体健,但全荼都能和无品一决高下的,寥寥无几.”

    茶水糕点被一扫而空,杨唤眉擦擦嘴:“几时行刑?我那鞭子好久没打人了,手也有点痒.”

    “我们还是需要蒙蒙面遮掩一下,你鞭子一出,等于直接报上了姓名.”惠子笙思虑周全

    杨唤眉翘起二郎腿,身子椅背上一倾:“你说的有道理,收拾他们,空手就行了.”

    话音刚落,言唯双手交叉在胸前冷脸看着他们仨.杨唤眉立马放下腿,挺直腰板坐正起来.不知为何,杨唤眉对言唯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感,每次见到她都会不知觉地收起吊儿郎当的性子

    “你们疯了是吧?和修公主能正面对付傅家和程叔锦,也有能力收拾你们.”

    邵宛之起身解释道:“掌柜的,公主她挑准这个时机,就是有能一举弄死傅暖的自信.如若遂了她的心意,届时才是真的后悔莫及.”

    言唯不为所动,转头离开

    “你们别把命给搭进去.”

    留下仨人面面相觑,惠子笙率先表态:“事发之时我便已快马知会江淮总督府(傅暖表姑傅嘉容为知江和淮清两州总督),我们必须救出傅暖,拖延时间.”

    邵宛之附和:“怎么样都不能让傅暖死在他们手上.”

    杨唤眉站在二人中间,与他们分别击掌:“傅暖这狗东西还欠我钱呢,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可是,言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让他们自己去送死.但她不仅去了,还因为拖住裴泓漪,与其正面交手受了内伤

    傅暖知晓了来龙去脉后,内心一阵温热在荡漾,眼眶红润,她抱住言唯:“谢谢你们.”

    “快谢谢我,老娘为你还把太子给得罪了.”

    她抬头,杨唤眉他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进来.惠子笙笑笑:“都饿了吧,快来吃些东西.”

    言唯蹙眉:“这荒郊野外的,到处都在通缉,你们哪儿寻来些这么好的吃食?不会偷偷进城了吧!我不是说了去捕些鱼就行吗?”

    “不必责怪他们,本座特地弄来的.”

    安望楚和华艺庆紧随其后进门

    “安……”言唯欲言又止,话锋一转:“对了,你和俞书蕴为何能使出同心共道之术?你竟是纯道派?”

    杨唤眉腾出摆菜肴的地方,招呼他们:“边吃边说吧,都饿死了.”

    自从见到安望楚和华艺庆后,言唯似乎格外的紧张,傅暖也察觉到了她的怪异,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和猜测

    她拼命地转移注意力,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这很正常,傅暖从小就是一个细节怪,她尤其喜欢在一些很小很小的细枝末节钻研,探个究竟.而这一切,都源于她极为敏感的性格

    “我是纯道派?你们在说些什么东西.”傅暖满头雾水

    言唯便把她和俞书蕴用同心共道之术击退间闳卫和英德轩,使大家顺利突出重围之事告诉了她

    俞书蕴同样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啊?我只记得公主出招过后,我便昏了过去.”

    “对呀,我就记得我从行刑台上摔了下来,然后一直到现在才清醒.”傅暖说道

    杨唤眉惊疑:“和修公主至少有一等修为在,她的心法皋文远在俞书蕴之上.傅暖是纯道派,但之前并未有人发现,除非傅暖骗了所有人,每日半夜不睡觉在偷偷修习,否则按理来说傅暖压根儿就不会任何道派的气术功法.再一点,纯派尤其心道的结合共运,非一朝一夕可成,傅暖,你不会被什么鬼给上身了吧?”

    傅暖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心平气和:“唤眉,首先,我非常感动,你宁愿相信我在大白天被鬼上身,也不怀疑我趁着所有人入睡偷偷练功,但我还是劝你多吃饭、少动脑.其次,这件事真的很诡异,我和书蕴就见过几次面,并且关于纯道派这个词,我上回见还是在东城书局的《五派集》里头.最后,如果你们没有合伙编故事来骗我的话,那我或许真的要思考一下白日鬼上身的可能了.”

    “你读书多,有何见解?”言唯瞅了眼惠子笙

    惠子笙嚼完饭菜:“傅暖运行气功的事情其实不难理解,傅慎将军曾有陆地战神之称,生前也是有魂丹在体的宗师,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天地剑会一打百至今被人传颂,手下败将有现在的食宗、武宗、棍宗、剑宗、气宗,当时毫无疑问的天下第一,至今无人能超越.傅暖是他唯一的女儿,自然不会是平庸之辈.荼都莫说纯道派高师,就连修行道派之人似乎都没有,棍宗主修禅武,所以傅暖的光芒一直被掩盖.从古至今,不少天赋异禀的宗师名侠都是大器晚成,危难之际翻身显神通,我相信傅暖亦是如此.”

    几人望向傅暖,傅暖谦虚道:“哪有,哪有.”但她还存疑惑:“那我和书蕴同心共道作何解释?”

    安望楚徐徐漫步,转到了她身旁:“这一切没那么复杂,答案就是你们当时被人操控了,并且这个背后的操控者非常强大,但至于是如何做到的,就不得而知了.”

    傅暖突然一脸寻味的看着他:“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

    “对呀,这个地方是掌柜的昨日临时起意带我们来的,我方才就问了你这个问题,你一直避而不答.”邵宛之同样追问

    傅暖的脸朝着安望楚,目光却在瞟言唯的神情

    她低头默不作声,往馒头里塞着肉丝和青菜,看起来毫不关心

    华艺庆开了口:“那是因为月柏兄(安望楚的字)从你们劫人成功起,便偷偷派人跟着你们.若是我们自己贸然行动,必然会引起和修公主怀疑,这也是为何当时我们没有出手相助.”

    惠子笙想让大家安心一些:“我早就写信给了傅大人,傅暖,你不必过多劳神,就在这里将伤养好,旁的事情我来解决就是了

    三下五除二将碗里的饭吃完后,傅暖扭着头活动筋骨,不顾俞书蕴阻拦下了床:“不行,我不能一直被动,我要进城找证据.”

    杨唤眉直接按住她:“你不要命了?到处都在通缉你,我们几个拼命把你命保住,你又回去送死.”

    傅暖变得异常激动:“我丢命没关系,和修公主还说要留个全尸给我,但丢知江傅氏的脸,我怕是连全尸都没.”

    “我宁愿死在同和修对抗的途中,也不能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就算你们把我救了,我也得回傅家祠堂跪上三个月.”

    对于傅暖而言,平时再怎么犯浑都没事,但一遇到大事,事关她家族的事情,她都不会当个享乐的瞎子袖手旁观.所以她可以在面对皇考时收心全力备考,在大街上被范玥拎着走也不肯说出认输两个字,这也是为何她这个看起来充满了矛盾

    内心想浪荡江湖云游四海甚至想学仙人归隐林间,总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却什么都在乎,什么都放不下

    “我帮你.”

    安望楚率先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