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扔在江家俊的脸上，暴怒的戴春风第一次对他动手了。

    江家俊在特务处一直是个奇怪的存在，因为他是唯一没有挨过戴春风殴打的中层。非但没有挨打，甚至挨骂都罕见。如今这个记录破了，江家俊挨打了。

    “你个倔驴，刽子手，王八蛋……”戴春风一边骂一边扔书，笔，夹子，但凡手够得着的东西，披头盖脸朝江家俊砸过去。

    江家俊也硬气，闭着眼睛站得笔直，不闪不躲，任凭东西砸过来。

    一直到戴春风拎起暖水壶，唐纵才扑上去抱住，“处长，使不得，会打坏的。”

    戴春风依旧暴怒，“打死才好。你看看这个王八蛋做的什么事情？委员长今天发了多大脾气你知道吗？如果今天不给个交代，宪兵司令部可不是吃素的，枪毙他个狗日的。”

    王希珍也扑过去，将暖水瓶从戴春风手里夺过来，一脚踢在江家俊的腿上，“还不认错？你个倔驴，把处长气成啥样了？”

    江家俊脖子一拧，“凭啥认错？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党国，也是为了特务处，我没错。”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什么态度？怪不得要杀人家全家，这不是恶霸是什么？”戴春风气的左右看，恨不得找个东西砸死江家俊。

    唐纵拉着戴春风到沙发上坐下，“处长，家俊平日里的为人您还不清楚？他这么做总是有原因的。就算要枪毙他，也要给他一个申辩的机会吧？”

    戴春风太阳穴砰砰狂跳，浑身没了一丝气力。听了唐纵的话，挥挥手道：“好，你让他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不用谷司令动手，我直接枪毙了他。”

    王希珍用手捅捅还拧着脖子的江家俊，“什么原因啊？你倒是说出来啊？处长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有苦衷就说出来，委员长那里处长自然会帮你陈情的。”

    戴春风抬眼瞪了王希珍一眼，忽然就感觉头皮发麻发痛。

    唐纵见状赶紧过去帮着按摩，嘴巴冲着江家俊一直努。

    “处长，这万应百宝丹是治疗枪伤的良药，这点大家都是知道的。可曲家每年的产量极其低下，如果要供应军队根本就不够，所以扩大生产规模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们从美国购买磺胺，付的都是美刀，我们哪里来的那么多美刀？万应百宝丹可以出口到美国，帮我们换取磺胺的。”

    江家俊说到这里，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语带哽咽，“无论如何，都需要扩大万应百宝丹的生产规模。可曲家老头不愿意贡献配方也就罢了，我给钱让他扩大生产，拿钱买他的药。配方还是他的，钱他赚着，我只不过吓唬他，让他同意合作而已。我在昆明只有一天时间，不用点狠招怎么让他同意？”

    “这是我和他签订的合同，您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江家俊从包里拿出一份合同递给戴春风，唐纵赶紧接过去，在戴春风面前摊开。

    戴春风忍住怒火，将合同从头到尾看了一个仔细，果然如江家俊说得那样，配方还是曲家的，钱也是曲家赚的。

    唐纵偷眼见戴春风的脸色好了许多，于是出言埋怨，“家俊你也是的。你非要吓唬人家干什么？你知道吗？姓徐的把这事捅到校长那里，处长也是要给校长一个交代的。”

    王希珍哼哼几声，“姓徐的真特么是个小人。不就是吓唬曲家么？又没有动手打人，也没真的杀人，还给了人家五十万美刀，曲家这不是白捡的么？家俊，以后有这种事你找我啊，我全家排队等着你吓唬，不需要五十万美刀，每人一百就成。”

    唐纵泡了茶，递给江家俊，朝戴春风摆摆头。

    江家俊接过茶，双手捧到戴春风面前，“处长啊，以后这万应百宝丹可以帮我们赚不少钱。处里现在到处都要钱，我这不也是想多赚点，让兄弟们更好工作么？”

    戴春风哼了一声，接过茶喝了一口，却不说话。

    “啊呀，家俊额头出血了，赶紧去医务室看看，别破相了。”唐纵突然大惊小怪起来。

    江家俊伸手一摸，果然手上有血迹。

    戴春风看在眼里，挥挥手道：“赶紧去包扎一下，今天就不用上班了，回家休息几天。合同放在我这里，下午我给校长看看。以后做事稳着点，别整天毛毛躁躁的。”

    江家俊知道戴春风气消了，敬礼后让王希珍扶着去医务室。

    戴春风又拿起合同看了一遍，“如果真的能卖到美国，每年倒是能赚不少钱。”

    “可不是么？家俊也就是方法粗暴了点，究其根本还是为了党国。有了这药，每年少死多少弟兄？按理说，这事应该表彰才对。那姓徐的估计也不清楚真相，就急着打我们小报告。处长，这合同递给校长看，简直就是打脸姓徐的。”

    听了唐纵的话，戴春风再也坐不住了，把合同放进包里，起身道：“我现在就去面见校长。”

    打脸姓徐的，再早都嫌晚。

    特工总部成立时间早，规模大，又是进了编制的正经国家单位。相比之下，特务处如今还只能算校长的私军，规模实力压根不能与特工总部相提并论。

    戴春风是有野心的，也懂得上位者相互制衡的手段。之所以和姓徐的不对付，一来为了打击特工总部，凸现特务处。二来就是表忠心，两者相互抗衡，上位者才会放心不是么。

    回到家里休息的江家俊，坐在二楼户外平台上喝茶。

    不大的院子里面长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夏日阳光被它分割成斑斑点点。而他被这些斑斑点点所包围，微风袭来，树影婆娑，而他的影子却一动不动。

    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快五年了，他依旧有一种游离感。思维时常会发生错乱，与前世某些镜像重叠又分开，让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幻到底哪一个更真实。

    对于眼前的现实，他当然不会再有那种游戏感，毕竟五年的时光，起始的好奇和惊艳也都消磨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服从，或者是对现实的无奈曲从。

    当初考进西点时候那种期望挥斥方遒的冲动早就荡然无存，甚至有一段时间他对军校那种极度规律，极度考验体力，极度折磨智商的生活有了排斥厌倦的情绪。

    回到国内后，想着应该不甘平庸，想着为了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和民族，抛头颅洒热血，轰轰烈烈过完这个有些异样的一生。

    事实并不如他的预期，哪怕他一直想让自己对于贫穷劳苦的大众报以同情之心，对上海街头横冲直撞的洋人怀有恶意，对穿着木屐在上海街头游荡的矮小的日本人无比痛恨。

    事实不是这样的。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平静面对那些衣不蔽体的穷苦人，他可以用流利的英文与洋人谈笑风生，对那些矮小的日本也似乎没有那么痛恨，一切的一切与他原来的设想相去甚远。

    这次昆明之行，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他对欺负曲焕章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似乎足够的权柄让他放松了对自己的控制。一念善，一念恶，善恶在他用爆劣手段博取自己需要的时候，似乎就融合在了一起，他也分不清哪一个是善，哪一个是恶。

    戴春风一副痛心疾首，正义凛然朝他扔东西的一瞬间，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什么时候东方希姆莱成了正义化身了？自己这样历经两世道德教育的反而成了他口中的恶魔，这岂不是比美军第二十二条军规更荒诞？

    他突然有些明悟了，为什么这个世界带给他这许多矛盾和不适，关键是他还不曾完全融入，恐怕更多的是一种游历者心态的有限参与。

    他与于慧敏之间的婚姻是不存在爱情的，或许好感是有一些的。如果剥开内心，好色应该才是他愿意接受这段婚姻的核心，坦率说，于慧敏的玲珑剔透让他有些垂涎三尺的。

    想通了这一些，他过去种种的思想行为似乎就解释得通了。

    他可以率性而为，与男人婆撕打。他可以动一动金手指，以上帝姿态随随便便攫取了几百万美刀的资产。他同样也可以对身边那些美女无动于衷，除了于慧敏之外。他对戴春风没有什么恐惧感，因为包括戴春风在内，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几乎是透明的。

    因为参与度不够，所以缺乏敬畏。

    他才是这个世界的上帝，冷眼旁观才是他真实的心态。

    江家俊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游离在外的感觉似乎并不美好，就如玩游戏，没有全身心投入，怎么能体会到游戏带来的快感？

    “少爷，洪家二小姐找您。”阿三的声音突兀响起，让他在天空游荡的思绪突然被拽落地上，生硬之极，伴随着强烈的不适。

    “江家俊，你在楼上干嘛？赶紧下来，少爷我找你说话。”

    江家俊伸头朝下看去，洪令俊站在门口仰着头，那涂抹着头油的油光短发，居然闪出五彩。

    下了楼，洪令俊已经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两个手臂横着搭在沙发靠背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什么事？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休息？”江家俊选了离这女人最远的位子坐下，语气里面带着不耐烦。正思考人生呢，决定自己未来以怎样的心态融入这个世界，结果就看到了这个世界里他最不愿看到的人，这对他是何种的打击。

    洪令俊也不在意他的态度，似乎这样才是他们相处的正确模式。“我爹要见你，和你谈谈你那些美刀的事情。”

    哦？洪老爷终于要朝他下手了？江家俊心里一惊。上次与洪令阚商谈甚好，他本以为这事已经完美解决。没想到洪老爷终究还是不放过他。不过也是正常，整个国家外汇也不过几千万，他手里就有几百万，人家不惦记才不正常。

    “你爹不会要朝我下手吧？”

    洪令俊哈哈笑起来，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知道怕了？哈哈哈哈。”

    江家俊撇撇嘴，心里冷笑。怕个屁！现在洪宋两家已经被他绑在战车上，巨大的利益面前，洪老爷一心为公才见了鬼了。而且他推行的金融改革相当顺利，没有理由为了公家的事情损害他自己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