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殇者之名

第二十九章 当血与污秽展露

    隐匿在人群中的老人缓缓起身,心中多少疲惫,无法言说,他撕掉披在身上的影袍,显露出身形。

    看着那件落到地上失去扭曲波纹化作黑色的袍子,田沧心疼的呲牙咧嘴,影袍可是上等的源芜具,身披影袍者不仅可以改变容貌,甚至声音和身形都可以改变的天衣无缝。

    可惜的是这种源芜具售价昂贵不说,还是一次性用品。

    影袍下的老人负手而立,身形挺拔如竹柏,沉稳如老松,副议厅长神色平静地开口发问:“秦子泽,田沧,为何还不打坐?”

    老人记得据点内每一个殇者的名字。

    不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

    “见过副议厅长。”秦子泽抿唇,先行了一礼,随即眯眼道:“我有些事想和据点商讨。”

    贤者并不插手据点内的事务,而据点的议厅长早已跑路…不对,早已外出云游,多年未归,这些人尽皆知的事儿,秦子泽也是清楚的。

    此时此刻唯一能代表据点态度的人,就是掌控着议厅的这位老人了。

    “如果是有关那些孩子的问题,就不用再说了。”

    老人的话语如同在这平地上掀起一番惊雷,揭示着年轻殇者们的一切手段都没有逃过老人的眼睛。

    毕竟在此之前,老人就亲手给601寝室的人设下禁制,只是不知这禁制为何无缘无故解开了。

    何人所为?又意欲何为?老人调查过,却没有得出结论,于是想着干脆将计就计,彻底毁灭掉这群孩子的希望。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您允许的。”秦子泽再也遏制不住那份愤怒。

    老人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

    少年再也控制不住,他不明白为何老人能够做到如此蛇蝎心肠,如此残忍的剥夺孩童的生命。

    只因为他们的父母是殇者,只因为他们没有被“神”选中,就可以被剥夺活下去的希望,就可以被剥夺看见这个世界的机会吗?

    这不对。

    这绝对不对的。

    面对秦子泽的责问,副议厅长只是微微动了动手腕,沉声道:“一切都只是为了据点。”

    “你胡扯!”秦子泽怒喝道:“如果是真的,那你为何不干脆把这件事公诸于众!反而是把那些孩子藏起来?”

    “那是为了保护你们。”老人说出的话,只让秦子泽感到恶心与虚伪。

    老人目光炯炯道:“这个世界是属于少部分人的,譬如你父亲,譬如那些站在顶端的殇者,他们才是被世界选中的人,他们才能够接近这世界的真相。”

    “而其余的生命,不过是这些人走上王座不可或缺的牺牲品罢了,没有被世界选中的人,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少年被这番无耻的话语震撼到无以复加,一时甚至说不出话,他并非无法反驳,而是大脑完全乱作一团。

    老人紧接着说道:“秦子泽,退回去,我可以看在你父亲的份上留你一命,你们布下的炸药,寄出的信件,以及掌握的证据,我都早已经处理干净,秦子泽,你输了,你也许也是被王座选中的人,但如今太早了。”

    少年瞠目结舌,老人在他眼中已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存在,漠视生命的态度和高高在上的姿态,都让秦子泽无法理解。

    在少年的世界里,那便是他从未感知过的,纯粹的恶。

    “您不愧是一位优秀的领导者。”田沧此时出言,依旧老神在在地说道:“我想知道您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吗?”老人的目光扫向田沧,这群人的谋划让他也感到过些许的惊艳,但还是太过于稚嫩。

    可即便是如此稚嫩的计谋,也绝不是那个如今连话都说不出的秦子泽能想到的。

    老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秦海峰的儿子也许真的不是被王座选中的人。

    “是,尊敬的副议厅长。”田沧不顾秦子泽惊骇的目光,恭敬地行礼,随即赞许道:“不得不说,您的说法是对的,这的确是让殇者接近您口中的世界真相最好的办法,摒弃无用的棋子,留下有用的那些,作为一个领导者,抛下感情与人性促使据点前进,如同机械一般,我不得不对您感到敬佩。”

    “田沧,你在说什么…”秦子泽怒而出声,田沧拉住了他的手,回头露出一个微笑。

    安心,我说过会帮你,那就会帮到底。

    田沧眼神中流露出坚定的信念,让秦子泽不由得哑然。

    在这场暗斗中,难道还有他不知道的事?

    “你既然赞同我的理念,又为何要做出反抗的行径呢。”老人的目光没有再多看秦子泽一眼,那被摒弃的棋子,没有被注视的价值,此时他更想知道这个聪慧的年轻人究竟为何选择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因为我只是赞同您的理念,并非理解。”田沧收敛起笑意,望向老人。

    白塔圣女托着腮,完全放弃伪装成其它殇者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的三人。

    豁,公然反抗据点,这种好戏在白塔那边儿可看不到啊。

    “我这个人比不得您,但也还算自私,我没什么想做的,而且朋友不多,所以朋友想要什么,我就会做什么。”田沧歪着脑袋道:“现在可以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吗?”

    “没什么好说的吧。”老人目光怜悯道:“真是无法言喻的拙劣手段,在舞台中央藏下炸药,把证据寄给贤者,我只是换掉了那些炸药而已,贤者虽然不能插手据点的事务,但是那封信我还是看了一眼,写的很差。”

    “抱歉,写的匆忙了一些,毕竟只是一封假信。”

    “那么,您为什么会遗漏掉这么重要的东西呢?”田沧垂下眸子,看向手里的红色发卡低声道:“明明您把据点的一切都掌握在手中,一开始就看穿了我们那拙劣的计谋,为何遗漏了如此重要的证据呢?”

    老人脸颊微微颤抖,声音第一次染上情绪,“那与你无关!”

    “的确与我无关。”田沧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您还是以王座上的副议厅长身份和我对话,那么恕晚辈无礼,只能把您拉下王座了。”

    他把食指竖起,贴在唇前,露出诡异的笑容说道:“副议厅长,晚辈无礼,初次见面没带礼物,只能送您一场烟花了。”

    如同言出法随一般,远方的天空炸出绚烂的烟火,副议厅长惊骇地抬起头,望向那个方向。

    那正是田沧和秦子泽他们发现这个红色发卡的地方。

    “这…你做了什么!”副议厅长很快就恢复了仪态,只是那表情蕴藏着掩盖不住的阴沉。

    “抱歉,副议厅长。”一直倚靠在柱子旁边的蒋峰睁开一只眼睛,不带任何歉意懒洋洋地说道:“暴君小队今天是久违的全员归位。”

    “什么…”副议厅长瞪大眼睛,全员归位?足足有九名成员的暴君小队此时身在此处的只有四人,那么剩下的五人!?

    “其实本来是天衣无缝的,除了这个发卡。”田沧叹了口气说道:“您竟然在地下建了一个那么大的学校,真是让晚辈名副其实地一通好找啊。”

    靠!秦子泽目瞪口呆地看向身边的田沧,后者双手合十,略带歉意地吐了吐舌头。

    “咱们朝夕相处…你是怎么做到这些事儿的?”秦子泽实在是想不通,周身震颤地说道。

    “抱歉啦…其实我做的也不多,只是牵线搭桥而已,其实还是你做的多。”田沧小声道。

    秦子泽一头雾水,我做的比较多?我做了什么?

    “那封信…”副议厅长闭上眼睛,既然如此,自己在那里设下的守卫,恐怕也被那五位A级殇者以摧枯拉朽之势轻易摧毁了,老人脸色阴沉道:“是那封信出了问题,对吧?”

    “答对了。”田沧转而笑眯眯地回答道:“一切都没有问题,只是那封信从寄出的那一刻,就已经到了收信人手里了。”

    “还真是骗过了所有人啊。”唐玫略带赞许道:“聪明的把戏,对吧?秦子泽。”

    秦子泽顿时抬头,才发现唐玫此话是对着田沧说的,后者缩了缩脖子,像是做错事被发现的孩子一样。

    秦子泽梳理起所有丝线,小声道:“你这家伙盗用我的名号给暴君小队写信了?你都说了些什么东西啊!”

    田沧小心翼翼道:“你之前不是在寝室提过因为卧云叶的事儿对唐玫态度不太好吗…我就诚恳而真挚地写了封道歉信,顺便恳求唐玫帮忙了。”

    “混蛋,你什么时候学的我的字迹!?”

    “您那字迹像是狗爬一样,学起来我都想哭来着…”

    “原来如此啊。”只在一瞬间就理清思绪的老人长呼出一口气,坦然面对自己的失败:“原来是这种方式啊…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

    田沧微微鞠躬,没有出声。

    “什么嘛,那家伙明明教出了很优秀的弟子啊。”老人开怀一笑,随即坦然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据点内的阴暗,已经被暴君小队挖到明面上来了,此时此刻面对四位A级殇者自认没有反抗之力的老人只是有些遗憾。

    本以为真的能够带着这个据点发掘出世界的真相呢。

    本以为真的能找到那个“神”呢。

    在那个地点连续的蹲守,调查,放置在舞台上的炸药,不知从何处搞来的证据,都不过是蒙蔽自己的障眼法,真正的杀招,是在那间咖啡馆里经由服务生寄出的那封信。

    随后便是暴君小队所做的事儿,挖掘出藏匿孩子们的地点,又隐瞒起全员归位的事情,让那五位成员身披影袍混入人群,

    那间SLEEP咖啡馆,本就是由暴君小队的成员所开,只是从未公开,暴君小队也从未在那里露面,才瞒过了老人。

    那封信从递交出的一瞬间,就已经完成交接了,它的确送到了贤者手上,只是信封中原本有两封信,那一封不过是简单的问候罢了。

    从一开始田沧的一切举动,都只是为了吸引老人的目光罢了。

    “抱歉。”蒋峰叹息道:“虽然队长嘱咐过我,绝对不要阻碍您,但是既然真的拜托到我身上了,我也做不到放任不管。”

    老人没有言语,只是沉默。

    “我没有想要把您赶下副议厅长这个位置的意思。”

    田沧抛下了今天第二个让老人惊讶的炸弹。

    秦子泽沉默不语,他非常非常厌恶面前这个老人,甚至说感到反胃。

    但正如田沧所说,他是一位优秀的领导者,能够带着据点前进。

    除去此人以外,据点再也没有能够胜任这个位置的人了。

    “嗯。”始终看着这场闹剧的贤者突然开口道:“此事不要公布在据点。”

    老人周身震颤,回望贤者。

    他本以为时至如今,什么后果都不意外,也早就料到自己不会被赶下这个位置。

    但他真的没有想到,贤者会出言袒护自己。

    那是众殇者之间,公认仁爱的贤者,怎么会出言袒护如今事态彻底暴露的自己。

    那高坐在云端的贤者,为何会捞起如今身处这泥潭中的自己,老人想不通,他早已不是少年,从许多年前起,他眼中能看到的就唯有据点的利害。

    偶尔回首时,老人也能看见一些被自己抛下的东西,像是那个自己始终不敢拾起的红色发卡,但是他早已经无法回头,他已经舍弃了太多,太多。

    正因如此,老人才想不通。

    贤者并没有出言解释的打算,而是重新闭上眼睛,控制着那些温和的源芜能够被殇者们有效吸纳。

    “我只需要您改变手段。”田沧平淡道:“说是威胁也好,施压也罢,总之在场的所有人都会看着您,您该为您的所作所为忏悔,即使那改变不了什么,如果您继续以这种手段推进据点,那么我会不顾一切把您赶下这个位置。”

    “因为我的朋友不太想看到那个画面啊。”田沧笑了笑。

    “走吧,去为那些还没被您剥夺生命与梦想的孩子们道歉。”

    “然后,去祭奠一番您的孙女。”

    田沧扔出那个红色的发卡,红色的绸缎贴在上面,那褪色的红布早就不知被丢到哪里,只剩下一个崭新的发卡。

    这是田沧收尾的最后炸弹,也是今天最让暴君小队和秦子泽无法接受的消息。

    那个接过发卡后跪在地上颤抖的老人,为了他那偏执的理念,竟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孙女吗…

    唐玫面若冰霜,说不出一句话来。

    “…真是无趣。”白塔圣女闭上眼睛,向后一仰。毫无顾忌地躺在地上,看着湛蓝的天空。

    少年武士的太刀几次出鞘,又被暗暗压回,他偏过头去,不再看那落泪的老人,有些厌恶地低声道:“恶心…”

    秦子泽向后退了几步,那跪在地上的老人,像是跪在一滩鲜血淋漓中,抱着自己年幼孙女的尸体,嚎啕大哭。

    那被他抱在怀里的少女,原本所戴的是一个洁白无瑕的发卡。

    那是老人赠予她的礼物,直到死亡时,女孩也不曾摘下,是那满手血腥的老人摘下发卡,扔到了栏杆外,像是太阳一样,那刺眼的嫣红让老人不敢直视。

    田沧偏过头去,不忍再看,对着蔚蓝的天空微微叹息。

    这个消息,也是他昨晚才刚刚得知的,为了万无一失,田沧再次拜访了自己曾经的老师。

    那位无论何时都保持着睿智的老师,唯有在田沧提到这位自己曾经的挚友时,陷入了沉默。

    在叙述挚友故事的最后,图书管理员只是如此说道。

    “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可怜罪人罢了,失去了这个据点,他也就失去了一切,到那个时候,我的这位老友也就该死了。”

    您怎么能死呢,您还要赎罪,哪怕到了地狱里面再过万年,也赎不清您所犯下的罪孽啊。

    田沧看不清老人的身影,看不清他的想法。

    但他猜测,也许老人曾经也幻想过自己的孙女,会带着那洁白的发卡,坐在他梦想中的王座上,抵达世界的尽头。

    那个梦早就破碎了。

    那个红色发卡,引导着秦子泽,引导着田沧,改变了这一切。

    也许是那早已死去的女孩,仍然觉得自己敬爱的爷爷做出这种事是不对的,所以固执的,执拗的附身在发卡上,想要有人发现它,想要有人去改变这一切。

    贤者垂眸,嘴里呢喃着那个被冠以诅咒的名称。

    殇者从来不是什么值得自豪与骄傲的东西,殇者们是踏着血与污秽,一步步走到今日的。

    纵使贤者也不曾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