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雀

第5章 胯下剑腰上剑

    庞宣和大多数人一样,在安槐仕途上可谓是辛苦攀爬了大半辈子,也见不到任何曙光,倒是凭借内心那股日渐消散的倔强费劲熬着,熬成了满头白发,熬成了向来的体弱多病,大概与他知天命年纪的年迈脱不了干系,但又和多数人不一样的,是当年春秋乱战,庞宣仅凭残兵三千出奇计攻破了多于他兵力两倍把守的城池,对当时那场大战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短短一夜之间名声大噪,不仅皇帝陛下龙颜大悦,亲赐宝剑以示嘉奖,甚至是一向对政事漠不关心,那红墙绿瓦后的深宫女子,也都对其略有耳闻,一时间庞宣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偏偏天下之事,一朝君主一朝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庞宣仕途道路刚刚有些起色,便随着宫内陛下驾崩的消息举国轰动,全民缟素被打回原形,继续做自己小小的一县县令。

    再往后的官途辛酸,委实是庞宣不愿提起的,看着与自己一同进京的同乡,一入朝堂就平步青云,短短七年时间,便从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人物成长为一方巨擘,任素来有上马可安邦,下马能安民美誉的一州刺史之职,庞宣难免会有不小的落寞。现如今他身着甲胄,坐在大军中那大纛旗正下方的雄马之上,俯身捋了捋马鬃,面对着左望不见尽头,右望也不见尽头的城墙,城轮辽阔煌煌雄立于天地之间,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越,思绪摇曳。

    早就坐上一州刺史,许是嫌弃身份天壤地别,便再未与他联系过的那位同乡,前些天竟突然主动派人到来,说是念在一方之情,替他求了一个旁人挤破头颅也妄想沾染的美差,若是做得好,不奢求能一飞冲天,但至少不枉费他庞宣辛苦熬这些年,最起码往后的官任仕途,不至于还像如今这般磕磕碰碰。

    即将年至花甲,官瘾极大却一生没怎么做过大官的庞宣喜出望外,几乎没想就答应了下来,然后便是一封圣旨,特地是宫内皇帝陛下身边最红的宦官,亲自送来宣读,好巧不巧,正赶上那天庞宣犯了赌瘾,扮成小老百姓混进赌场,豪赌特赌一番,直到夕阳斜照方才返回县衙。那名当红宦官不仅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神色,反而从清晨来时,便一直等到见了庞宣大活人,亲自将圣旨交到其手中,方才策马离开,模样毕恭毕敬显得诚意十足,让庞宣摸不着头脑。往日哪位比自己官大的人撞见自己,不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想要请其喝上一壶酒半盏茶都是奢望,就不用说在京城谋得一官半职之人,尾巴都能翘上天,更无论服侍皇帝的人,怎么会如此恭敬?

    庞宣心头诧异正无方向可寻,忽得听闻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令将士逐渐忘记了身处在战场之中,细腻陶醉着众人的心房,仿佛是在洗涮士卒身不由己的肃杀之意,极为动听柔畅。庞宣心头一惊,喃喃自语道:“莫非是因为他?”

    庞宣心头微颤,虽然已经有了答案但始终不愿相信,加上又想到此刻是兵临池下,无暇顾及朝廷内的风云掣肘,转念之后也就不去细想,即便作为某位大人物的棋子任由摆布,但事后好处总不能作得假,就算刨去他会有过河拆桥之举,庞宣之名也必然会让其他人觉得振聋发聩,他有着这种自信,起码春秋时的战事便是有目共睹。

    庞宣往日满腔抱负,年轻时便有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大气魄,但随着额上老年斑渐渐凸显,褶皱加深,小小一县之令的轻淡生活逐渐抹去了内心的那股倔强,能够熬到如今也算是功德圆满。可哪怕如此,当庞宣静听那当红宦官宣读圣旨时,还是不自觉得流露出满腹激越之情,尤其先有任刺史职位同乡那处处透着诱骗之意的平铺官任大道,后有皇帝亲信宦官恭敬如卑,不免有偏偏飞入云端意思。

    现如今静下心来仔细揣摩了一下其中利害,发现自己已经身入危机四伏的棋盘中,素来清楚入局易出局难的他要想退出显然不可能,那么往后所能依靠的,也正是朝廷所在意的....

    那圣旨上写,大致就是要庞宣挂帅出征,拨给他大军一万人直指青州城,打响与青栀王朝一战的第一仗。青州城是远离青栀京城的一座孤城,自李神通担任城主以来,青栀国皇帝便直接将城内守卫撤去大半,只有稀稀零零几人算是被发配了边疆,以后再想吃军功这碗饭就相当于没了门路,想来是极为自信李神通一人,就可挡下万师。庞宣身后万人其实真正要面对的,也就不过他李神通一人罢了,即便真是庙堂上不为人知的风云诡谲,他庞宣依旧乐得其成!

    庞宣挥挥手示意众将士放松警惕,扭头朝李神通朗声问了一个与此战毫无关联的问题,“你李神通贵为皇室之人,封王封地是一句话的事,为何要来这座巴掌大小的孤城,任一城之主?”

    李神通微微一笑,神色中豪无对座椅上那位青栀共主,也是自己兄长之人的任何怨念,仿佛甘心于此,回了一句诚挚话语,“替陛下看一看这座江湖!”

    庞宣闻言骤然思绪万千,扬首悠悠望去,抬手五指张开放在眼前,半遮半掩住赤红的斜阳,在那苍老的面庞映出五根粗细不一的阴影,由衷感慨道:“江湖的天很广,但没有朝堂的水要深!”

    李神通一脸戏谑道:“看来你我都是局中人,不过我看起来,处境似乎要比你强上一点。”

    庞宣不置可否。

    李神通忽然想到什么,没来由的笑起来,道:“被同从一个小地方走出来,不是兄弟却犹似兄弟之人这般算计,要是我早就一头撞死了!”

    庞宣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道:“你他娘的让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兄弟背后捅刀子,又比我好的到哪里去?”

    年龄弱冠出头,却早已名震天下的李神通心口好像被扎了一大柄剑,抬手挣扎扯出,发现也只是徒劳,于是开口互相伤害,“江湖老剑神曾有一言,我觉得特别有道理,他说‘男人当腰间一柄剑,出鞘平四方,胯下一柄剑,征服温柔乡!’敢问庞将军,咱先放下腰间那柄剑不说,你肯定不是我的对手,只说胯下那柄剑,近日可曾打磨?”

    庞宣见旁边身份高贵之人,都偷偷抿着嘴轻笑,仿佛是怕被他人看见,露出假装不在意的面无表情,可又拗不过笑意作祟,嘴角不自觉翘起时便强行下压,表情精彩忍得辛苦。庞宣气的胡子都立了起来,怒目而视,嫌弃自己年纪大,家里那只母老虎死活不愿让他上炕,说是就他那点气力,还不如自己个用如意来得实在,加上他胆小惧内的性格,若是老婆一天在世,县内那琴瑟靡靡春色十里的神仙也能快活之地,怕是没有庞宣的银子光顾。这样说来,哪个青楼若出现了县令的身影,人们都要猜测县令夫人是不是驾鹤西游了。

    所以,李神通这句话,真正像是在庞宣胸口,插入了一柄威力可破城之剑。庞宣顿时吃瘪,强颜欢笑道:“这是哪位剑神所说,真是个妙人,庞宣这辈子就喜欢广交朋友,不知李城主可以引见否?”

    李神通咧咧嘴,伸出食指好像要指向城内某处,谁知他并未像想象中定格在一处,反而画个圆最终只向自己,“李剑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