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所在的十字架位于下层屋顶的边缘，与我所在的高度有着一层楼高的落差。屋顶的坡度不是很大，应该能够让我奔跑。助跑之后跳出去，再将圣剑往前刺。没有问题，绝对可以命中魔女的心脏。

    冷透的汗水如珍珠般粒粒滚落，我仿佛在地狱的刀山火海中走了一遭。听见呼吸声又变得没有规律了，我颤栗的身体愈发战战兢兢，一时间连握住圣剑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我竟然怕成这样，之前的觉悟和勇气说没有就没有了。我这般地狂妄自大，总想着能帮上什么忙，但到了真需要我的时候，又成了一个靠不住的人。跑过去，跳起来，刺出去，三个步骤，多么简单，连只猴子都会。我为自己的不争气而愤怒，明明已经厌倦到闭上眼睛都能做好的动作，明明是只要有心就可以办到的事，但是却连这一步，这么小小的一步，都迈不出去……

    “啊——————————————！”

    我蓦然一惊，吓出了魂魄。那是小叶在尖叫。是什么将她吓得失魂落魄，以至于声嘶力竭也想要将恐惧传达给人知道？小叶，你到底遇到了什么？莱安，莱安怎么样了？小叶，莱安，小叶，莱安……无数种可怕的念头决堤而出，让我的精神再也承受不住那股绝望的蛮力。它们冲溃了我不堪一击的防线，闯过心门，以千军万马之势一齐践踏着我最柔弱的心房。我想要知道，心急火燎。可是视线无论如何都无法到达，因为那个朱红的烈焰之影总是不偏不倚地位居我双目的中央。

    好碍事，都是你！

    为什么要阻拦我去保护他们？

    去死吧！

    快从我的面前滚开！

    十指扣紧，力量如岩浆喷涌而出。我赤裸双脚，在冰冷的屋顶上撒腿狂奔。从没有如此飞快，从没有如此斗志高昂。漆黑的圣剑流光萦绕，释放出缕缕丝绸一般的黑色雾气。我愤怒地大喊，将怯懦吓得烟消云散，随着右脚发力，沉重的身体腾空跃起。泱泱三千世界臣服于脚下，我被它托举着，恐惧遁形无踪，心中满满地充溢着无所畏惧的凛然正气。圣剑轻盈得如一根羽毛，周身缠绕的黑雾扑向我的脸。我抬高手臂，与肩平齐，圣剑的尖锋顺着我视线的延长滑出。魔女转过了身，看到我的身影惊讶地张开了她的樱桃小嘴。原来她也会有这样的反应，我以为她对一切事物都淡然了，只不过现在再来惊讶为时已晚。我双臂向前挺出，圣剑刺进她的左胸，斩断肋骨，再从背后穿出，随着一声巨响，它直直地钉入了十字架的铁杆。

    喧嚣隐匿，有色之物尽数褪去色彩，留下来的是一个铅灰色的沉寂的世界。我仍保持着出剑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剑柄的螺纹嵌入手心，带来刺刺的痛楚。然而胳膊上的劲力半分也不敢吝惜收回，就怕一动，历尽千辛万苦换来的成果便付诸东流了。

    魔女的嘴中漏出了轻微的呻吟，断断续续。美丽的面孔被痛苦侵占了，绯红的双眸扑朔，想要闭上却又只能睁着，一眼便让人心揪。她的胸膛被圣剑贯穿，钉在十字架上，双手低垂，无力地挣扎，就像一只被收藏在金边标本框内的稀世凤蝶。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一股红色的细流从伤口淌下，沾湿了长发的发梢。她还没死，她还活着，我感受到她胸脯微弱的起伏，似荡漾开去的水波触碰到石岸。那样的脆弱，苟延残喘着，什么时候消失都不足为奇。然而那到底还是存在着的啊，在这一颤动完全停止之前，她仍然称得上一个活着的生命。

    这回轮到我颤抖了。我在做什么？我正在杀死她，她正在被我杀死。快了，不用几秒，她就完全死了，僵了，变成尸体了。而我呢？我便成了真正的杀人凶手，永远的犯人，一生的烙印。

    啊，我杀了人。

    不！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惶恐万分，趔趄后退，圣剑因我的力量迅速抽回。这是我做过的最为愚蠢的举动。伤口裂开了，血浆爆炸飞溅，似一颗被引爆的炸弹，又似骤雨瓢泼而落。金色的十字架被划上了三道醒目的血印，自右下至左上，点点滴滴。我尝到了一丝腥味，在口腔中弥散，用手一摸，便从脸颊上抹下一摊血渍。红得扎眼，还残留着些许温热，但是却渐渐冷了，越来越冷，变得像初融的雪一样。

    魔女的身子开始消失。先从脚尖，向大腿蔓延，再到腰，再到手。柔嫩的肌肤一点一点，变得透明，变成凝聚的血珠似的光粒，莹莹闪烁，宛如萤火虫的尾光在空中游荡。魔女的表情舒缓了下来，痛苦似乎已离她远去。她又恢复成一张淡漠的脸，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平静地与我对视。仇恨或是悲伤于她而言像是分别了两个世纪的陌客，不曾有过一丝半缕的因缘。

    你是原谅了我吗？还是说已经无力来恨我？我没有想杀你，真的一点也不想夺去你的性命。而我还是做了，我还是杀死了你，我为了自己的愿望亲手断送了一个生命。

    尔后，魔女完全地消失了，连同那双美丽的眼睛，都化为轻盈的光点，被风吹向天空的彼端。绯红的蝴蝶飞走了，洋装和鞋子掉在十字架底，我魂不守舍地坐在屋顶上发呆。被血浸湿的衣服硬成一块，像剥下的树皮一般脆。

    “公主！”

    一声痛彻心扉的呼唤拨动了我的心弦。我抬起头，那名黑衣男子正朝我笔直奔来。突然视野一歪，我感觉自己倒了下去，从屋顶坠落。还未等我尖叫，一双粗壮的手臂即刻便将我抱住，塔里克果然在下面接住了我。

    “没事吧。”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夏洛蒂！”我震惊地瞧着面前的那个人，不是夏洛蒂是谁？她怎么会在这里？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刚才太惊险了，我再晚来一些，你就会被那个男人给杀死了。”夏洛蒂说道。

    “谢谢你。”

    “谢什么？任务圆满完成，我们该谢你才是。不敢相信，你竟然真的杀死了魔女，干得漂亮！”塔里克将我放到地上，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核呢？”

    “什么？”

    “别磨蹭了，魔女已经死啦，我们得赶紧离开。先去跟大部队汇合吧，那边的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全听他们的安排。夏洛蒂好像还嘟囔了些什么，不过塔里克拉着我们急匆匆下山，我便无暇顾及。

    抬起头，看见黑衣男子仍旧跪在屋顶。他抱着魔女留下的衣物一声一声地抽噎，口中念着他所保护的公主的名字。他面朝着沾染上血渍的十字架，深深地将头埋在胸前，宛如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向神明祈求着宽恕。我所做的是正确的吗？我问自己。因为那个人哭泣的模样实在是太过悲怆，连我都忍不住泪满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