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幻觉吗？这个时候，我怎么听见了莱安的声音？那是莱安吗？站在我的前方，那个令人落泪的模糊的人影，竟然是莱安吗？对了，他和莎伦一同在这里避难来着呢。莎伦……遭了，莎伦！任谁见到这副血迹斑斑的场面，都要误会是我害死了莎伦！

    “不是的！我没有害死她！我是想救她的啊！”

    “我相信你。”

    可怜的莱安，明明已经被手足至亲逼迫到心力憔悴，还要再遭受一次丧妻之痛，而且又是出自我这位魔女之手。要说祸不单行，哪知就此绵绵不绝。善无善报，却食恶果，一朝失足，便要万劫不复了吗？天也，何以欺人太甚？你恃强凌弱枉为天！

    我逃走了，再一次，从日夜思念的人身边逃走了。此去经年，心中千万肺腑之言更无与人说。他日相见，已为世仇。我该用什么颜面去面对茉莉呢？

    “琉佳，等一下！”

    “我想救她，她用剑刺我，不小心让自己摔下去了。”

    “我知道，你等一下！”

    我在矮丘上滑行，从芦苇塘上飞跃，双腿奔驰，几乎感受不到地面。疾风变成我驾驭的马车，我抽紧了手中无形的长鞭。魔女的速度快如闪电，是人类望尘莫及的神之领域。可是莱安依然没有放弃，他蹚过河塘，冲上斜坡，追下高岭，坎坷的路况让他摔了一身的泥。他应该看不见我的背影了，他为什么还不停下？快回去！一个筋疲力尽的人游荡在漆黑的荒郊野外，你说这个家伙，到底有多么冥顽不灵！

    “我没有害死她，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肯相信我？”我简直是在哭。

    “我说了，我相信你啊！”

    “骗人！你凭什么会相信魔女的话呢？”

    我不想给他辩解的机会，我好怕我一停下脚步，就会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他是多么好的人，那么多人喜欢他，爱戴他。若要让他的口舌为了复仇编织谎言，无异于损害他的纯洁，他用正直赢得的人心都将土崩瓦解。至少我无法忍受，一旦意识到他会从那温柔的笑容之后捅来暗刀……快让圣剑杀死我吧！

    “女士！请听我一言！”

    我摔了个跟头，差点把脖子摔断，如果我是人类，恐怕这一摔要同莎伦一个下场了。女士？这是哪出？他什么时候这样叫过我？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真如莎伦所说，他已经精神失常了吗？

    “尊敬的女士，感谢您的留步，请听我一言。”

    莱安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他的衣衫又脏又破，声音上下飘忽。嘴里不知道是含着血水还是泥水，半边麻木，半边抽搐，宛如痴呆病人呓语一般。然而他坚持发出喉咙里的声音，拼尽最后一口气也想对我说。

    “我有一问甚是不解，请您务必不吝赐教。你说你是魔女，那么你会为魔女强大的力量感到畅快吗？你会为我狼狈的模样戏谑嘲弄吗？你会为莎伦的咎由自取拍手叫好吗？你会为友人孤独的苦痛嗤之以鼻吗？回答我，女士。”

    我目瞪口呆，想不明白他在问什么，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正拖着一条腿一寸一寸地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你会漠视人类的苦难吗？你会鄙弃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吗？你会厌烦孤儿们眼中的渴望吗？你会蔑视贱卖自身换取口粮的妇人吗？你会赞美侵略者的勇武吗？你会欣赏沙场上滚地的头颅吗？你会信奉弱肉强食即是真理吗？”

    他又走近了几步，近到快与我面对面。我根本不能动弹，他身上强大的引力让我无力挣脱。

    “你崇尚强权吗？你认同弱者不配享有自主的权利吗？你痛恨他人自以为是惹怒你的愚蠢吗？你对人类绝望吗？你觉得我们由神明来统治才更好吗？你有一身主宰的权力，要做铁面无私审判一切的法官吗？尊敬的女士，对于你我一无所知。我是沧海一粟，只见墙角一隅。我离得你太远太久了些。遂在此，我向你发问，请用你的真诚解答我的疑惑吧！告诉我，你真的是魔女吗？”

    “不！当然不！”

    不必再压抑，不必再隐藏。我忍受得了强盗的囚笼，忍受得了寒璃宫的幽禁，忍受得了严酷的雪山，忍受得了迷宫的森林，忍受得了生命的逝去，忍受得了永世的孤独。为了我爱的人间，我愿意忍受不能忍受的一切，而只有你会对我说，我可以不必那样坚强。

    “我是琉佳！我一直都是琉佳！”

    就算变成了魔女，我也依然是琉佳，我只可能是琉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向他飞奔而去，扑进那个令我思念的怀里。水草将我们的身形掩埋，云海也遮上夜空的眼睛。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泥与汗的酸臭竟然如此芬芳，原来坚硬的胸膛要比枕头舒服千万倍。这就是人吗？人是多么可爱的生灵啊！

    “这一次，我终于留住了你。”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非常抱歉，我为我过去犯下的错误向你诚恳地道歉。我想说，有件事，我想说。现在可能不是个恰当的时机，但是我想说，从很久很久以前，一直以来，我都好想对你说。我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我好喜欢你啊。”

    “这是我的荣幸。”他抱住我，听我的哭声，听他的心跳。“有件事，我也要向你道歉，我恐怕再也做不了英雄了。你知道吗？为了将你留住，我已经透支了余生所有的勇气。”

    “情况怎么样？”

    我问莱安，他刚从村里打探消息回来。

    “莎伦的死造成了不小的轰动，大家都在传是魔女杀死了她。”

    “话也不能说完全不对，她的遇难的确与我有关。”

    “你不必自责，全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她的遗体被芬丹爵士照料得很好，不久应该会被送回王城。只是……”

    “只是什么？”

    “王城来人了，这才不过半日，实在快得有些反常。”

    “难道国王已经知道布鲁塔克的秘密行动了吗？”

    “我觉得不会。”

    “你能请他们把消息带给国王吗？”

    莱安苦笑道：“就算是王城的人，也未必是我的同伴。”我心领神会。

    “你打算怎么办？我还是要去王城，必须把布鲁塔克军的消息告诉国王，这事刻不容缓。而且，我想见小叶，我一定要见到她，我们从未分别得那么久过。

    “我同你一起。”

    “没想到，你竟然乐意与魔女为伍。”我揶揄他，他却不以为然。

    “哦？你是魔女吗？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对于我昨日一连串的发问，还没有人能够像你一样坚决地说不呢，哪怕是我也自叹弗如。嗯？这么说来，原来我比你更像是魔女啊！”

    我红着脸生闷气去了。这对儿兄妹真当一模一样，净喜欢捉弄人。

    “嗨，别不理我了。你要去城堡，想好怎么进去了吗？如今不同往日，城堡内外比平时更加戒备森严。我清楚王城内所有的通路暗道，在你见到小叶之前，我会保护你的安危。”

    “小叶还好吗？我走之后，她看起来怎么样？”

    “实话实说，你离开后，我就见过她三面，一次比一次不尽人意，我甚至希望她还能够强颜欢笑。但都是很久远的事了，久到我还未领兵去布拉班特。时间会改变一切，说不定她早已平复下来了。”

    “你不了解小叶。虽然她表面上是个乐天派，然而一旦失去了朋友的关爱，她是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的。”

    “用你的眼睛亲自去判断吧。王城里就交给我，关键是如何去到王城。野泽望处于雷德菲尔德的边缘地带，就算骑快马，也得花上十天半个月。何况，依你现在的模样，我们也无法明目张胆地走在大道上吧。”

    “这个好办，我们走尸林，直线是最短的距离。”

    “你认得尸林的路？”

    “这是魔女的秘密。”我终于得意了一回，顿觉扬眉吐气。“而且，回王城之前，有处地方我得去一趟。”

    “也是魔女的秘密？”

    看他笑得别样灿烂，明摆着又想惹人生气，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对了，差点忘了一件事，我终于可以把它还给你了。”我撕开衣襟上密缝的缺口，抽出一方黄灰色的布片递给莱安。“这是你之前借给我的手帕，我已经非常小心了，可还是没保住它的全部，真的不好意思。”

    “我还当是什么呢，你这个固执的丫头。我不是说过吗？对我来说，已经不需要了。既然我把它送给了你，它的去处全都由你来决定。”

    “可是对我来说，我也不再需要它了，我已经从它那里获得了足够多的温暖和希望。”

    “那就再送给需要它的人吧。虽然……嗯，勉强还能看出是一块手帕。”

    我呵呵笑个不停。左顾右盼，我找到一处干爽平整的土地，在上面垒起一摞石子，并用一枚圆润的花石将布片压在最上头。

    “这是莎伦的墓。她真正的墓应该会比这石子堆漂亮百倍，可如今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告慰她的灵魂。”

    我把手帕送给了莎伦，她比我更需要爱的滋养。我祈祷，希望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能够在全新的世界迎来一场别样幸福的人生，而这正是当下的我们不容推脱的使命。

    “走吧，我们去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