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了洛阳城。

    巨大的城门，高耸且长得望不到头的城墙，宽敞的石板路。所有这些，都深深震撼着梅木英。

    对于“洛阳城”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村里有位出过梅家庄，到过洛阳的大叔，回来后逢人就说洛阳的好，洛阳的大，洛阳的美。村里人爱听他说，好像在听说书一样。大叔说到洛阳城有条比梅家庄任何一座房子都宽的护城河时，边上一位大婶打岔：“哟，那洛阳人是不是都住在这河里啊。”

    一片哄堂大笑。

    现在她来到洛阳城了。

    离洛阳城老远，她就看到了城门上那巨大的“洛阳”二字，金灿灿的，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

    她也看到了那比梅家庄的房子还宽的护城河。大叔说的太保守了，五座梅家庄的房子并起来，也没有这护城河宽。

    而且洛阳人不住在这河里。

    进了城，马车驶在石板路上。梅木英坐在车里，掀开窗帘往外看。

    石板路边，齐齐整整的房屋，挂着各式各样的牌匾。声浪震天的叫喊声，琳琅满目的商品，形色匆匆的行人。

    马车走得很慢。哪都有人，而且穿得都非常鲜艳。比娘亲给她买的衣服还要鲜艳，还要漂亮。

    她看着看着，觉得有些头晕。所有这些景象，都令她晕头转向的。

    于是她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马车里了。

    她躺在床上，不是家里那种简单的木板床。

    这床是有床帘的，散发着一股清香。被褥颜色鲜艳，没有补丁，盖在她身上非常暖和。

    她看到，在床边坐着一位姐姐。姐姐手里举着一副刺绣，侧着身子，非常专心地绣着。

    她绣得那样专心，以至于梅木英醒来她都没有发现。

    梅木英悄悄转动身子，想换个更加舒服点的姿势。

    这惊动了姐姐。姐姐转头，看见她醒来，连忙放下手中的刺绣起身，朝着门外喊道：“快来人呀，小妮子醒了！”

    小妮子，非常有趣的称呼。外人从来没这样喊过她，家里人也不这样喊。只有娘亲，在她睡不着觉的时候，会拍着她的身子，轻轻地唤着：“小妮子，快快睡，月亮星星陪你睡”。

    姐姐喊完，又坐下来，握住她的手，柔声说道：“小妮子，你先别起来，再休息会儿，令堂马上就来。”

    梅木英轻轻点头，心里想着，姐姐的手好软好光滑啊。

    看着梅木英点头，姐姐笑了起来。

    姐姐好像天仙啊。

    忽地，梅木英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房门这时候被推开，一群人呼啦啦挤了进来，围在梅木英身边。这群人个个穿着鲜艳的衣裳，头上也是各样首饰，花容月貌，朱唇粉面。

    娘亲也在其中。姐姐让开位子，娘亲坐了下了，把梅木英的手抓在手里，温柔地问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梅木英轻轻摇头：“我好多了，没有什么不舒服，就是有些累。”心里却想着，娘亲的手上好多茧，好粗糙，就跟长了许多疙瘩一样。

    娘亲的手，与梅家庄的女人的手没有什么两样。这是做农活的手。一层层的厚茧，才能保护梅家庄的女人不受到伤害。

    但是梅木英的手不一样。梅木英的手，跟刚才姐姐的手一样，没有茧，很白，很滑。

    在家里，娘亲从来不允许她干农活，粗活脏活也不准她做。

    娘亲听了梅木英的话，眼里有了泪光：“娘亲对不起木英，让木英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你先歇着，晚食想吃什么，跟娘亲说。”

    梅木英摇摇头：“木英没有什么想吃的。”

    边上的姐姐对着娘亲说：“雪儿姐，你放心，到了这儿啊妹妹们肯定不能让小妮子饿着了，好吃的好喝的都给小妮子安排上。”

    边上其他姑娘也都纷纷应和。

    梅木英很惊诧，她们都喊自己的娘亲是姐姐。可是，她们的模样，眼见着都不过桃李年华，自己的娘亲，却是人老珠黄，年近半百。

    兴许，这便是洛阳人的礼节罢。

    娘亲没有推脱，把梅木英的手掖进被窝里：“你先休息着，我与你的这些小姨们还有话要说。”

    梅木英点点头。

    一群人于是又簇拥着娘亲出了门。

    只剩下最开始的姐姐还留在房间里。

    她重新坐到床边，看着梅木英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开始说了起来。

    “你别看令堂现在面容憔悴，形容枯槁，与我们却都是一般大的姐妹。而且，若是换到十数年前，令堂比我们可漂亮多了。只是命运弄人，令堂下嫁给了你父亲。

    “看你的模样，娇滴滴的，大概从小也没吃过苦吧？在你醒来前，令堂与我描述过你们家的情况。在那样的村子里，女人都要下地干活，你却能安然无恙，令堂承受了许多压力啊。

    “令堂是个伟大的女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你比其他同龄人要学更多东西，也要承受同龄人异样的眼光，但请你不要责怪她，她很爱你，比你感受到的更爱。

    “我们与令堂分别已经十一年了。若不是今日，她偷摸带着你来到洛阳，我们怕是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令堂了。

    “小妮子，在村里一定很难受吧？我听令堂说，你在村子里受了很多委屈，不被那些同龄人接受，不被外人接受，连家里人都不接受。

    “没关系的小妮子，今夜过去，这一切都要成为过去了。你会开始全新的生活，你会穿上漂亮的衣服。没有人会再笑话你，没有人会再白眼你。你不再是异类，你不再是错误。”

    姐姐的话说得很慢，很温柔，但梅木英听完，却觉得非常温暖。委屈吗？其实没觉得有多委屈。五年过去了，她渐渐接受了那些异样的目光。但是姐姐这么一说，她忽然又觉得很委屈。

    她应该觉得委屈的。

    她想，姐姐真的是天上的仙女，要来带我去往那天界了。

    她不由得闭上眼睛，开始畅想，姐姐嘴里，“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啊……

    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没有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