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出了洛阳城。经过城门的时候，梅木英掀开车窗，看着城门外那长长的队伍和那一片辽阔无际的平原。

    她又回头，最后一次看向那软红香土的华锦世界。

    一天之前，她以为自己从此不再是异类，她以为这洛阳城的万家灯火也会有她一盏。但是仅仅一天，她又重新踏上了回到梅家庄。

    她还是村里的那个小土妞，不过是往那仙界惊鸿一瞥，如今又要坠到属于她的人间去了。

    而对于娘亲来说，大概是坠入深渊了。

    梅木英放下窗帘，坐回到位置上。她的身边，娘亲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呆滞。从上车起，她就是这样的神态。

    梅木英攥着手里的梅花簪。那是仙女姐姐早上送给她的。

    她不敢跟娘亲说话，她害怕现在的娘亲，比自己弹错琴，严厉批评自己时候的娘亲更怕。

    她不太理解发生了什么。

    昨天他们没有回家。娘亲带着她在洛阳城住了一晚，就和她的那些姐妹们住在一起。

    然后今天一早，她的姐妹们就来到了她的房间，拉着她开始七手八脚地往她脸上涂抹着各种东西。

    娘亲则是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别怕，今天只是一场考试，她正常发挥就行了。

    考试？

    梅木英还是非常茫然。

    脸上的东西被涂抹完了，那仙女姐姐就走到她的跟前，把她的头发绾起来，为她扎头发。她拿出一个梅花样式的簪子，告诉她：“你姓梅，虽然你的娘亲讨厌这个姓氏，不过我还是觉得，梅花非常适合你。这个梅花簪子是位贵人送给我的，如今我把她送给你，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等你及笄了，你可以用。”

    她转头看向娘亲，娘亲则笑吟吟地说：“收下罢。”

    于是她接了过来。

    她把梅花簪子握在手里，娘亲则带着她往房间外走去。她的那些姐妹们，就在她身边鼓励她。

    梅木英如今已不记得她是怎么跟着娘亲去到的那里，她只是一路跟着娘亲的背影。

    一路上车水马龙，梅木英却没有精力左顾右盼。因为娘亲的脚步越来越快，梅木英跟得很不容易。

    “娘亲。”

    娘亲好像没听到，脚步没变。

    “娘亲。”梅木英的声音大了一点。娘亲终于听到了。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梅木英，脸上挂着瘆人的笑容。

    “娘亲，您走太快了，我跟不上了。”梅木英怯怯地说。

    “对不起木英，娘太着急了。”娘亲蹲下来，摸着木英的脑袋，“你知道吗？娘等这一天等了十一年。今天之后，我们终于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全新的生活，姐姐也这样说。

    “那爹爹他们呢？”

    娘亲抚摸她脑袋的手停住：“他不是你的爹爹。”

    不是我的爹爹？

    梅木英不明白，娘亲却不等她反应过来，拉着她的手接着往前走。

    她们到了“外教坊”。

    梅木英知道她们到的是“外教坊”，因为门口的牌匾上就写着这三个大字。

    但她们没能进去。

    娘亲向护卫通禀了来意。护卫进了外教坊，不多时带了一个女人出来。

    那女人看上去与娘亲一般大。她斜着眼看着娘亲，问道：“你是来报名外教坊的？”

    娘亲把梅木英推到跟前：“不是我，是小女报名。”

    “你知道外教坊报名要考试的吧？”那女人说。

    “自然知道。小女自幼学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娘亲又把梅木英往前推了一下。

    那女人却看也不看梅木英，只是道：“今年已经招满了，你明年再来吧。”

    娘亲闻听此言，有些慌乱：“不是今天才开始报名吗？现在方才辰时啊。”

    “是今天。但是已经招满了，你走吧，下次来早点。”

    娘亲愣住了，抓住那女人的胳膊：“你看看我，我是蓝小小啊。这是我的女儿，你让小女试一下吧，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我管你是谁，说招满了就是招满了，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你再不走，我就让人哄你了。”

    说完，那女人甩开娘亲的胳膊，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木英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看着娘亲眼角划下两行清泪，她呆呆地瞅着那女人离开的方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走。

    娘亲身子软了下来，眼见着就要栽倒在地。

    一双手从背后吃力地抱住了娘亲。

    是仙女姐姐。

    娘亲见到那仙女姐姐，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她轻声地唤着：“青红，我来晚了么。”

    仙女姐姐扶着娘亲，坐到了路边。她答道：“蓝姐，你来晚了，你来晚了十一年。”

    娘亲嚎啕大哭。

    那是梅木英第一次见娘亲大哭。印象里的娘亲，从不曾落泪。自她记事起，娘亲就很强势。梅家庄的女人在家里上不了桌，说不了话，做不得主。但娘亲可以。娘亲决定的事，便是爷爷奶奶来了，都劝不动。

    所以她就像是梅木英身前的一面高墙一般，为她挡去所有的风吹雨打，只教她专心弹琴。

    但是今天，这面高墙塌了。

    娘亲在仙女姐姐的怀里带着哭腔地说道：“青红，你知道么。”

    “我知道的。”仙女姐姐轻拍着娘亲的背，“我都瞅见了。

    “我不放心你们，于是跟着你们一起出门了。刚才那女人说的，我都听见了。

    “蓝姐，你应该想到的，外教坊的招生，又怎么会真的靠报名考试呢。

    “十一年前的你，惊才绝艳，因此觉着那外教坊抢着要你。可你不知道，为了能让你进外教坊，娘亲来这里跑了多少次，磨了多少面子。

    “十一年前，我们都很羡慕你，你的才情和声望都是我们中最出色的。如果那一日，你来的是这里……”

    娘亲疯狂摇头，哭着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都是骗我的。”

    仙女姐姐叹了口气：“是啊，我们都不知道。我们都觉着，你遇到了良缘佳偶。做我们这一行的，谁不曾梦过遇到一位翩翩公子，谱写一段人间佳话呢？

    “所以你说要跟着他私奔，我们都没有反对。所以你把赎身的银子给了娘亲的时候，我们都在替你劝娘亲。”

    仙女姐姐这时候看向了梅木英：“小妮子，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懂。但是你娘亲，她并不幸福。”

    娘亲阻止了仙女姐姐：“青红，这些事她没必要知道。”

    “她应该知道的。她终究是你的亲骨肉，是你在那个家里唯一值得牵挂、值得信任的人。”

    娘亲停止了哭泣：“我会告诉她的。”

    “好，那便由你自己告诉她罢。你接下来作何打算？我们姐妹几个手里都攒了些钱，你可以留在洛阳。”

    娘亲摇了摇头：“你看看我现在这副模样，留在洛阳还能做什么？我那一身本事，离了这皮囊，便什么都不是了。”

    “你可以做些小买卖……”

    娘亲似乎有些意动。她说：“如果要做些生意的话，我自己倒还有些积蓄，还在梅家庄。我再回去一趟，把那些积蓄带上，就来投奔你们。”

    仙女姐姐欲言又止。她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梅木英：“我送你的簪子还在身上吗？”

    梅木英把那梅花簪子拿了出来。

    仙女姐姐点点头：“小妮子，你记着，这簪子不光是好看，必要时候，它可以有其他用处。”

    梅木英没听明白。

    娘亲这时候站了起来。

    “青红，替我谢谢姐妹们，也给姐妹们道一身抱歉。这么多年，让她们一直担心，到最后，还是没能回到她们身边。”

    仙女姐姐没有动，她只是呢喃道：“蓝姐，何必呢。”

    娘亲没有回答她。她朝着梅木英伸出手。

    “走，木英，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