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坊

第七章 自言本是长安女 家在梅花庄下住(下)

    马车上,娘亲终于回过神来。她回头看向梅木英。

    梅木英把手里的簪子攥得更紧了。

    “回去后,把你的簪子藏好了。”娘亲转过头去,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另外,也别告诉家里人我们去干嘛了。你就说你去到了你不认识的地方,不知道是哪里。”

    “听娘亲的。”

    娘亲又不说话了。

    梅木英默默把玩手里的簪子。

    马车颠簸了一下,娘亲仿佛被惊醒了一般,她又开口说:

    “青红说的对,有些事情,你是有知情权的。”

    她斟酌了一下:“我还是从头开始讲吧。

    “我本是长安人,家境殷实。后来十四岁时,家中遭遇变故,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于是举家搬迁到了洛阳。

    “弟弟年幼,王父王母需要赡养。我自幼学习琴棋书画,于是便进了潇湘馆。

    “你莫要笑话娘亲,娘亲那时已经没有法子。我身无所长,只有一身琴艺尚可,便入了潇湘馆做了名艺妓。凭着一身琴艺,我渐渐在潇湘馆站住了脚,有了一些名声。你这两日见到的娘亲的那些姐妹,都是与娘亲差不多时间进入潇湘馆的。我比她们都长几岁,于是她们便尊称我一声姐姐。

    “如此三年过去,我逐渐成了洛阳城的花魁,每日慕名而来的宾客不计其数。我每日疲于应付宾客,渐渐没了热情。直到那一日,我一曲演奏完毕,台下一位公子潸然落泪。这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那天演奏的是前朝古曲,曲调凄婉,但是此前从未有人听出其中意来,他们只在听曲时摇头晃脑,听完后拍手叫好。

    “我觉得遇到了知音,便请老鸨传达,要与那位公子单独交流。

    “那一日,我与那公子相谈甚欢,相见恨晚。自那以后,那公子常常来,每次都点一壶茶,坐在台下,听我弹一曲。他告诉我,他是个穷书生,是他们府的案首,却被奸人陷害,诬陷他夹带,害得他失去了参加乡试的资格。寒窗苦读十年,却考不得功名,郁郁不得志,于是那日便来听曲排忧。

    “我同情他,每日他来,我弹完公众面前的曲目后,便邀请他来与我交谈,由我自掏腰包付了时金。我们无话不说,天文地理,古往今来。在他面前,我觉着自己不再是艺妓,而是回到了曾经那千金身份。

    “渐渐地,我们互生情愫。他与我私定终生,也随我回家见了王父王母。王父王母都很满意,唯独我的弟弟坚决反对。但我不曾理会他。

    “后来,弟弟参军入伍,便再也没人能阻碍我与他。我与他约定,来年开春,我向老鸨赎身,与他成亲。

    “来年年初,老鸨告诉我,外教坊招生,只要我去,他们便会收我。外教坊,这是我初为艺妓时最想要去到的地方。入了外教坊,我便不再是低人一等的妓女。我可以入宫,可以回到生我长我的长安。刚进入潇湘馆的那两年,我年年报名,但老鸨次次阻挠,不要我去参加那招生考试。

    “我自然知道,她是怕我这摇钱树跑了。

    “第三年,我没有报名,但是老鸨却同意我去外教坊,并且擅作主张给我报了名。一时之间,我陷入两难之地。

    “那位公子来见我,我与他说了这事。他一边说着,不会干扰我的选择,一边向我倾诉着对我的爱意。我不能自拔,最终决定与他离开。

    “我与老鸨提出赎身,老鸨只当是我要去那外教坊,要褪去这艺妓身份。我不忍心瞒她,便告诉了她真相。我本以为她会祝福我,当时话本盛传,多的是艺妓与秀才私奔的佳话。但她暴跳如雷,坚决反对。那些姐妹们齐心反对,她才哭哭啼啼地收下了我赎身的银子。

    “后来,我跟着那公子离开,带上那些年攒下的积蓄坐上了马车,往与外教坊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马车一路来到了梅家庄,我与他父母见了面,选了个最近的吉日,拜堂成亲。”

    梅木英听到这,明白过来,这公子就是她的父亲。只是,照娘亲的描述,与她记忆中的父亲判若两人。父亲怎么看都是个本本分分的农村人,大字不识几个,如何做得了那秀才。

    “成亲当晚,我全程戴着红盖头,还以为与我成亲的便是那位公子,虽然觉着梅家庄穷苦,但觉得至少丈夫人好,往后日子还是甜蜜的。

    “然而等到洞房时,那人掀开我的盖头,我才震惊地发现,我的夫君不是那公子,而是一位黝黑精壮的男子,也就是你的父亲。于是我想要逃跑,夺门而出。但是他们家人、他们村里人都守在门口。他们一起出手,把我控制住。眼见着我还在挣扎……”

    说到这里,娘亲的声音里带上了浓重的哭腔:“他们把我五花大绑,扔到了床上,硬逼着我与那人完成了圆房。

    “那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所谓的公子,不过是他们请来的骗子,专门到城里诱骗少女,与他们村里的男人成亲,传宗接代。

    “后来,我被关在房间里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里,那人天天过来强行与我行房事。这三个月里,我绝望无比,却始终没有那个勇气自尽。我终究是怕死的,而且我还心存侥幸,觉着能逃出去。

    “三个月后,他们请来了村里的郎中,就是村东头的郎中梅保。听到郎中说我有喜了,他们欢呼,而我如坠冰窖。

    “自那以后,我不再被禁足,他们把我放了出来,允许我四处走动。他们不怕我跑,那个村子里全是他们的人,我走到哪里都有人盯着。盯我最狠的,是村口的娄大芳。她比我早来五年,与我一样,都是被骗过来的。每回我走到她家门口的时候,她就会扭着我的胳膊,把我拧回到你父亲家里去。

    “她与我一般遭遇,她没跑掉,所以她是村里最不希望我跑掉的那个人。”

    梅木英记得这个娄大芳,她得叫二姨。她与梅木英一样,不需要下地干活,每日就坐在村口,手里做着些针线活。每日她溜达到村口时,娄大芳就会笑眯眯地朝她走来,手里抓出一把干炒的豆子,塞到她口袋里,然后问她是不是又迷路了呀,让娄姨领她回去。

    这个村里,大概只有这个娄姨会这样冲她笑。

    “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我慢慢产生了一种想法,我想就这样把你生下来,然后这么安安生生的在梅家庄里生活一辈子,不去管外面的世俗繁华。

    “可是我心里还有一个想法,不,是一个场景,是我弟弟在我第一次把那公子领回家时,坚决反对的场景。

    “我努力坚定自己逃出去的念头,就为了能再见到弟弟。

    “我整日思索着对策,但是始终没有头绪,直到后来,郎中又一次给我把脉的时候,告诉我生的是个女儿,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我首先找到他们,告诉他们,我还有一笔积蓄,存在洛阳的钱庄里,没有取出来。那笔钱存进去的时候是按照十五年存的,也就是要等到你十岁的时候,才能取出来。并且,只有我本人去才能取出来。”

    “依靠这句话,我在那个家里有了很高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