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波澜

岁月

    五七过后,李玉台收拾家什要携妻子母亲妹妹北上,将两个孩子托付给了叔父李彦回。王老姨娘年龄大了,又老年失子,身体突然间急转直下,玉玲就自请留在大母身边照顾老人,李玉台又请求叔父叔母为李玉玲相看婚事。

    李玉玲在族中为父亲守孝,又要照顾病中的大母,忙忙的团转,直至王老姨娘身体渐好,再闲下来时候回头看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地里青黄的庄稼也快要收割了。

    中秋佳节渐至,族人也要准备秋收,又是一片忙碌的景象,上个月张家幼子大婚,这个月族内也有人嫁娶,李玉玲站在土墙高处张望,漫长的迎亲队伍或来或往…

    李玉亭专门休假回来,在族中开了个以书会友的文会,邀请了附近几个县里的读书人家公子前来相聚,一是为族中今年新进的两个举子引荐人际交往,再一个就是打算为李玉玲相看婚事。

    族中打开了待客的院落,撒扫晾晒,又将平日里精心培养的菊花分门别类摆放在各个屋舍廊下,附近县里的受邀公子就陆续的来访了。

    因着距离有远近,有些距离远的提前出发到了两日了,近的才将将卡点而来,一时间族中客院人声鼎沸,三五成群的高谈阔论。

    李玉亭将聚会场所设在客院中最大的翠微堂,酒过三巡,大家就各自写诗作赋,再互相点评,如此过了三日。

    一个少年秀才道:“听闻李家族中有几颗百年老树,两三个人才能合抱,该是何等惊人气象。又见世兄族中防御工事相当完备,夯土墙高且厚,轻易贼寇土匪难进,咱们来了好几日了,诗词歌赋的也作了好几波了,喝酒喝的人都迟钝了,不若出去走走,好好看看世兄族中建筑布局,回去了也努力努力,效仿一二。”

    另一个青年公子就道:“子嘉兄说的不错,幼时常听长辈提及李氏如何内秀于中,族地打理的如何水泼不进,贼寇土匪见了都绕路走。虽来过两次,但都是拘谨的进出不敢四处张望,唯恐失礼人前,如今有好机会,何不到处走走?”

    霍子嘉就拉住青年公子王于迁道:“王兄说的既是,倘他们不去,咱俩个结伴同行私下里去。”

    李玉亭拍桌子笑道:“你二人当真是能说会唱,多大点事,说的如此天花乱坠做甚,你只需开口要出去走走,我如何敢不答应。”

    王于迁就扯住了李玉亭,道:“我今年来可是举人老爷,身份变了,你可得好生伺候,还不前面为我引路。”

    一行人就笑闹着顺着客院出来朝前方祠堂处穿行而去。

    李家祠堂除正堂三间供奉牌位外,左右各有倒座,那几颗百年古树就生长在左边三间倒座后园中,不推门进入园中确实难以观其全貌。

    近邻院门一颗只余千疮百孔的树身,果然得两人合抱才行,只是枝干稀疏枯败,已然是不成了的。

    李玉亭叹息一声:“这颗枣树近几年都没有再发芽吐新过,树皮已然腐朽,族人用木桩固定才能不倒,犹记得少年时期有一年满树开遍枣花,枝丫盖住了半个庭院。那一年的蜂蜜也格外的香甜,结的枣子族中人人都能有份,只族老说老树开花,回光返照,果然次年便开始衰败起来,如今已经彻底的成了死树…”

    众人嗟叹一声,百年时光荏苒,于老树而言是由生至死,于普通凡人却是四五代人,老树见证的是一个家族的延续和底蕴。

    王于迁就道:“世兄别苦恼,我们走来一路,族中各种树木环绕,十年的二十年的五十年的都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家中后辈人才更迭,生生不息之象,这是好事啊!”

    霍子嘉就插嘴道:“却是如此,世兄家里人才辈出,今年新乡县里三个举人老爷,三个都在世兄家里,两个姓李,还有一个是于迁兄,若不是于迁兄早早娶了表妹,如今倒好做你妹夫了。”

    李玉亭就去敲他脑袋:“混说什么,传出去坏我兄弟和妹子名声,况我妹夫哪个说定要举人了。”

    霍子嘉只好道:“玉竹是自家妹子,王于迁也是好兄弟,这话不会传出去,你且放心,是我失言误会了玉亭中长!”

    “你少想些有的没的,怎的这次不中下次就不肯再下场尝试了,如此轻易便放弃是何道理,倘若下次你也得了举人,难道便不和我做兄弟朋友了?”

    霍子嘉尴尬摇手道:“世兄可别再说我了,我知错了。只是我中了举人更得讨好世兄才是,谁叫世兄是咱们这一辈里这些人里唯一的进士呢!”

    旁边一个面貌极俊俏的公子就顺口问道:“那边的那一颗是什么树?”说的正是院落另一个角落的挺拔粗壮的松柏。

    李玉亭回头去看,原来是林县的举人刘柏溪,他生就一副好相貌,人又踏实好学,虽此次考试错失了魁首,但仍旧是极有前途的生员,春闱下场未必不能夺一个进士出身。

    李玉亭道:“此树乃是龙柏木,已经一百八十多年树龄了,如今枝叶稀疏,不知道还能撑多少年不倒,李氏从北边迁族而来,第一任族长就亲手种下此颗柏树,数代族人精心呵护,新乡县李氏一族和此树一样年龄。如今枣树老去,此院中独剩它一个了。”

    又领着众人走出院落,霍子嘉疑惑道道:“还有一颗呢?”刘柏溪也目光瞧向李玉亭。

    李玉亭道:“这颗看不了了,却是一颗银杏树,有一百多年岁,乃是一位族长夫人所种,地点正是在家中后院里,如今乃是未婚女眷的领地,子嘉如果实在想看,临走时我赠你一副银杏树工笔如何?”

    旁边的刘柏溪就突然道:“吾也对那银杏树有几分好奇,世兄可否多余赠我一副?”

    旁边几人就投来打量目光,刘柏溪硬着头皮看向李玉亭。

    李玉亭紧盯住他一会儿,道:“柏溪可是想好了?”

    刘柏溪道:“自然是想好了。”

    李玉亭便不再说话,领着众人又去夯土墙上浏览一番,才又回来安置。

    夜间时分,天气转凉,李玉竹站在院中朝天空望去,月亮逐渐饱满,犹记得去年此时她还在西北的草场上和牧民因为几块皮子而讨价还价,父亲在和熟识的老牧民叙旧,哥哥在整理货物,母亲在西北的住处陪伴即将生产的嫂嫂…

    一个黑影逐渐的现出全貌来,正是安有鱼夏侯有两人师姐郑秀云。

    “刘柏溪明日里就要走了,你可知道他今日里做了些什么?”她时常利用法术来去自如,李玉玲已经逐渐熟悉,见她来了也不如何惊讶。

    “随他如何,关我何事呢!”

    郑秀云已经告诉了她刘柏溪家中派去青州安氏求婚的人被拒的事情,虽然刘柏溪中了举人,但是家世实在无法和安家匹配,安有鱼即便无法孕育后代,但是大家族里多的抱养妾室子为嫡子的,安氏就算低嫁也轮不到刘柏溪之末流家族。

    “他问你那做县令的兄长要了银杏图。”

    李玉玲一头雾水:“不过是一副画,这有何可说的?”

    郑秀云咯咯嘲笑道:“乖徒儿此刻倒是愚钝起来,你族中三颗百年老树,一颗伴族而生已经一百八十多年了,已有了枝叶稀疏之征兆。一颗百年生枣树几年前也老去腐朽了,唯族长家后院里那颗百年银杏树近些年越发的繁茂昌盛起来,那颗树也是你家中机缘所在,此树所应之人必是你家族中应势而生之人。”

    “玉竹?”李玉玲更加糊涂了,她一直在最普通层次摸爬滚打,很多事情看不分明也是正常,虽拜了郑秀云也不过是互相利用,互相防备。

    “可不是嘛,刘柏溪趁着你堂兄给霍子嘉银杏图的时候,也张口要了银杏图,你堂兄就问他可是想好了,刘柏溪就答是…”

    郑秀云叹口气道:“安有鱼服了我师傅的极品丹丸,正在修复丹田,如果她好了,又怎么可能留恋凡夫俗子,刘柏溪已经错失了留她在凡间的最好良机。你堂兄知道他想求娶安氏女,也知道事情成不了,之所以给他银杏图,不过是看好他日后能中进士,有好前程,人品又实在没有可挑剔的,如此一来,你家玉竹妹子也算得了良配了。”

    “我从没有想过居然会是玉竹,那安有鱼如此地步竟也仍能找到转机,时也命也,我却是想入了白云观就此了却残生。”李玉玲情绪低迷。

    “那霍子嘉小公子虽跳脱些,却也并非不是良配,年岁与你相当,又早早考中了秀才,你许配给了他早晚还是个官太太,有你堂哥在前面撑着,他岂会对你不好,你三句话离不了白云观,有何意思,虽比不得你堂妹,但是比你之前的未婚夫婿好了不知多少。”

    李玉玲道:“倘若嫁不了最想嫁的那个人,有什么意思,还真不如在白云观出家了自在。”

    郑秀云浅浅劝了两句就停住了口,她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安有鱼添堵,却并没有好心管李玉玲嫁不嫁人。

    “如今那刘柏溪就在前院客房,你要不要做些什么,此郎君中了举人,举手投足又比先前更有魅力,我送你进入他房内去,便是日后入了白云观,也不后悔此日行事。”

    李玉玲沉吟了一会儿,脑海又浮现起往后余生的冷寂,很快下定了决心道:“有何不可,只是我唐突前去,未必是美事,师傅你要好人做到底才是。”

    郑秀云就从袖里取出一个玉瓶,递给李玉玲道:“这药粉你倒出一些抹在发间,闻之有效,你自己多闻几次后对你自个儿就无效了,并不需要解药。”

    郑秀云话毕双手交叠施法,又在地上画阵,不久后李玉玲双眼一黑再睁开时候就已经在刘柏溪卧房中了,郑秀云则脱力瘫倒在地上,单手勉强从怀中摸出一个影像石观察起来。

    刘柏溪此刻脱了外裳正准备入睡,白日里饮酒过多,难免有些头昏脑胀,恍惚间看到一窈窕妙龄女子,观此女子有些眼熟,试探着道:“李玉玲小娘子?”

    “公子竟还记得我,只是可惜,公子不日就要成为我的妹婿了。”李玉玲有些伤感,她日常都是生动的,充满着勃勃生机,此刻在夜凉如水的秋日间,竟是分外的柔弱伤感。

    “我…”刘柏溪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觉得一时竟有些愧对李玉玲,也不知道这愧意从何处而来…

    次日醒来,刘柏溪发觉自己情形有些不妙,在别人家中的客房里因为一场春梦,竟弄脏了被褥,春梦的另一个居然还是昨日间刚索要了银杏图女眷的姐姐,十二分的尴尬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唤了刘大进来规整收拾,才草草掩盖了此事。

    分别时,李玉亭果然赠送了霍子嘉和刘柏溪各人一副银杏树工笔画,只是一副上了全色,一副只着一半色。

    李玉亭在大门口送走众人,刚要回转,一队人打马而来,远远的看去有十几骑府兵小队,护着一个身穿半甲的少年小将。

    李玉亭就站住等待来人靠近,那小将逐渐近前,露出一张线条流畅,颇有气势的正色面庞,正是齐家小鲁公子。

    “小鲁世弟来了,可是为了何事?”

    齐鲁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并不下来,清润的声音直直传来:“世兄好,州府有一支外地来的土匪流窜做案,人数有四五百,都是恶贯满盈之徒。如今各大家族正在做防范准备,州府兵力也化整为零分散各县护卫,李家做好准备,但有风吹草动,及时点烟通报。”

    又道:“正值秋收时节,也不可草木皆兵误了时令!”

    李玉亭道:“是,新乡县可是世弟再拱卫?我即刻便要返回林县境内,家中父母去了州府拜访老友,只余女眷,族中人手虽然充足,但是还请世弟多留心一二。”

    “世兄放心,如今新乡县里有五百精壮兵士分成五股巡视,一方燃烟其余顷刻及至。不瞒世兄,整个豫州府内,二十个县里共投了五千兵力进来,各大县能分五六百,剿灭四五百百匪徒手到擒来,父亲主要忧虑秋收大事,别被匪徒蛮横毁坏才是。”

    “太守大人心存百姓,爱护民生,豫州人之福也。齐鲁世弟进去族中用饭修整再行巡逻吧。”

    齐鲁就道:“还有张家和刘家别院没有通知,饭就不必了,多谢世兄,告辞了。”

    李玉亭安排了两个妹子并王老姨娘呆在自家一处院子里,就打马回到林县监管县内秋收和防范贼匪事宜去了。李彦回去了州府拜访故旧为今年新中的两个举人牵线搭桥,族里除了各位族老掌事,族长三进院落里竟只有几个女眷伴着奴仆在。

    李玉玲昨日是初次,今晨醒来难免有些无精打采,王老姨娘花甲老人,病了一场才好也是精神萎靡,竟只有李玉竹一个人还能活蹦乱跳的管理家宅。

    傍晚时分,族中玉字辈的一个堂兄突然来道:“齐家小鲁公子来访,他今日要借宿在咱们族中,因着五百兵士太多,分成五波借宿在五个家族里,是以小鲁公子带了一百人的队伍在吊桥外等候放行。”

    玉竹就道:“历年也有剿匪的战事,那时是如何做的?”

    玉字辈的堂兄就道:“自然是夹道欢迎了,不过那时族长玉亭俱在,此等事情根本进不了家中后宅。”

    玉竹就冷静道:“那就打开吊桥放行进来,按照之前章程安置府兵即可。”

    那玉字辈堂兄就道:“那便仍安置在客院里吧,各家各户预备出一床被褥,府兵们三三两两的睡一处也是尽够的。”客院里一是为了举办交际活动,建的高大宽阔的房间足有二十来间,遇到灾年救助的佃户流民打地铺也能住下两三百人避难,是以安排一百的府兵进去,打打地铺,挤一挤还是能成的。

    玉竹就道:“如今族中人口庞杂,你和各位族老通知到位,约束好族中之人,别和府兵起了冲突,也别互相打扰了隐私。”

    那堂兄认真应了,前去通知族老们出面约束各自一房的子孙后人,准备被褥热汤,又前去放下吊桥,齐鲁带着手下一百府兵缓缓入内,顺着大路人进入客院分流,骑兵马匹被牵入了马厩和族中的牛马一起喂养。

    齐鲁就站在正房中道:“族长何时回来?”

    那玉字辈堂兄就道:“族长恐一时半会儿难以回转,小鲁公子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吩咐在下,在下禀告族老商议再回报小鲁公子。再下是李氏玉楼,玉亭隔房的兄长,族长乃我叔父。”

    齐鲁听话间就站在原地不动,任由随从卸了半甲,松快下来才从容坐在了上首,做足了派头,引得李玉楼冷汗直流,太守家的公子果然不是他普通泥腿子能比肩的。

    齐鲁声音清澈明朗,道:“此刻事情紧急,需得有一人能立刻的拿定主意当家做主才行,咱们合作剿匪,匪徒一旦出没,哪来的时间给你来回奔波回报,岂不是拿族中一干族人性命当做儿戏。”

    李玉楼犯了难,族长太能干,少族长又有官位在身,族中俩个年轻举人又只是没有任何经验的读书人,族老们年纪大了遇事只能保命要紧。他和几个玉字辈的兄弟常年在族中,听从族长发号施令惯了,做主的事情从来没做过,况且和小鲁公子没有任何交情,不了解其为人品性,恐被推做了先头兵害了家族而不自知,一时之间头大不已。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蹦出一个人来,试探道:“说起来我族中真有一人合适,她年纪虽小却胆大心细,遇事颇有急智,也能做的了族里的主。”

    齐鲁耳朵一热,伸直了去听,李玉楼却又有了片刻迟疑,齐鲁声音突然转硬道:“是何人,还不快请出来同我商议兵事,战争一触即发,万不可畏首畏尾贻误战机。”

    李玉楼受到了鼓励,又想起前几个月她二人相谈甚欢,玉竹根本一点也不畏惧齐小鲁公子,心里突然安定了下来,道:“正是小鲁公子之前见过的堂妹玉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