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波澜

鹤鸣于野

    对方闻言怪笑道:“你自己嫡亲的堂妹也舍得立时就推出来,也对,那夜你叫我传话给匪徒叫他们设法掳走你堂妹时,便该知道你的为人了。”

    李玉玲打量着是明是暗的烛火,自顾自道:“我那堂妹深入简出在外名声不显,其人却是一等一的好,除却上等的身材样貌,待人处事温和包容,又聪敏机灵,族中人谁不知晓。只是她太优秀了,就如师傅您嫉妒安有鱼一样,我从小就嫉妒她。那时候她才八九岁,书画就比我这十几岁的要好很多,族里的几个同支堂兄弟姐妹哪个不信服她。要说她俩兄妹真个不愧是世家子弟,我们白担一声耕读之家的好名声,其实就是混日子过活的,读书写字实在是没天份。按理说我一家子我父亲在时得依靠着叔父跑商队才有些钱在县城置办产业,我兄长在西北看得也是叔父占大头的铺子,如今我依旧是寄人篱下过活,你说我该不该痛恨,凭什么我样样不如她呢?”

    对方没有回答,看眼珠子动都不动想来是陷入了沉思,李玉玲又道:“师傅今天怎么如此多愁善感,您明明告诉过我的,做人最应该的是愉悦自己,我看李玉竹不顺眼,暗地里嫉妒她,但是倘若师傅占有了她的皮囊,那些不痛快就立刻烟消云散了,因为我知道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李玉竹这个人啦。”

    对方的思绪被扯回现实,道:“既然你确定好了,便开始准备吧,我不日便在后院井内将阵法查缺补漏,到时候就要看你的了。”

    李玉玲道:“堂妹除了在乡下地里做农活外,平日里就是在族中走动,在豫州府里时候最爱的是也在后院读书写字,别姓私家别院她定是不肯来得,如此也是难办,恐一时三刻难以成事。”

    “乖徒儿,我倒有个好主意,前些时候,刘家不是和李家商议了婚事嘛,你全力促成此事不就行啦,待她婚嫁时叫白云观的老道对外说在林县成婚不吉,难道还没有办法引来此处?”

    李玉玲内心里纠结,她对刘柏溪占有欲极强,但是又因为修道提高了眼界,觉得并不是一定要如何长久,只图一时痛快,父亲李寄回去世后又没有人能约束得住她,如今一条路走得是犹豫不决,她道:“如此我回去叔父家中试探一二吧,柏溪此次落第,虽有举人身份可以求得一官半职,但终究只能在底层官吏之间挣扎,恐叔父并不会松快答应。”

    那人没有接话又在暗中消失了身影,不多少又复还,对李玉玲道:“我有些法宝在别处洞府,祭台一旦开启恐我一时三刻无法脱身出来,修真无岁月,那处洞府并不十分安全,我去后由你替我保管,待我成功后再择其中一二给你,到时候,咱们师徒二人共同修长生道。”

    李玉玲欣喜道:“听凭师傅吩咐。”她对修道如今正十分热忱,有些微进步都觉得已经一步登天,回看凡人尽皆蝼蚁,只是她尚且不明白,她如今仍旧在门外徘徊,郑秀云给她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修炼手册,她越刻苦,经脉里的灵气就越躁动,身体不自觉便会渴望同男人合和,竟是走上了一条邪路。

    李玉玲最终还是领命来到了豫州李家,李彦回自然不肯轻易认同婚事,前番赠银杏图后刘家迟迟没有回应,李彦回以为刘家想等春闱结束再决定婚约,恐想攀更高的高枝。岂料得春闱刘柏溪落榜,年龄也已经二十四五了,婚姻大事再耽搁不得,才又拾起了和李家去年的约定。

    刘家族人言辞恳切,几番求得媒人说和,李玉玲又说通李玉竹答应,李彦回才勉强答应下来,如此来回走动几次,已经到了隔年开春,婚嫁的事情就彻底定了下来,只待夏末成婚了…

    白云观有高人解卦,刘柏溪李玉竹二人婚礼在林县刘家族中不吉,刘家就道新婚在刘家别院举行,离李家近,一来心疼新妇出嫁之时两县奔波,二来李家族亲就在近旁,婚礼盛大得体,在新乡县里也能给足李家脸面…

    李玉竹看着院中忙碌的刘勇和田霞儿,之前的一切似乎是一场异梦,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李玉竹想起来了庄子的齐物论,有些迷茫,又有些困惑,如今这般的情形玄之又玄,倘不能料理清楚,今后该何去何从呢?

    田霞儿一双巧手,蒸了饵饼,做了菜馍用干净的布袋打包收好,又给李玉竹重新备了两套日常换洗的粗布衣裳。刘勇就找出些行山路常用的竹制水壶,防身的砍刀,几人预备第二天天一亮就走,新乡县里和老君山隔了好几个大县,驴车全力行走也得两三天的时间才行,中间势必要露宿在野外的。

    黄昏十分,准备事项终于告一段落,三个人就坐在后院纳凉,田胜在井边来回奔跑追逐傍晚露水沾湿翅膀低飞的蝴蝶,田霞儿有些局促的在一旁道:“娘子此番遭遇神奇,吾等凡人不敢置喙,只娘子此去老君山倘真有奇遇,做何抉择?”

    李玉竹道:“我必是想要回到原先时间里的,我父母亲人俱在,如何敢轻易抛弃。”

    田霞儿就忧虑道:“倘娘子能回去,必定是不会再嫁给勇哥老祖宗了,娘子族姐或不可能为继妾,勇哥老祖宗另有后人也,勇哥如何自处?”

    刘勇闻言也看向李玉竹,如此鲜活的三条生命,田霞儿勇敢聪慧,刘勇老实本分,田胜活泼可爱,倘真得改变了刘柏溪和李玉玲二人命运,眼前三人俱无矣。

    李玉玲沉默不语,许久才叹气道:“或许已经回不去了,就在此异世了此残生了,都是假想,如何成真?”

    田霞儿执着道:“娘子既来得便回得,娘子的出现就已经是最好的佐证?”

    刘勇暗中拉住了她的手,内里有薄茧是长期劳动所留,心中一阵酸涩,普通的底层人从来命运多舛,甚至他大胆的猜想道:“娘子或许是在梦中,这里所有的遭遇都是南柯一梦,是幻觉,连我和霞儿都未必是我们以为的真实存在,娘子不必顾及我等,便是世间再没了我,也不会有太多变动。太祖父另择了新偶,所出后代定是比我强的,不似我这般碌碌无为。”

    田霞儿握紧他的大手,目光中满是依恋和不舍,道:“勇哥,你早该娶我的。”

    刘勇痛苦道:“我却连像样的彩礼都出不起,房屋也是几间破旧的老屋,你跟着我如何能安稳过日子,倘你整日里为了我操劳过度,为了这个家忧心忡忡,我内心如何能安?”

    田霞儿眼珠酸涩,和刘勇对视一眼,都各自明白对方意思,复又错开目光,瞧着远处的橘红色晚霞,田霞儿终究忍住话头,另起话题道:“今晚的霞光可真好看,我就出生在傍晚,那天也是满天霞光,我母亲就给我取名字叫做霞儿。”

    田胜在一旁插嘴道:“母亲肯定希望我做什么都有胜算,才给我取名字叫胜。”

    田霞儿捏住他的小手揉搓着玩,又给他擦擦脸上的汗,笑道:“那你该叫田胜算才是,为何单单一个胜字!”

    田胜就不忿道:“勇哥也就一个勇字,伯娘肯定希望勇哥勇敢,所以我就该叫田胜,是姐姐你欺负我。”

    田霞儿就和他来回拉扯着逗弄,田胜蝴蝶也不抓了,不甘示弱的和姐姐闹腾,两个人笑声连成一串,旁边的刘勇看着二人却对着李玉竹道:“太祖母尽管做想做的事情就是,生命短暂世事无常,我们并不该时刻为别人而活,我虽读书不多,但是父亲在时常常告诫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自己遇到这事又如何保证没有私心。”

    李玉竹道:“你是个好的,和田霞儿你二人也要好好的。”

    李玉竹看着二人此刻恬淡安静的时光,心中想起了齐小鲁,她那时还是孩子心性并不觉得如何,在族里因为匪患被他所搭救,在青云书院他给迷路的她引路,如今想来却都历历在目。倘二人门当户对,她能够嫁他却比她听从家人安排嫁给刘柏溪要更加的开怀吧,不对,应该说她可能会欣喜若狂,只可惜她和他并不似眼前的二人心意相通。

    她及笄之年后,也有许多说亲的人家,都是门当户对的大族公子,但是齐小鲁在陇西始终没有任何音讯传给她过。及至一年多后她要嫁了,也没有任何他的消息,或许是有的但是她一个底层人家的小娘子如何能知道太守家公子的消息,是以她那时想得最多的事就是:安分的嫁人安稳点度过余生,把所有的野望都按住,那是永远也做成不了的事情,那日他的深邃眼神只是她的自以为是而已。

    月儿不知道何时爬上了树梢,四周光线朦胧昏暗,更添几分抑郁伤感,李玉竹远远看着那口古井,想起了年幼时匪徒试图破门掳走自己的事情来,倘若李玉玲真和后世族谱中说的那样有些修道的本事,那么当初暗通匪徒的会不会就是李玉玲,从她毫不客气推自己入井就该明白,她对自己可能并没有堂姐妹的情分在了。

    又想到她后来生活偏离原来甚多,以她的心性为人有些落差太大,她何以甘愿逐渐堕落,倘督促刘柏溪复考中了进士,未必不能风光于人前,这和她性格相悖太多了。

    一百多年过去了,凡间变化太大,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寻得到大国师十不全道长,李玉竹面上淡然,其内心却如火烧般急躁,在此刻的时间里,她一刻也没有归属感,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

    如此煎熬的一夜过去,天不亮李玉竹就起身了,帮着田霞儿烧火做饭,又迎着朝露给田霞儿养的蚕摘够了桑叶,直把田霞儿惊得够呛。

    “娘子竟是什么都做得,我见娘子面娇手嫩想着娘子往日里必是养尊处优的,没想到柴火烧的了,饭做的了,打桑叶养蚕居然也懂。”

    李玉竹得意道:“我本就是乡下人家出身,你别是想岔了,我自幼便在田间地头奔跑玩耍,再大些就是做这些农活,哪里有不会的。我父亲辞官时我才几岁,他而立之年才有得我,辞官后我还小,他得闲经常抱着我出去外面溜达,当成个小子养着,在族里的时候我就是跟着大人做农活,我想干活就干活想玩乐就玩乐,我父母亲从不拘着我,回到豫州的家中,他们也不严格要求我读书写字,人就是这样他们越松弛我自己越来劲,果然学了个样样精通,我父亲还常说歪打正着了,不似养我兄长般正经。”

    田霞儿一脸的笑道:“说起来我家也差不多,只我掐尖好强,必要做最好的那个,连嫁人也非得我乐意不可,我娘常说我是头犟驴。”

    李玉竹道:“这方面我俩是相反的,我婚姻大事上一直是被动的,嫁人也是觉得合适便可,总之我父母留给我大把的嫁妆,我无论嫁给谁都能过得舒服自在,是以曾经的我反而并不在意和对方如何心意相通了。如今我想得最多的却是为何我没有那等特别想嫁的郎君,为了他可以和父母执拗,不惜孤注一掷,漫长的等待也好,相恨相怨也好,可惜都没有,其实这才是我最大的遗憾,我之前的人生像一壶白水,没有滋味。”

    田霞儿道:“何必自怨自艾,人生还长着呢,有得是各种际遇,不同的人不同的事,早晚会撞见。人总是渴望轰轰烈烈,但是生活却总是平淡如水,娘子何不放开心怀,坦然面对现在呢!”

    李玉竹道:“你竟如此通透,我不如你多矣。”

    天光亮起来后,这边刘勇借也来了驴车套好,又给驴带上嚼环,收拾好几日里需要的行礼,三个人便赶着驴车出发了。

    说是驴车其实就是头成年的驴拉的小平板车,田霞儿坐在车板前面,李玉竹坐在板车后面,中间摆着行礼,牵驴车的就是刘勇了,说起来是车,其实行程的快慢还是按照刘勇的脚程来算得的。

    一行人沿着乡下的窄道走走停停,刘勇田霞都是第一次出县城里,只能不时的问路,驴车又行的慢,平原不过一段路程,等上了官道越朝西走竟有许多的丘陵山岭,走得就更慢了。日中十分,一处广阔的平原出现在视野内,丰硕的庄稼逶迤壮观,李玉竹眺望不远处残破的夯土墙,眼角酸涩难耐,哽咽道:“那便是我李家旧日族中夯土堡,这处田产许多年前都是我李家族田,如今不知道如何了。”

    路边一个老翁在锄地头的野草,须发半白,身形佝偻,李玉竹走近前恭敬问道:“老人家,此处可是李家族地?”

    那老翁停下手中锄头,道:“正是李家族地,小娘子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李玉竹道:“家中乃李氏后人,名字里尾字为回那一支,寻根而来,可否能在祠堂拜见先辈,依族谱认亲?”

    那老翁道:“族谱里似乎没有回这一支,你可能说出前后两辈名字来?”

    李玉竹就瞬时红了眼眶,道:“上一辈是中间字仪,下一辈中间字为玉,再下一辈中间字是学,这四代人曾经都入了李氏族谱新乡长垣一支的,老人家您可能想起来?”

    那老人家思考了一阵,脸上的皱纹都都紧吧了几分,许久后还是摇头叹气道:“小娘子别灰心,许是寻错了地方吧。”

    李玉玲不甘心道:“老人家可否借族谱一阅?”

    那老人摆摆手道:“不是我糊弄你小孩子家,实在是我便是此族族长,只我族人七零八落,分支不断,族谱早已记载不详了,我苦心收录了上下两代,再久远的就真的不知道如何了。”

    “那我可否去族中看看,可还有一株老迈的银杏树?”

    那老人家就道:“族中从来没有银杏树,小娘子从何处得知,看来确实是做错地方了。”

    李玉竹眺望着远处破损的夯土墙,她清楚的知道那里就是曾经的李氏家族的聚集地,曾经的李氏家族高大坚实的城墙附近乡里人家谁不叹服,只是属于它的高光时刻已然散去了,再过几十年恐不复存在了,属于一个乡里家族的荣光彻底的消散了,创造辉煌的几代人无一留下名姓,逝者已矣生着无觉…

    几人继续前行,只李玉竹精神越来越萎靡,靠坐着板车一言不发,田霞儿给她递水她就喝递饼她就吃,直如行尸走肉般,她脑海里不断飘过在族中的所见所闻:兄长埋头苦读时消瘦的样子,父亲为了族人奔波不停,母亲日复一日的劳作管家,玉楼堂兄管教家里的几个孩儿读书,玉环堂姐嫁人热闹的婚礼…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为何独独她还存在着,很是不应该。

    日落时分几人才走到新乡县内的封丘,一日间竟只行了几十里,几人只能在封丘城堡的夯土墙外的野地上露宿一夜,第二日出离开了城堡沿着官路继续行进。

    李玉竹存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寻求最后一个结果,如果没有机缘见到十不全或者其后人,那她恐怕再无法在此间异世苟延残喘了。

    一行三人一驴直走了五六日才到了郡城,高大的城楼上书写着:东篱县,三个隶书大字,入城一人要两个钱币,李玉竹道:“不进去了,绕行吧。”果然变化太大了,曾经的豫州府也不复存在了,绕过巨大的县城,再走几十里仍旧有一处驿站,只此地附近是乡下人自发设的集市,沿着官路一段有许多乡人走卒贩卖粮食蔬菜用品,田霞儿趁机买了一包烧饼做干粮,见李玉竹仍旧浑浑噩噩的就拉拉她道:“前方驿站处听人说有个巫者卜卦极准,只是性格乖张怪异,心情好了连卜十人心情不好了一人不卜,只收日常的粮食做卦资,寻常百姓都能卜,咱们也去试一试,问问你的事情,看看灵不灵。”

    李玉竹闻言抬头朝她看去,见这几日萍水相逢的田霞儿对她百般迁就照顾,叫她心头回暖,强打起精神道:“那我就去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