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宜作两家春

第四章 天涯咫尺间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邶风·燕燕》

    孝宗初年,雍王因不满爵位逐削制,遂起兵封地,谋乱于天下,不出三月,即攻占京都西面两大门户。圣上亲笔书谕,派大将军王禤偕同幼子王芝庭赶赴历阳。

    岂知两军对峙,竟达八月之久,其间血流漂杵,哀鸿遍野,有幸活下来的流民也都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后来,有人献上一计,指荐乌江一带的流民帅来此支援。如此,方解了皇室之祸。

    王氏班师回朝时,有一日途经瞻燕古渡,王芝庭偶然救下了一个不慎被挤入江中的孤女,这孤女感念他的恩情,从此紧跟其后,效死输忠。但女子随行,毕竟多有不便,况且王芝庭庶务冗杂,亦无瑕顾及她的女儿心事,其父王禤见她聪明伶俐,姿色不凡,便豢她为死士,朝夕训练,数年之后则由王芝庭亲自送她去了歙州的水云阁中,唤名叶海棠。

    阁中侍座的女子皆是自幼习技,独她半路出家,于琴棋书画上终是差了一截。不过,她的容颜日益清丽,惹人爱怜,加上自创的剑器舞不落窠臼,驰名东南,是以站稳了脚跟。

    阁中记载,曾经赫赫有名的谢氏佳婿王叡之携友来此,观其一舞后,才思泉涌,即兴挥毫行书一帖,可谓浑莽淋漓,痛快酣畅,友人高评道:海棠照红妆,一剑动四方。

    自来如此,一个人的声望越大,所受的怨谤也就越多。不过,她素来看得通透,于争名逐利之事一概不问,对恩客的喜怒哀乐也毫无在意,只喜欢一个人在院中莳花弄草,时不时对着一株木兰树发上半天的呆。

    底下的小厮婢女都说她东施效颦,效仿阁中第一名妓玉无瑕,专门故作清高来媚惑那些骚人墨客。但她听了之后还是我行我素,一切照旧,没想到倒使得玉无瑕从此对她另眼相待。两人的小筑相隔不远,于是经常深夜相邀对饮,不谈风月,只为寂寞。

    后来,玉无瑕听说大名鼎鼎的崔七郎留宿她的房中,大感不悦,她派贴身婢女春芜将她请来,以阿姊的口吻责训道:“这些年来,我们在阁中听到、见到的负心薄幸的儿郎还少么?学富五车又如何?他们这些读书人,最善于伪装自己了。你可莫要步金凤的后尘,免得把多年辛苦积攒的东西全赔了进去,最后连个压箱底的都没有。”

    叶海棠当然不会告诉她王芝庭并非崔七郎,她笑着说:“好姐姐,多谢你为我忧心。可惜我这几年挣得银钱都拿去靡费了,不然或许能接济一下崔公子。”

    玉无瑕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她也不是不知道清河崔氏是百年望族,富甲一方,崔七郎自不会打她财帛的主意,但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她接着紧劝道:“齐大非偶,高枝难攀,你千万别存什么非分之想,像他这样的豪门贵子,婚配乃阖族大事,干系到世家的兴衰荣辱,绝非儿戏。从为他拟选新妇起,父兄连同其他族人就要百般挑拣。托人相看后,再定期议会,将这些士族女子的身价长短反复比量,甚至连谱系旁亲都要追溯至南渡之前。”

    她说得这般熟稔,好像亲身经历过一样。叶海棠被她的话深深刺痛,因为她明白,清河崔氏尚且如此,更遑论门徒子弟占据大半朝廷的琅玡王氏了。将来,王芝庭要迎娶进门的宗妇,必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女子。

    可是,自她遇见他的那一天起,她不就已经清楚他们之间判若云泥的事实么?其实她对他根本没有过半点奢望,她的心愿很简单,只希望可以永远侍奉在公子的身侧,一辈子看着他就好。

    玉无瑕见她默然不语,继续刺道:“我们阁中的女子,无论是以色侍人,还是凭借技艺博得点称誉,其实在他们这些男人看来,能有多大的分别?都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意罢了。你把身子给了他,后悔是迟早的事。不妨现在就当成是逢场做戏,免得越陷越深!”

    她其实不知,王芝庭是为了避免被人怀疑他的身份才留宿在叶海棠的院中,而且两人一个睡里间,一个睡外间,并未有半点逾矩。这几日他们闭门不出,不过是因为他伤处未愈亟需静养罢了。

    叶海棠不愿再去想她和王芝庭之间的种种,眼下她有一急事要央告玉无瑕援手。那王芝庭临走前留下了嘱咐,要她去寻觅他得力副将王贺的消息,他们二人这次虽然同下歙州,但因突遇刺客导致走散,本约好在水云阁碰头,谁知到现今为止都不曾见过他。

    叶海棠知道玉无瑕一向和江东士族吴氏大房的小妾陆惜水交好,如若能得吴氏相助,既可保证本地无人敢走露消息,而且由于他家庄园的佃户甚多,打听起来也更快些。

    于是她谎称自己有个堂弟不守本分,最近犯了点错被主家骂了两句就赌气出走了,她因拗不过叔母几次三番的黄耳传书,无奈来求个面子。玉无瑕刚刚把话说得忒狠了些,这会也有些过意不去,便一口答应了。

    叶海棠本打算就此告辞,但突然想到王芝庭跟她反复诉说的船上女娘的事情,醋意涌起,问道:“姐姐可识得新任县丞徐德修?”

    玉无瑕道:“不曾,前日听得几个茶客议论,好像他本就是歙州人,前些年因为朝廷任官避亲的原则,才分调他处,现今圣上崇尚以行状定品,弘扬孝道,他于是申请调回乡里,以便侍奉阿母。”叶海棠又道:“那姐姐觉得他的女儿将来可配得什么郎婿?”

    玉无瑕捏住她的手,笑道:“你要为她说亲?难不成你和徐家能打上一竿子关系?”叶海棠摇摇头,嘟着嘴不再言语。

    玉无瑕坦言道:“徐德修祖上务农,实际并无资历仕宦情况,更毋论爵位有无了。当朝虽说举官依据德行才能的高低,实则主要还是以簿阀定品级,导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他之所以能谋得一个八品官职,多赖他泰山卢氏的辛苦汲营,据说当年徐父曾对南逃避祸的卢氏有过一饼之恩,故而卢氏才将自己的幺女卢盈许给了他的幼子,也就是徐德修了。从此,两家结为姻亲,说是彼此照拂,可谁沾谁的光还不是一目了然。”

    叶海棠困惑道:“姐姐怎知道得如此细致?”

    玉无瑕继续说道:“徐德修有两个兄长,次兄名唤徐德司,看似不学无术,实则博古通今,可惜被家世所累,才大难用,后来娶了一个商户女作正妻,更于仕途无望了。他的长兄名唤徐德牧,在地方大族的庄园上负责管理佃户,其妻柳氏贤良淑德,为他生育了一儿一女。”

    说到这里,叶海棠也隐隐约约地猜到,这一切或许都是那个吴氏小妾陆惜水跟她透露出来的。她微笑道:“玉姐姐,我想,这个地方大族便是江东吴氏吧?”

    玉无瑕点点头,接着道:“徐德牧的女儿名唤徐如岚,和吴氏长房的长子吴庸定了亲。”

    叶海棠惊道:“她家世如此平庸,父亲亦不过算是吴家的家仆罢了,竟能和主家,还是江东四大氏族之一的吴氏联姻,也算殊荣了。”

    “殊荣?”玉无瑕突然轻蔑一笑,道:“你可知那吴庸是何等样人?他虽贵为长子,却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整日里以声色犬马为乐,荒淫无耻,远近闻名,光通房丫头就买了二十个,甚至还打过她叔父新娶姨娘的主意。总之,深宅大院里,在他的威势之下,逼得投井自尽的女子可不在少数。我听说那徐如岚不仅相貌端庄,而且知书达理,性子娴静,将来怎能约束得了这样的夫君呢?恐怕终会落个瘗玉埋香的下场!”

    叶海棠愤愤不已道:“她阿父也真是狠心,为了巴结权势,竟然卖女求荣!”她心想,原来这世间女子尽管出身不同,但命运皆难由己,徐如岚纵能嫁入高门,却不能嫁给一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如此看来,倒不如不嫁。

    玉无瑕向她涩声道:“所以你看,她婚配士族又如何,还不如我们阁中这些风尘女子快活。至少,我们可以选择不嫁给谁,无人闲逸左右我们的归宿。”

    “所以,徐如岚的妹妹徐三娘子,若没有机会碰到吴庸这样的腌臜货,也是没有可能得进公卿巨室的门邸了......”叶海棠一想到王芝庭提及船上女娘时眼中闪现的光芒,还有把那女娘落下的一箱物什郑重其事地交给她保管时,心里就隐隐作痛,一是因为他的情意不属于自己,二是因为现在她忽然明白,他的这份情意注定要落空。相比前者,她更为后者担忧。

    玉无瑕则在旁心想,叶海棠与徐德修非亲非故,不会好端端地挂怀他家女儿的婚事,没准这个徐三娘子是和崔七郎有些交谊,才惹得她吃起醋来问东问西。

    叶海棠满脸不甘心地说:“玉姐姐,我再向你请教最后一件事情。你可听过季札挂剑的故事?”

    玉无瑕歪头一愣,叶海棠沮丧地解释道:“你知道的,琴棋书画,我样样都比不过你。”

    玉无瑕笑着道:“春秋时期,吴人季札出使晋国,恰好路过北方的徐国。徐君十分喜欢季札的佩剑,但却没有说出来。季札知道徐君喜欢自己的剑,但是他当下还要出使,不便将自己的剑赠给他。可等他出使完再回到徐国,徐君已经死了,于是他解下宝剑,挂在徐君墓前的树上,他的随从很是不解,问道:‘徐君已死,这剑还能送出去么?’季札却说:‘吾心已许之,岂以死倍吾心哉!’我当时心里已经答应要把这剑送给他了,怎能因为他死了而违背自己的诺言呢!自此徐国人赞赏道:‘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直到此刻,叶海棠方明白那晚王芝庭坐在灯下问她可听过季札挂剑的深意。原来,徐三娘子对他所说的“吾心已许之,绝不背吾心”的言语背后,是季子践信的分量。他不仅称扬她有勇有谋,更打从心底里敬服她虽为女子,却有着君子的道义。而这道义,时刻拨弄他的心弦,叫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叶海棠喃喃道:“我明白了,挂剑酬友,不负初心。君子重诺,万金难当。”说完她就快步登上搁浅在岸边的小舟,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妙戈从客栈回到徐府,已是两日之后的事情了。她实在不屑于虚与委蛇,在依例拜见过两个伯父以及大母后,就回到内室安歇了。

    果不其然,整个徐家可没有人存了心思在她的身上,三叔父徐德修一早便去官署上任了,三叔母卢盈则拉着徐如锦到处走亲访友去了,他们才不会担忧,那个半路仍下的小女娘能否安全无虞的回来,徐妙戈心想,也许他们本就希望自己最好被野兽叼走,或被匪徒劫掠,如此整个徐家便少了个累赘。

    阿妩归置好行李,从井里打来一桶凉水,就开始拾掇起屋子来。她一边擦地,一边抱怨道:“老太太也真是的,随便就指了间库房给我们,看来压根儿就没给咱们留地方。”

    徐妙戈想过来帮忙,却被她遏止住:“姑娘就好好读书吧!这些脏活累活都留给我,他们不心疼姑娘,我阿妩心疼姑娘。”

    徐妙戈心里一酸,颓然道:“读书读得再好又有何用?从前辛勤读书,是为了给三叔母在徐家挣面子,课业上要把如岚姐姐,还有三位哥哥比下去。可现下三叔母的眼里哪还有我?更何况我又不是男儿,将来也不能指着学问安身立命,为天下人谋福祉。哎!要是我们女娘也能够有出仕的机会,不被拘在院子里,那该多好!”

    阿妩停下手里的活,附和道:“别的女娘能不能有所作为,我不敢保证。但若是姑娘你就位朝班,我敢说封侯拜相一定计日可待!想当年主公面对蝗灾束手无策的时候,要不是采纳了姑娘的妙术,他哪能安抚好一方百姓,三考咸过呀!”

    徐妙戈嘘声道:“这件事情切不可再提了,要是传到了三叔父的耳中,他会不高兴的。”

    阿妩点点头,机灵地说:“我自不会跟旁人说的,但姑娘背地里一直这样称呼家主,万一叫顺了,在人前没改过口来,更要叫他难堪,怕是会责怪你。”

    徐妙戈道:“你说得我都明白,我也知道我已经过继给他们了,这些年他们虽然不曾待我如亲子,但好歹抚育我一场,我理应在人前唤他们一声‘阿父’‘阿母’,可是我实在不想私下里也......阿妩,你知道的,自从我亲生父母去世后,我就跟着他们去了外地,这几年来,身为人子,竟一次都没有去墓前拜祭过,我心中一直愧疚难当......”

    清明将至,愁思易起,阿妩看着徐妙戈湿润的眼眶,自忖说错了话,她上前抱了抱她,柔声劝慰道:“姑娘放心,你还有我呢!反正这一辈子我是跟定你啦,甭管你将来嫁到什么地方去,都不许丢下阿妩!”

    徐妙戈破涕为笑,这时忽听得屋外传来老媪的吩咐声:“老夫人有令,晚膳设在濯浪亭中,届时亲家卢氏许会赴宴,望姑娘早点收拾,切莫误了时辰,有辱体面。”

    徐妙戈轻声应下了,待到晚宴时分,她着一身浅绿色的曲裾深衣,未戴任何配饰就入席了。卢盈的贴身侍女过来安排她和徐如岚还有徐如锦同坐在后面,坐在她前排的便是徐家三个公子,分别是徐如松、徐如亭、徐如溪。

    大哥徐如松这会子是第一次见她,回头就油腔滑调地夸道:“三妹妹长得越发标致了!多年不见,为兄甚是想念。”徐如锦听了立刻妒道:“哼!标致什么?瞧她打扮得如此普通,真是丢我们徐家的脸,诚心让我外祖家的长辈笑话!”

    徐如溪瑟缩着个脑袋,凑向哥哥徐如亭道:“这么多年了,四妹妹怎么还是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徐如溪性子向来清和平允,虽算是徐如锦的兄长,小时候却没少挨她的欺负,有次甚至还被她丢进湖里差点淹死,所以现在一见到她脑门就不自禁地出汗。

    徐如亭轻咳一声,侧身道:“四妹妹此言差矣。子夏曾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我看三妹妹即是如斯佳人。”

    徐如锦又嘟囔道:“二哥在家里人面前还显摆什么学问,莫不是故意恼我!”她身旁一直正襟危坐着的长姐徐如岚,这时缓缓开口道:“你二哥这番话的意思是,人先要有良好的质地,然后加上纹饰才算锦绣添花,如若没有美质,就算满身绫罗,满头珠宝,也是瑜不掩瑕。”

    徐如锦慢慢反应过来,气汹汹地站起来把食案上的饮器全都推翻在地,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徐妙戈,怒道:“好啊!你们是在说她长得好看不需要考虑穿戴,也是在暗讽我今日虽然穿着华贵,但是,但是,瑕什么瑜,总之是嘲笑我不够好看!”

    在场各位,除了徐妙戈外,没有人料到她脾气竟如此之大,尤其是徐如岚,她性子乖巧和顺,闺中好友也都是些娴静老实的女娘。徐如锦摔东西的时候,她早吓得面如土色了。

    卢家和徐家的长辈这会还全在前厅喝茶叙话,并未入席,故此无人知晓这里的动静。徐如亭最先起来安抚她的情绪,解释大家并无恶意,徐如锦见他满脸歉意,故意嚎啕得更加大声了。过了好一会,徐妙戈实在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走到她的跟前,一巴掌就重重地挥了过去。

    空气顿时安静了。只听得徐妙戈斩钉截铁地说:“今日大母设宴,不是请人来看你怎么表演哭戏的!你若当真觉得受了委屈,大可宴后去长辈跟前告状,让大家一起评评理,看我这个姐姐教训得应不应该。眼下贵客还在,自然容不得你继续放肆。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滚回房躲到被子里哭,要么马上擦干眼泪,给我安安静静地待着!”

    徐如锦看着徐妙戈的脸上如同罩了一层严霜,再看看几个哥哥都是一言不发,只好灰溜溜地坐下了。若是她阿父阿母刚刚在场,依她的性子定不会就此罢休,可眼下无人撑腰,又不便继续触犯众怒,这些火气算是压下了。

    徐妙戈随即吩咐阿妩,让她去后厨给徐如锦准备一下新的食器。

    其实前厅的长辈们在听得卢盈的贴身侍女禀告状况时,都往濯浪亭赶来了。这一幕恰巧被亭外的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徐家老太太面色极其不悦,徐妙戈的二伯母何文君佯装咳嗽一声,笑着上前搀扶住卢盈的阿母卢太君道:“哎呀,都怪我们家的淘气儿孙太多了,难免翻天作地,时常让尊客拿来取乐!可太太,你说要是把他们都撵出去,君姑没准又要怪我们没给她含饴弄孙的机会了!”

    这番话说得极其妥帖,看似贬斥他们不懂规矩,实则夸许徐府人丁兴旺,儿孙满堂。徐老太太的怒气霎时消了大半,卢盈的亲嫂朱镜亦笑道:“君姑们,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赶紧入席吧,想必文君阿姊定是费心准备了许多美酒佳肴呢!”

    各位长辈随后入得亭来,徐家的孙辈们立刻一一起身行礼,徐妙戈第一时间瞥向二伯母,竟赫然发现她的鬓发上平添了许多霜雪,想必这么多年为徐家焦心劳思不少,反观二伯父徐德司,倒是还精神奕奕,俊朗不减当年,她心中暗叹。待众人落座之后,何文君即遣侍女去端来些时兴的雕花蜜饯。徐妙戈偷偷拿出帕子,挑拣了几个模样好看的裹好,预备散席了分予阿妩吃。等到大家连新鲜果子都吃了一遭后,下酒菜终于上席,大伯母柳无眉也姗姗来迟。

    徐妙戈注意到她的脸色比日间显得更为苍白,扭头看向徐如岚,徐如岚满脸忧色,紧抿双唇,随后轻轻放下手中的筷子,垂头不语。徐家老太太先开口向亲家解释道:“我这个长媳体弱多病,一向躺在屋里,我本说今日不用她来伺候,她还是来了。”说着又问柳无眉:“大郎呢?大郎去哪了?大家都入座这么久了!”

    柳无眉期期艾艾道:“吴家大主管的儿子今日成婚,特请大郎过去坐坐。媳妇说了今夜是三弟贵戚首次登门,不可......可......”

    众人面面相觑,徐老太太更是不敢再看卢太君。何文君强笑道:“所以大嫂不辞辛苦,拖着抱病之躯前来赴宴,算是替大哥尽孝了。”

    徐妙戈看着食案上摆着的花炊鹌子、三脆羹、鳝鱼炒鲞、血粉羹,还有酒炊淮白鱼、猪肚煨鸡汤、羊舌鱼脍,忍不住吞了吞口水,急忙道:“外大母,孙儿常听阿母说,夫妻本是一体,这大伯母来了,其实也就是大伯父来了,对吧?”

    卢太君朝她仔细端相,然后开口道:“你二伯母很是能干,这些菜肯定费了不少功夫,我们为她举杯吧!”此话一出,众人皆松了口气,于是又说笑吃喝起来。

    卢盈走上前亲自为卢太君布菜,卢太君温柔的抚着她的脑袋,他们母女多年未见,喜极之情旁人一望便知。徐妙戈又想起了自己的亲阿母,两行清泪滑到酒杯中,被她一饮而尽。

    坐在卢太君身侧的徐老太太见三儿媳不先来侍奉自己,心底倒很不是滋味,她也知道卢盈是卢太君唯一的女儿,在卢府时就被视若掌上明珠,倍受宠爱。所以自从卢盈嫁入徐府,她对她也无甚规矩要求,晨昏定省能免则免,连管家之类的操劳事都全交给了二房。后来她随夫君徐德修远去他乡赴任,这几年也不曾修书一封来问过安,徐老太太除了背地里和何文君埋怨过,从没有当面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她自问身为君姑,可算得上是通情达理了。但今夜宴上,卢盈显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首先是徐家儿媳。

    于是徐老太太有意跟卢太君炫耀道:“亲家母,可知我那大郎为徐家求了什么好事?”

    在场各位,不光卢太君和儿媳朱镜一时愣住了,徐妙戈他们这些晚辈也都一头雾水。徐老太太不再卖关子,直接说道:“我们家和江东吴氏定了亲,他们吴氏自然是要提携咱们家的子侄的。钟山书院近日开学,大郎就为咱家的孙儿们都求了入学的机会。”

    朱镜道:“我听夫君说过,钟山书院声名远播,是朝廷遴拔人才的首选之地。这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何况它是贵族合资办学,向来只招收高门子弟。”

    老太太乐呵道:“对啊对啊!它是世家大族创建起来的,所以这个书院的夫子可都不得了!我听我家大郎说,只要进了这个书院,能结识不少权贵人物,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朝廷!”

    久不作声的徐德修这时低沉着声音道:“阿母喝多了,朝廷任官主要还是评议学子的行状高低,家世只作参考,进不进钟山书院都无妨!”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卢氏的子弟都未有资格入读钟山书院,如今他的阿母在亲家面前说这番话,势必惹得卢氏心有芥蒂。

    谁知徐老太太反说道:“都是糊弄傻瓜蛋的话!若家世真的只作参考,那为何连我这个村妇都知道,朝堂之上,站的不是姓王的,就是姓谢的。想当年你二哥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结果乡品只得了个浊官,后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徐妙戈看着二伯父徐德牧的脸色由青到白,再由白到青,心里暗暗好笑,想这老太太也忒不会说话了。这时还得靠卢太君出来打圆场,她淡然道:“能进钟山书院,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听说今年清河崔氏的崔七郎都被请去授课了,上面还派了一位神秘的贵人亲自来督学,没准徐家的儿郎直接被引荐做个京官也说不定呢!”卢太君讲述的这些事情就连徐德修这个歙州县丞都未闻及,徐德修瞬间明白,他这个岳母是在正告他,切不可小觑了卢家。

    徐老太太并不关心崔七郎是何等人,更没听懂卢太君话中的客套,只道她是真心恭维,笑得合不拢嘴。她一向是个不懂知足的人,又大声嚷道:“亲家母呦,你是不知道,我家大郎还说这钟山书院今年开了先例,准许女眷旁听,这下可好,就让如岚和如锦去,既可以帮忙照顾阿兄阿弟,还省了请女师的钱!”

    徐妙戈对钟山书院并不感兴趣,可听说崔七郎也在,心里砰砰地乱跳起来,再想到那晚两人共处一室的细节,七魂六魄就飞去了天外,对于宴席上长辈们接下来的谈话更加不放入耳中。

    这顿饭一结束,卢太君和其媳朱镜立刻动身告辞,徐家人装模作样留了几次,才将他们送至回府的马车上。待他们走后,徐老太太马上抱怨起来,不是嫌何文君菜品布置的不好,就是怪柳无眉不该多嘴,徐妙戈觉得索然无味,也和几个兄长一样悄悄抽身了。

    在路上,阿妩一个劲地夸徐妙戈打得好,徐妙戈皱起眉头,心里道:我打了他们的宝贝女儿,还不知明日会落个怎样的责罚呢!不过她不想让阿妩担心,并没对此说些什么。她只是笑道:“摊上大母这样的君姑,真有苦头吃了。”

    阿妩问为什么,徐妙戈道:“你看明明是她儿子的错,她不体谅大伯母带病出席,反倒把罪怪在她身上。还有二伯母这么多年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可曾听大母夸过她?大母也不想想,若非二伯母经商有术,徐家哪来这么多的银两让她过富裕日子,今晚能拿出那么多的好菜招待卢氏?而且,能让咱家的儿郎都进钟山书院读书,这机会岂是吴家卖个人情就能得了的?若如此简单,卢氏又有何愁?我看二伯母肯定耗资颇多。听三哥说,前段时间二伯父又去偷偷摆摊给人算命,结果遇上一个匪徒把他银子偷了、衣裳扒了,二伯母一气之下就回了娘家,可今日为了顾全徐家的脸面,她自己装个没事人回来了。得媳如此,夫复何求?”

    阿妩道:“可我瞧她看姑娘的眼神,还是冷若冰霜!”徐妙戈道:“我们吃她的,住她的,就算受点白眼也是应该的,总不能妄求别人把我们当座上宾吧?”这话刚一落下,走廊拐角处就闪出一个人来,把她们两个吓了一跳。

    徐妙戈定睛一看,居然是二伯母何文君。何文君先一脸严肃地说道:“天色已晚,你们不回屋子要去哪?”徐妙戈忐忑道:“谢二伯母提醒,我们刚回来,许是走错路了吧!”

    何文君却道:“不,路是对的,一直往东走,过了惜阴亭就到了。”如此一说,三人立刻心照不宣。

    徐妙戈说:“二伯母这么多年操持家务,任劳任怨,叫人佩服。”何文君冷笑两声,道:“甭给我戴高帽子,我对她可没费多少心。我不过是想叫你提醒她,不要再没日没夜地做女红了,徐府不差她这两顿饭钱。”徐妙戈点头如捣蒜。

    何文君走后,徐妙戈和阿妩循着记忆来到了隐藏在后院深处的绣楼。绣楼门前枯草蔓延,东边的一棵枣树像一个寂寞的老人守候在那里,枝丫光秃秃地,筛落一地月光。

    徐妙戈想起从前趴在这棵枣树上的情景,那时她努力眺望着绣楼的窗台,企望从封闭的房间里面看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后来,有幸终于让她等到了。从此,在这个世上,她多了一个牵挂的人。

    她刚踏上阶梯,就听到了脚踏纺车的声音。

    那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屋子里,让人久感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