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杨宜作两家春

第八章 花自飘零久

    众人都没有料到,王炎先生最终只是决定罚徐妙戈去清扫文汇阁。文汇阁是书院的藏书之所,但面积不大,不过方寸之地,算是他格外开恩了。

    散学后,徐妙戈就提着两桶水马不停蹄地往阁中走去,在路上,她除了望见郗沅抱着一大本乐谱从她身边急匆匆跑过外,还看到一群士族女子相携着往崔七郎的宿处赶去。她私下里早听阿妩说过,自从崔七郎抱恙在床,这些女眷就每日定时守在门外,拉着四九问东问西,都快把四九的耳朵磨出茧来了。

    她暗自庆幸,还好没人知道她曾和崔七郎同眠一室,要不然,下一个缠绵病榻的人就是她了。

    她到了阁中,一待就是两个多时辰,倒不是因为她洒扫得仔细,而是时间多半耗在了读书上,由于山间潮湿,这里面书架布置得不多,但是在最底部的里层,藏了不少志怪一类的小说本子。她翻得津津有味,全然忘了自己的正事。

    而且每本书中,亦不乏精彩的批注。从陈旧且柔美的字迹来看,徐妙戈猜测应是同一个女子所书。她心下略感诧异,她曾在师母房中见过师母挂在墙上的墨宝,知道这绝不是师母的字迹,可听闻钟山书院从前向来不许女子入学,这又会是谁的手泽呢?

    当下她没再多想,坐在地上继续看了下去,其中有一则故事,她极其喜欢。讲的是一个书生家贫,每夜都要去河上捕鱼,但是捕鱼之前,他都会向水中敬酒,日久天长,水域之中有一个美貌的鲛人被他打动,便帮他驱赶鱼群,使他每次都能够满载而归。后来,鲛人还时常与他在岸边对饮,他对鲛人倾吐心事,鲛人为他落泪成珠。其他渔夫们知道了都很妒忌,于是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合伙将这鲛人刺死,从此这书生竟也不知去向。

    很多年后,有人从河底捞蚌出来,说在河底看见一个鲛人静静躺在那里,身边还游着另一个人头鱼身的怪物。

    徐妙戈看见批注上写道:沉潜为鱼,飞升作鸟,破茧成蝶,吾不敢与君绝。这四句话像极了一个古老的誓言,令她瞬间泪流满面。

    过不多时,她突然感觉一团黑影笼罩在自己跟前,于是缓缓抬起头来。泪眼迷离中,她看着那人一边慢慢蹲下身子,一边伸出手来替她抹去脸庞上的泪痕。

    然后,她听得他嘶哑着声音问道:“妙戈,你今日何故哭得这般伤心?”

    这一声“妙戈”,呼唤得如此亲切自然,让她没有片刻迟疑就扑进他的怀里,他似乎诧异了几秒,却也没有抗拒,反而小心翼翼地拥住她,用手掌温柔地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背。

    夕阳最后的余晖从窗牖照射进来,徐妙戈终于察觉出了久违的温暖。

    她渐渐平定好情绪,从他满溢药香的怀里抽身出来,两人相视一眼,她发现他惨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崔夫子,你怎么在这儿?”徐妙戈的声音低如蚊蚋。

    崔七郎轻咳几声,笑着说道:“我来这儿找一本史书。”

    徐妙戈垂首不语,心底却宛若明镜——她知道他定是为了躲清静才到此处来的。但她毕竟是女儿家,总不好挑破这些风月之事。

    崔七郎见她久久不发一言,先指了指她手中的书道:“时人杜撰的东西,也就哄哄你这样好骗的小孩子罢了。”

    徐妙戈痴痴问道:“难道崔夫子半点也不相信吗?”

    崔七郎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与其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闲篇,我更相信太史公的如椽大笔。”

    说完他又亲自将徐妙戈扶起来,改以师长的口吻劝道:“你爱看这些书倒是无妨,不过当前之务还是先把功课做好。我听说才半个月,你的每一项课仿都被评为了末等。甚至,就连,就连棋道也不例外。”话尾已有不可置信之意。

    徐妙戈一脸腼腆,故意叹道:“钟山书院人才荟萃,我位列末班也不足为奇啊!”

    崔七郎闻言突然神态俨然道:“有时候,人一旦甘处下流,就会真的忘记自己是块璞玉了。”

    徐妙戈惨然一笑,她想,就算自己真的是块璞玉又能如何?在这里要么被人妄言置评,要么就是像长姐徐如岚一样陡遭那些贵族女子嫉恨排挤......与其弄得珠残玉碎,她宁可做个外愚内智、不露圭角的人。

    徐妙戈微微敛衽而道:“周谚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夫子聪慧过人,相信定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崔七郎沉吟片刻,便提出要送她回去。其实两人住处相距不远,一道同行也并无不妥。但徐妙戈碍于他矜贵的身份,只敢躲在他的背后发憷地走。一路上,她望着他清瘦的背影,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又甜蜜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看着山涧里的木兰花,一朵一朵静寂的绽放,让人觉得珍贵,但无奈花季不长,心里的珍贵又不能恒久,仿佛随时都要碎去。

    崔七郎有时突然停下几步,她稍不注意就会不小心撞上他的背,幸好夜色晦暗,徐妙戈也没有收到责备之意。

    山长小院的檐头早已挂上了两盏通体浑圆的字姓灯,照得阶前一片红亮。徐妙戈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几眼,灯笼腰身上贴着的宣纸恰在这时忽然随风飘落,她迅速将这张写着“桓”字的纸捡起来,小心收好在衣袖之中。

    崔七郎看着徐妙戈这一举动,蓦然想起了自己的阿母。他阿母虽然出身皇族,荣华无比,可向来处事宽容,待人蔼如,阖家上下莫不起敬,可谓其生也荣,其死也哀。素日里就连侍弄花草树木,她都务求尽善尽美,不敢有丝毫疏忽怠慢之意。佛语有云:诸佛心者,大慈悲是。他深觉他的阿母就是一个满怀佛心的人。

    今日,他看到徐妙戈竟将一张沾满灰尘的纸放进袖口里面,不免慨叹她和其母一样,皆对这世间万物充满了怜惜之意,再忆起那日冬夜,他因咳疾复发,不得不在山野之间奔走环顾,是她不顾自己的名节清白,坦然开口请他入进室歇息,这份恩情何尝不是源于她的慈悲?

    他望着此刻预备行礼告别的徐妙戈,突然开口道:“你若还想观那些册子,以后每日的酉时大可来文汇阁,我自会为你启开门扉。”

    徐妙戈知道钟山书院的夫子人人手里都有一把文汇阁的钥匙,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劳烦崔七郎亲自为她待阍。她心有无限欢喜,嘴上虽没答允什么,但已然面含春风。

    山隈暮霭沉沉,天上滃沛丰隆,似乎一场飞雨转瞬即至。崔七郎目送她进了庭院之后便匆匆离开,可刚来到自己的水月堂,就被身后追过来的人喊住了脚步。他诧异地回转身子,左右顾视,本以为是哪个躲着还没回舍的小女娘,不料宾客竟是谢世玉。他依礼拱手高举,唱喏一声,以示尊敬。

    谢世玉客气回礼,然后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崔夫子病可好些了?”

    崔七郎以为她是来探问病情,颔首道:“有劳挂心,实无大碍,明日或能重回学堂。”

    谢世玉笑道:“我们的身子都禁不起寒凉,不如进去叙话吧!”这番请求,反客为主,似有长谈的打算。崔七郎脸有讶异之色,心想她此刻不期而至,倘若真有什么事情交代嘱咐,也该由山长桓丛浯出面来寻他才是。但他始终贵她为长者,当下并不踌躇,还是恭迎入内。

    家仆四九见公子回来还偕同了山长夫人,忙躬身作揖,举案奉茶。谢世玉放眼看去,只见屋中陈设简洁,墙上除了挂着几幅名家真迹,别无他物。虽然大寒已过,但案脚各处仍旧竖着火盆。一排竹编的卷帘后面仅摆着一条长六七尺的松木琴桌,琴桌周围几乎全被书箧占满,无须往里瞻望,也知道里面的空间定然十分狭小。

    谢世玉心里过意不去,微声说道:“书院简陋,比不得崔氏华庭,真是委屈夫子了。”

    崔七郎道:“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本是君子应晓之义。泠翃听闻山长授课之余,还在山间亲自耕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令人望尘莫及。”说着便邀她上座,谢世玉也并不推拒。等她坐定之后,她一边把玩着手中上好的施着青釉、纹片精琢的瓷盏,一边说起往事:“当年我在深闺之中,与你阿母最是交好。我知道她爱品茶,便在她出嫁的前日,送了她这样一套难得的茶器。”

    崔七郎顿感惊诧,因为他阿母生前从未与他提过谢世玉。谢世玉从他怪异的神色中,知道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他阿母的故交。她惨然一笑,继续道:“你和你兄长出生时佩戴的长命锁,是我吩咐京城最好的银匠打造的,链条选了六种不同形状的金珠粘聚而成,坠子正面刻着‘天保定尔’,反面刻着‘以莫不兴’,就连,就连你的字,也是我亲自取好然后封在你阿母的妆匣中的——嗟我良友,惟彦之选。彦之,你可懂我对你阿母的驰念?”

    崔七郎更无他疑,旋即起身,然后跪下稽首大拜,四九跟着照做。谢世玉连忙将他们扶起,接着说道:“当年帝位之争,清河崔氏因是太子母族,自然归属太子一党,而我叔父则选择追随当今圣上,两方较量,形格势禁,所以我便主动断了与她的书信往来。她后来定是不肯原谅我,故而不曾向你提起我了......她亡去之时,又偏是我丧子不久,我步履艰难没能亲往吊唁,实是我人生一大恨事!”说完珠泪自然而然流下腮来。

    崔七郎安慰道:“姨母明智之举,着实为了顾全彼此,相信我阿母在九泉之下,对姨母只有挂念,绝无埋怨。”崔七郎猜测,当年太子落败,清河崔氏之所以能够全身而退,并在朝堂之上继续为新皇效力,一定有谢氏从中斡旋的缘故。

    谢世玉仔细盯着他的眉眼好一会儿,似乎要重温他阿母的容颜,四九转身去厨房端来了时兴的糕点。这糕点是今日晨时樵夫特意从山下带上来出售的,自从钟山书院正式开学,钟山山脚下便新开了不少小商铺,以供学子之需,偶尔也负责寄放驿站运过来的物件,学子们一般委托樵夫或是猎户,亦或是挑脚夫五日一送,再付些辛苦费即可。

    谢世玉并不动箸,陡然说道:“彦之,我给你讲个旧事可好。”

    崔七郎恭敬地道:“彦之愿聆教诲。”

    于是谢世玉缓缓说起了三十年前的一桩旧事,“从前,有一个士族大臣选择和一个富贾结亲,结果引得物议如沸,满朝文武群起而攻之。有人指责他聚财无厌,竟罔顾士庶之别,也有人揣度他自堕身份,是故意令门阀世家蒙羞。至于那对小儿女是否情孚意合,终是无人在意。”

    崔七郎不安道:“那后来这位大臣如何应对呢?”

    谢世玉看着火盆中的焦炭,默然半晌,然后说道:“无奈之下,他抛弃了仕途荣辱,告病还乡。自此以后,士族籍册上再无他的名字。其实,他也不过算是低等士族出身,孤木孑立,无林可依,说去便去,自然比我们要容易太多。”

    崔七郎听出她话里的用意,她是在劝诫他,切不可轻率做出有损崔氏颜面之事。原来,数日前,谢世玉就发觉四九与徐妙戈的侍女阿妩关系微妙,两人经常在一起攀谈嬉笑,看上去似乎早就熟稔。她存了疑虑便找机会试探阿妩,可叹这孩子聪慧机灵,半点口风都没泄露。

    她本暗自宽心,以为是自己杯弓蛇影,可今日外出给叔父送消息归来,恰巧看见一向清冷疏离的崔七郎竟然与徐妙戈扳话拉闲,不由得大感不妙......

    谢世玉继续温言道:“那富贾财力雄厚,尚且引来这么多的非议,彦之,你说她若是家贫如洗,孤苦伶仃,是不是更要让人齿冷?”

    崔七郎看着她两道目光直射过来,倏地面红过耳,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在旁侍立的四九隐约觉得山长夫人言在此而意在彼,但他斟酌良久,并未领悟多少深意。

    这时,忽然听得门外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传来:“大丈夫何必思量今古、畏怯人言?君可知,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他们顺着目光看去,回来的正是王芝庭。王芝庭先是向谢世玉拱手作揖,然后就大剌剌地歪坐到崔七郎身边吃起了点心,还顺手拿过他的茶盏小啜几口。

    谢世玉见后道:“庾夫子过得倒是愉悦安适,只可惜,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福气,无家世约束,可以视名位如粪土。”

    王芝庭点头道:“桓夫人此言有理,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诸多羁绊,有人能挣脱,有人不能挣脱。我倒可怜那人身轻言微,不然,定能偷天换日,让众人无懈可寻。”

    崔七郎疑惑道:“怎么个偷天换日法?”

    王芝庭并不忙着作答,反而朝着谢世玉霎了霎眼。谢世玉霍地站起,慌乱道:“你们,你们还没用膳吧?我看我们还是紧着时间歇息,明日,明日南康公主就该上山了。”

    南康公主便是朝廷此次安排督学监临的贵人,她乃是先皇最为疼爱的第七女,圣上选她亲赴钟山负责遴选事由,对这届学子的看重可想而知。

    谢世玉说完便告辞离开了。崔七郎和四九直将其送出院外,方回来陪同王芝庭用膳。不多时,酒肉俱尽。关于先前的问题,崔七郎看着王芝庭一副浑然忘却的样子,只当他又在胡言乱语,故作高深,便也没再多提。

    子夜时分,一场暴雨终于到来,伴随着电闪雷鸣。崔七郎这才放下书卷,踱到床前,吩咐四九熄了蜡烛。蜡烛前面摆放着一只燃着檀香的青铜古鼎,一缕缕青烟从盖顶的兽口袅袅飞起,飘入帷帐之中,让人一夜好眠。

    徐妙戈就没这么幸运了。

    当晚,她在雨声和雷声的交替之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看见自己的妆镜台前,竟坐着一个身穿鲜红色嫁衣的女子。可那女子头戴白布,脚缠铁索,抱着一具断琴正在痛哭。

    徐妙戈忍不住走到她的身边,学着崔七郎的口吻,问她何故哭得这么伤心,不料那女子背对着她凄怨地说道:“良人已逝,今生何念?”

    徐妙戈刚想问她要等的良人是谁,就被她转过头来的样子吓得跌倒在地。只见那女子面容惨白,两行血泪早已凝固成深深的瘢痕,万分醒目,令人怵惕惊心。

    这时,窗外突然飞进一只透着金光的蓝色蝴蝶,转移了徐妙戈的视线,不过一刹那,那女子就消失在了空中,徐妙戈也随即转醒。

    东方天已蒙蒙亮,鸡鸣鸟唱。她本打算在床上多赖一会,谁知郗沅的催促声马上就从墙头传了进来。她无奈起身,知道今日的晨课定是由桓舒先生看管。郗沅最喜欢听桓舒先生传道授业,这件事情人所共知。

    有时,徐妙戈也会感到不解,因为书院的女子整日里都忙着围在崔七郎的身边,崔夫子不仅见识渊博,吐属风雅,更重要是,还玉树临风,英俊绝伦,令人倾倒热捧一点也不奇怪。至于桓舒先生嘛,纵然乐技高超,但已过不惑之年,鬓染霜华,面似靴皮,照理说,应该只会像王炎夫子一样让人敬而远之,可偏偏唯独郗沅的目光,似乎片刻也离不了他。

    徐妙戈每每与阿妩提起,阿妩总说郗沅并非是俗浅之人,可能全是基于对曲乐的嗜好。这就让徐妙戈更加莫名其妙了,因为阿妩不知,郗沅压根就是豆腐打鞋掌——不是这块料。在桓舒先生设置的学初大试中,徐妙戈为了藏锋收锐,故意乱弹一通,结果名次尚且排在郗沅的前头......

    徐妙戈背好书袋出院前,阿妩已经早早候在门口了。她往徐妙戈的怀里塞了两个炊饼,嘱咐她饿了就吃。徐妙戈心慌地往厨房张了一眼,果然瞧见蓁儿就躲在窗牖处,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她突然想起从前在徐府,被老太太身边的老仆监视的滋味。于是将炊饼推了回去,摇了摇头道:“阿妩,我不想我们被人当贼一样防着。你懂吗?我既交了束脩,就该去享用膳房的炊饼。”

    “可是,”阿妩欲言又止,神情沮丧的垂下了头。她想说的是,你已经很久没吃过我亲手做的东西了。但她也明白徐妙戈的顾虑,所以并没再坚持。

    徐妙戈走后,阿妩拿着这两个炊饼回到厨房,哪知蓁儿见状故意颠跑过来朝她身上用力一撞,阿妩没有防备,手里的炊饼一下子飞了出去,在地下滚得脏兮兮的。

    阿妩愤怒地看向蓁儿,没想到蓁儿反而先嚷嚷道:“哎呀,你做事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没看见我正赶着去服侍夫人起身吗?好了,现下这两个炊饼呢,只能又丢到某个地方喂狗了,真是便宜这些畜生了。”她边说边笑,满脸得意之色。

    阿妩本来不打算与她计较,她时刻记得徐妙戈的叮嘱: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可是没想到竟助长了蓁儿的气焰,使她反倒变本加厉,屡屡挑衅自己。特别是今天,她不光弄脏了自己给徐妙戈辛苦准备的吃食,还出言侮辱徐妙戈。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当即冲了上去,一把薅住了蓁儿的头发。

    阿妩毕竟是做惯粗活的人,和蓁儿这种相当于半个主子的头等丫头不同,她最不缺的就是蛮力。等到蓁儿反应过来,为时已晚。这一顿暴打,打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厨房里的那些甑鼎鬲釜,一并遭了大殃。

    此情此景,徐妙戈并不知晓。因为她已经忙着下山追阿沅去了。那阿沅为何会跑下山呢?事情还要从她们踏入学堂的那刻说起。原来,她们抵达学堂时,就发现看管晨课的夫子由桓舒先生变成了王芝庭。阿沅当即问道:“庾夫子,怎会是你?桓舒先生呢?他不舒服吗?”

    王芝庭悠悠道:“桓舒先生昨夜已经下山了。”阿沅登时就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一般,僵在了原地。稍过片刻,她就慌忙跑出了学堂。

    徐妙戈猛一愣怔,转头问王芝庭:“她要去哪?”

    王芝庭伸出食指,轻点她的眉心,柔声说道:“我若没猜错,应是下山去追桓舒先生了。”

    徐妙戈脸红道:“追桓舒先生作甚?难道桓舒先生要离开钟山书院?”

    王芝庭笑道:“非也,非也。今日是他亡妻的忌日,他去城中买祭品去了。”笑声中竟有几分欢愉之意。

    徐妙戈终于理清了头绪。这王芝庭把话说一半,阿沅肯定误以为桓舒先生不辞而别,所以才焦急地跑去追赶。她暗自想,阿沅真是关心则乱,都等不及问清楚状况,就冒失离开了。

    其实,阿沅之所以如此惶急,不仅是出于对桓舒先生的在意,更因为她昨夜一时脑热,干下的一件蠢事——她将一封满载情意的书信偷偷塞进了他的乐谱之中。结果今日一早,就得知了他下山的消息,这教她怎能不怀疑桓舒先生此举全是为了躲避她才决意离开歙州呢?教她怎能不忧思如焚呢?或许是心虚,或许是卤莽,总之,她半刻也不想耽误。

    徐妙戈不放心,苦求了王芝庭一番,才获准也跑去阻拦阿沅了。没想到,阿沅个子虽小,脚程极快,徐妙戈一直追到了江边渡口处方有了歇息的机会。

    四野寂寂,徐妙戈看着阿沅痴站在风中,眺望着远方来往的船只,失望之情,见于颜色。她想到阿沅身为女儿家独自一人不远万里从徐州赶到歙州,一路奔波实属不易。接着又想到,当初两人上山时,阿沅早坦诚相告,说自己此番前来纯粹是为了见一个人......

    徐妙戈的心里慢慢地就有了一种锁钥终开的感觉。莫非,桓舒先生便是她苦苦寻觅的人?可是琢磨两人最初会面时的言行举止,并不像识来已久的样子呀!何况桓舒先生与阿沅岁数相差颇大,阿沅怎会钟情于他呢?

    那时的徐妙戈尚不明白,情之一字,其实根本无关年龄。她只知自己一向自诩见事明白,没想到于此关头,却是愚笨后觉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终于泊来了一叶扁舟。阿沅不作他想,跑上木架桥,立刻就招呼船家。徐妙戈无计劝阻,正不知如何是好,犹豫着要不要同她一道上去,又见舱帘忽然掀起,一个熟悉且沧桑的身影从中缓缓探出,那人恰是归来的桓舒先生。

    桓舒先生刚上岸,阿沅就一个箭步冲过去扑在他的怀里,“哇”的一声哭出来,边哭边嚷道:“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桓舒先生一脸诧异,再看到徐妙戈即在近处,一把推开了阿沅。

    刚松了口气的徐妙戈心头也是突地一跳,待要说话,却又忍住了。她仔细地环视四周,断定除了船夫之外,没有任何旁人在场,这才敢上前躬身行礼。

    桓舒先生微微颔首,然后道:“我去城中买了些祭品。”

    阿沅佯嗔道:“让山下的人送上来不行吗?非得自己亲自去吗?”这般口气,绝非跟尊长对答应有之义。徐妙戈紧张地望向桓舒先生,见他脸有愠色道:“这岂能假手他人?若是吾妻知晓,我连这等枝末小事都不能为她尽心竭力,他日黄泉碧落,我有何面目面见于她?”

    此话一出,阿沅久不成声。徐妙戈顿时想到,桓舒先生如此情深义重,对发妻念念不忘,固然是好,可是这好不落在阿沅身上,那就是阿沅的悲了。

    桓舒先生接着道:“你们难道不知今日先帝的南康公主登临,人人都需跪拜迎接吗?”

    阿沅当然知晓此事,不过听后便忘了,因为她心里眼里全是桓舒先生,哪里还挂得住别的什么?徐妙戈倒是真的茫茫然,试问同侪之中,又有几个人乐意与她互通消息呢?师母谢世玉本嘱咐了蓁儿去提醒她,但蓁儿阳奉阴违,这也不必提了。

    三人赶紧一道上山,往书院奔去。一路上,阿沅不停地喊累,走十步就要歇五步,惹得桓舒先生神色甚为不快。不过,他转念一想,这两个女娃不久前才从山上下来,如今叫她们即刻折返,自然添了几倍辛苦。于是纵着阿沅的性子,跟着走走停停。

    徐妙戈毕竟是女子,又素与阿沅交好,很快便看穿了阿沅的小心思。她知道,阿沅并不想早点回到书院,与桓舒先生待在一起,多耽片刻亦是好的。无奈之下,为了成全阿沅的情意,她学着装模作样,嚷着肩酸背痛,弄得桓舒先生一个头堪比两个头大。

    行到中午时分,三人在半山腰处寻了一块干净之处歇脚。阿沅两个眼珠子转向桓舒先生手中的食盒,双颊红晕,笑吟吟地道:“我饿啦!”

    徐妙戈拉了拉阿沅的衣袖,示意她不可索要祭品。没想到桓舒先生却不以为忤,当真从食盒中挑出了一块细点,伸手递给她们。阿沅欢喜地接过,分了一大半给徐妙戈。

    徐妙戈快速吃完后,忍不住问道:“先生既知南康公主驾临,为何昨夜还匆匆下山?不怕今日赶不及回来而被怪罪吗?”

    桓舒先生道:“我数月前就得罪了圣上,功名尽散,又何惧再得罪一个公主?”从他的口中,徐妙戈渐渐知晓了他来钟山的原因。原来,数月之前,左丞谢奄因大修水利一事与右丞王禤起了分歧,便赌气致仕,一走了之。桓舒不满王禤当时得令,于是效仿其父为左丞谢奄鸣不平,竟趁着酒醉在宫墙之上作了一首《怨歌行》,是以被驱逐出京。

    徐妙戈不禁惊叹道:“先生光风霁月,无惧权贵,这份胆量叫人佩服!”

    桓舒先生也不虚假推辞,直言道:“我这一生修身甚严,行事唯求光明磊落,绝不让小人有诟病的机会。朝堂之上,从来都是我指斥别人的不是,倒没有人能纠得出我半分错来。因此圣上纵然被我气得不轻,倒也不敢不认我是个诤臣!”话中的自负自傲之意,颇为显著。

    徐妙戈瞧着阿沅一脸崇拜的样子,心底却想到了另一层。徐妙戈想到,若是将来阿沅依旧不管不顾,这份情意说不准会被人大做文章,定有无数的流言蜚语传来,恐怕桓舒先生未必能容忍。那么有朝一日,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昨夜光临过一场大雨,林间的落木洗得湛然若新,兰花和金盏菊的香气依稀可辨。小径偶有泥泞,枯枝败叶卷杂其中,似是猎人铺下的陷阱。阿沅对着徐妙戈叹道:“可惜没有梅花,我最喜欢红梅了。”

    桓舒先生笑道:“你们若不嫌累,有空可以去山顶走走,上面种了七株梅树,个个都是从京城迁运来的名贵品种。有洒金、曹王、龙游、玉蝶、晚水、朱砂,甚至还有绿萼。”接着又跟她们细细讲述了几种梅花的特异之处。

    洒金梅又称跳枝梅,一个枝条上自然就能开出不同颜色的花来,每一朵花,甚至每一片花瓣上都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曹王黄香梅,花色淡黄,香气却浓,花瓣绽放时有如女子额上的花钿,其蕊条纤长,又像极了蝴蝶的触须。

    龙游梅顾名思义,枝条天然虬曲,远远望去,半空中宛似挂着一幅草书。玉蝶梅花苞尖端略显浅红,盛放时又会慢慢变成雪白,绛紫色的花萼尤其引人注目。晚水梅以花瓣繁多闻名,一朵小花上面甚至能数出五六十片花瓣,香味清香淡雅,颇有君子之风。朱砂梅呢,花如其名,红若朱砂,乃是女娘们制作胭脂、蔻丹的上佳之选。绿萼梅勘称梅花品系中的佼佼者,因它花白萼绿,黄蕊既大且密,枝梗固然短细,但胞圆如沉璧,可谓遗世而独立。

    徐妙戈和阿沅两人的神色之中不免露出了向往之情,阿沅盼望着能尽快与桓舒先生一起雪下漫步,携手赏梅,徐妙戈则寻思在山顶观景会不会像昨日在文汇阁一样遇到崔七郎。两人虽然不明对方所想,可相视一笑,都不由得胸口一热。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三人初时只道是闷雷,并不作理会,但耳听得那响声越来越近,全部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徐妙戈警觉地往山脊看去,只见一个硕大的落石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这边滚来,想必是昨夜暴雨导致土崩的缘故。

    她和桓舒先生对视一眼,两人同时骇然叫道:“不好!”阿沅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就已经被桓舒先生拽到身后。徐妙戈独自往山道上跑去,还不忘回头指挥他们:“快横着跑!”

    或许是徐妙戈命中该有此劫,那山石本来好端端的笔直而下,可半路上偏巧撞上了一株粗大的百年松树,瞬间改变了走势,横着飞向了徐妙戈。一时间,变故陡生。阿沅和桓舒先生愣在原地不动,反而走了大运。

    所幸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根红色的长鞭不知从何处猛然甩了过来,狠狠砸在那巨石腰侧,竟将其推偏了几寸。最终石头只是从徐妙戈的肩膀擦过,便滑到悬崖深处去了。

    徐妙戈听着崖底传来的炸裂般的回声,吓得瘫倒在地。在桓舒先生和阿沅的呼叫声中,她才渐渐回过神来,转头去寻长鞭的主人。不远处,一个窄肩瘦腰的男人正高骑在一匹鬃尾如火的骏马之上,可能由于先前他纵马太急,用鞭又使出了十足十的劲,导致喝停时那马儿根本收束不住步子,于是半个马身忽地腾起,两只前腿直蹬不休。

    那男人却状若无事,脚下使力踹直马鞍,双手随之翻转缰绳迅速往里拉紧,不一会儿,马儿掉头转了几个圈子,然后就平静了下来。阿沅不禁在旁喝了声彩。

    徐妙戈强撑着身子,正准备道谢,岂料那男人掉转马头,斜睨着扫了他们一眼,半句话也没留下就径直往山上奔去,好像压根不屑与他们有所交集。

    桓舒先生听得蹄声远去,才若有所思地说道:“这马登山如登平地,看来主人来头不小。”

    徐妙戈暗想,不论他是谁,我总归是欠了他一条命。将来他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当肝脑涂地,以报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