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枢追忆

第二章 五锁台

    中考后的暑假我疯玩了三个月,本来以为我和高中无缘的时候,四叔说可以让我转到这边的学校念。当时的心早就不在义不义务教育上了,我说我不念了,四叔问你将来咋办,我说我留在村子里,不想回去了。大家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祖师说,你父母不会乐意你留在这的,起码不会乐意你和我们待在一起。

    我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不顾身后四叔和林雪涛的喊声。

    后来忘了,反正是不知道睡哪里了,然后就是四叔背我回去,发烧,神智不清的,梦里爸妈看着我,叫我活开心,莫有所仇,莫有所求。

    等我清醒了,坐起来,喝了水,才发现我这屋里坐满了人,林雪涛,四叔,祖师,和从天津过来的姑奶奶。我那会以为姑奶奶是来接我的,苦着脸翻身坐到床边。她说,你当真想好了?什么想好了,想好什么了,我的动作僵住了。姑奶奶叹了气,说,你这娃娃怎么长不大呢,你说,你要回城里不。我摇头,我当时想的是我好像天生就属于这。她又问,你不学知识了。我摇头,心是想着我学种田养牛就不是学知识了。她最后问,你怕死不。

    我顿了一下,用力摇了两下头。一旁的祖师叹了下,说怕就怕,又不丢人。我不说话了,我不想走,我梦想的,这都有。什么电子设备因特耐特,兴趣不大在。我酝酿着给他们讲关于不适合学习的人群是怎么发展的时候,祖师说,待着吧,小眼神和村口小狗似的。

    “待着”给我的喜悦让我直接放弃反驳后半句话。祖师又说,但是,你留着的话有些本来与你无关的事你就必须接受,接受这里和彼此的一切。一旁的四叔一脸实在憋不住的表情开口,您倒先说什么事再问接不接受啊,祖师手一抱,撇了一句这是你的任务。

    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留下了。

    姑奶奶要走的,说我累了就回去,闲了多回家。啥啊,接下来我不一直闲着吗。

    林雪涛说莫仇哥,你加油。加油?加什么油。

    祖师拍了拍我说肩膀小子好好干,看好你啊。搞什么到底,这一个两个人都怎么回事,要下田种地?现在是马上入秋了啊。

    四叔人从下午就不见了,说去给我拿东西,当天的晚饭是林雪涛做的,他说祖师做的东西没法恭维。祖师说多吃点啊,林雪涛嗯嗯两声说要不头两天都过不来。那会完全没搞懂这对师徒打什哑谜,完全没想过后面的日子好险没给我死在山里。

    睡前还期待明天会发生什么,唉,年轻的心态真好啊。

    第二天天刚亮林雪涛就来敲我门,出发了,四叔带你下五锁台。当时困意一扫而光,我天,这是要去门派重地的节奏啊,一个鲤鱼打挺,挑了身最方便活动的衣服。四叔就在门口,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个铜钱串的臂箍,叫我戴着。我接了东西一抬头就迎上了四叔要训人的表情。

    不许摘,无论如何都不许摘。我应了。

    四叔说下崖子,见我一脸“啊?要跳崖啊“的表情,引我走向不远处的崖边,那向下有条小路,看样子是从石壁上直接凿出来的,相当陡峭,壁上有铁锁,每隔一段就挂着一个血红的铜钱。没瞎的都能看出来在这样的路上行走是线上悬命,何况旁边就是万丈深渊,我也学过地理起码知道正常的深崖再深也不会像这样没有一点光亮,暗不见底。从中翻腾起来的气流有一股很难说的味道,但起码能分辨其中有雨后草汁的味道和卤过的肉腐臭味。

    四叔往我腰上系了一根半掌宽的青布绳子,另一头在他腰上,又用手牵着,扫了我一眼,问我怕不怕。我摇头。

    起初,路没斜得多夸张,到了下面些地方也没那么黑,但越往下越陡,在有四十度斜角的时候,大概就稳定了。刺鼻的气味、未知的环境和脚下滑梯似的路,我打十二分精神向下挪,全身高度紧绷地跟在四叔后面。

    别怕,小子,这有我们的根,小心脚下就行。四叔的声音没有激起一点回声,我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连声音都被挤碎的空间。

    下到不知道什么位置的时候,空气流动突然变快了,甚至有轻风拂面的感受,异味也谈了许多,更多的是植物和泥土的味道,还有有些难以分辨的花香,我走了不知道多久才反应过来四叔那句“我们的根”,我当时的兴奋劲已经因为环境异常散了大半,加上四叔这细思极恐的一句话和我本来就紧绷的思弦,简直是种酷刑,总觉得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哈,现在想当时要是提了一嘴大概立马就会被四叔打包回天津,这辈子也和万枢盟无缘了,运气差点连记忆都会被祖师抹了。

    整个人太紧张又不敢看天,什么时间了也不知道,杵着头跟着四叔一直向下走,走到我吊了一口气没死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个大平台。这平台也在路这头的崖壁方向,是从这边凸出去的,没顶到另一边,还有十米远的样子,平台约摸是三角的,这头那头各两条有五六个我粗的锁链和平台相接,正中央还有一条也引在路这头上面,我立马明白什么是五锁台,五锁台在哪了。

    上了台子,四叔说坐下缓缓吧,我突然就脱力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又躺倒,才看见上方满天星星,我走了一整天。也许太累了,也许是紧张了一天,或者只是泄力之后的生理盐水,我躺在地上笑的时候,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流对耳侧,滴到地上。

    躺了会儿,我整个人抖得站不起来,饿也饿的头懵,四叔从不远处一个布包里掏出饼子和肉来,我噎了还递来一瓶水。从哪变出来的,我问四叔。昨天下午我放好的啊,知道你头一次下台子,指定走一天,夜里路太黑,你上不去,先在这睡下。当时的我大为震撼,既是我这虽然在村里待了段时但仍然没在天为被地为铺的环境下对夜的城里娃认知外的惊讶,也是对于四叔走这鬼路一个来回用不了一个下午的难以置信,见我眼神有点呆但嘴没停,四叔摸了把我的头,说,多跑吧,你得练成我这样呢。

    等吃得差不多了,人不那么发虚了,脑子里问题才一个个清晰起来。

    四叔,这路你天天走啊。我问了。

    是啊,我就是看这地方的。

    看?这有什么好看的。

    等你跑熟了我就告诉,哎,你问雪涛他也不给你说的。

    行吧,对了,你说”咱们的根”,什么意思啊。

    我们祖上,一直到我这辈,有资格见祖师下台子的人都葬在这。

    哪?

    等你跑熟了再说!

    你说雪涛不告诉我,他下来过?他第一次下来是什么样。

    那会儿他小的呢,是他师父领着下来的,是什么样我不知道,反正现在是没一点不利索的,跑的跳的我都得追着点。四叔答完了

    啊?我回忆了一下林雪涛,他十四岁的时候长得比我们这些靠海的都白净,可惜没上学,要不校草评选怎么都得蝉联三年。他身板没比我壮多少啊,虽然确实和我一样高。啊,也是,拎得动铁锅劈得了柴,我刚来的时候那大一箱行李也是从四叔手里生接过去了,到了家气都没喘一口,估计早就这么上上下下练出来了吧。那时候锻炼得头都快练破了也赶不上林雪涛,才切切实实感受到长生债对人的增益有多大,也不怪有些债奴舍尽一切只为求借得长生债,哪怕生命将随时转瞬即逝。这是祖师留下的给世人最大的恩赐之一,也是最难以挽回的恶咒。还好,林雪涛好好活到了现在,还有力气嘲我初中没毕业。

    四叔在五锁台备了几天的干粮,我当时还不理解,直到一觉睡到第二天,身上痛的翻不了身,四叔才哈哈一笑,说你累过了,缓好了再上。约摸着到了第三天下午,我差不多能跑了,就是动起来疼,四叔一把拍了我一个踉跄,明早就上!

    上山容易下山难说的确实对,上崖的时候虽然又花了一天,但目的地是家这件事一下子让我的心态好多了,总算在日落前一刻坚持没趴倒地进了屋。拖着身子回房间的时候累得没力气问为什么祖师在给林雪涛教英语,就倒在床上昏睡过去了,一觉睡到隔天下午四点。

    我醒来的时候祖师坐在我旁边看书,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肉汤和饭菜,见我醒了,祖师望向我,一向即往满目笑意地说,醒了,吃点东西吧,是林洪泽做的,他们下山拿东西去了,很快就会回来。

    祖师的声音极其难以分辨性别,似乎只是第一次见面断定了这个人是男是女,以后便一直这么认为,而我一直没确定过祖师的性别,出于尊重,也没问过,倒是观察过,但除了同我们一起吃饭和给林雪涛讲历史故事,祖师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什么。写的画的符号到现在我也不懂,但祂说过,是写惯了的东西而已,学了也用不到,记点该记的。

    祖师会笑出声,会和我们聊天,一开始我甚至惊讶于祂说那个时代的流行词汇比我说得还顺口。祂语调永远是平稳的、处变不惊的,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在普通地陈述今天的天气一样,这样淡定地讲笑话效果相当不错。祂衣服款式也蛮多,但无一例外主色调是白色,配一头白发一双金瞳,站在山雾中像天上的仙人,不过也确实是,祂人再二半调子,本事我不能否定。这段可不能让祖师看了,要不又抓我抄书,倒底哪来那么多可抄的书啊,训小孩也,算了。

    把我扶下床洗了手脸又刷了牙,扶我回来看我坐下开吃了,祖师才问,有什么想问我的?他不告诉你的我可以先说了,这个他一听就是四叔。

    四叔告我“这是我们的根”。我也没客气。

    哦,你说这个啊,他怎么说的神神叨叨的,这块地方有林家万家在万枢分支的祖堂。

    祖堂?在哪?不是,等等,万枢是什么。

    祖堂就连接五锁台,是暗门,你没发现很正常。万枢呢,全称叫万枢盟,最初是七个江湖人士结盟,主要是万家人林家人主导的,后来盟约被很多人认可,形成门派一样有据点的事物了。不过时代变迁,万枢已经不存在了,据点也成传说了。

    什么?这么酷?怎么从来没听你们说过?!

    谁知道你要留下啊,要是一个寄住的小孩知道这么多不麻烦了。

    我,我肯定保密,诶不对,为什么要保密啊,这么厉害的事。

    因为当年万枢盟所在的虹谷,已经人间蒸发,成为故事中的成仙之地了。

    啊?您没骗我吧,这一点也不科学啊。

    对啊,这么不科学的事,你给别人说,有人信吗,当故事听听得了。

    呃,那您接着说,为什么偏偏是这啊,五锁台又是怎么回事。

    哦,因为这有毙尸宫,一个编外的据点,就在地下,外面有群神经病坚信能从毙尸宫找到万枢,说万枢能长生,能治百病,能大隐于市,能找到一个未被记载的小国遗留的宝物,反正就是万枢什么好处都有,五锁台就理解为毙尸宫大门口吧。

    闭湿?哪两个字啊。

    暴毙的毙,尸体的尸。

    怎么叫这么个名,听着好不吉利。万枢不是名门正派吗。

    因为最初建造的时候为了报仇,杀了八百来个邪教徒,都封墙里了,建筑主体里好多尸体的。

    真的假的啊。

    真的啊,骗你干嘛。

    真有啊。

    保真啊。祖师相当真诚地看着我,也没多客气,给我讲了一堆。

    我当时是真当故事听了,怎么也没想到祖师确实很真诚,把这种外人知道了得被做成人傀的事就这么原原本本的讲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孩,不知道祂当时是单纯觉得我傻还是已经料定我会走到今天这步了。这段我记得最清楚,因为从那一刻开始,发生的每件事都会让我重新思考一遍这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