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枢追忆

第三章 浮生若梦

    祖师前脚去洗碗,后脚四叔和林雪涛就回来了,两人扛了三箱书,不是课本就是资料。在我差点两眼一黑昏过去前,林雪涛才解释了,他因为身体原因没法上学,就让祖师教他学校里功课,祖师见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祂,摆出一脸“说出来吓死你”的表情说,去去去,不爱上学的练习下台子去。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除了跟着四叔在五锁台和家之间来回走,就是累昏过去,有好几次都是四叔背我回来的。就算背着我,四叔上下台仍然用不上半天。有时候我也怀疑四叔是不是蒙我,我这种半大小子压根做不到四叔的脚程,结果林雪涛在我和四叔前头一路跑,我下去的时候他小说都看了半本了。然后下次下去的时候我无能狂怒大叫半天,崖里一点回声都没有。

    再后来,我可算是一天之内一个来回了,但也是得状态好了。这时候我才有那么几次机会观摩祖师给林雪涛的授课过程,和我想的那种教学前班小孩认字的场景完全不一样,祖师在林雪涛屋里置了块白板,有章有法的从数学地理讲到英语政治,我惊讶的不只是林雪涛的一手好字和好几本能倒背如流的笔记,还有祖师几乎没有不会的东西,讲的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又听不懂。顶多祖师突然就拉扯出来一段极为详细的野史的时候我清醒地听一阵。

    林雪涛当时私下跟我说,他想考大学,我当然支持他,这小子聪明得不像话,但他又摇摇头,说不知道师父怎么看。我就不理解了,上大学多牛啊,反正比我强,祖师不像不让人念书的那种人啊。林雪涛苦笑地看着我,说,因为我染的是长生债啊。

    长生债,这又是什么,他不是病着吗,病名叫长生债?

    林雪涛告诉我,他父母失踪了,又对他四叔有恩,四叔就把他接过来,村子里的人一起照顾他,那时候才四岁,现在也记不得父母的脸了,本来相安无事,直到他要上小学,该买点东西,四叔说去取“钱”,带回来了一个白玉瓶子,再三叮嘱他别碰。他从小听话,自然不会主动犯错,但那天他擦桌子的灰的时候,发现瓶子旁有一只小虫,是只螨子,隔着布准备按死了扔掉,没想到的是,一按下去,小小的虫子渗出来的血染透了半张布子沾到了他手上。随后,几乎是撕碎骨肉的疼痛从手上传来,他的惨叫惊动了村民,立刻叫了外出的四叔回来,等他痛的没那么厉害。意识请明些的时候,四叔正抱着他喃喃着,怎么会,人面螨,长生债啊……

    从那天开始,他发觉自己的力气大了些,也不生病了,伤口也好得快了。他把这些告诉了四叔,四叔抱着他,什么也没说。当晚,他起夜,见客厅有光,便去偷看,只见四叔路在一个白衣白发净若仙人的人面前,说着,祖师,无道祖师,这是我欠的爹妈的,也是我当他是我自己亲的,求您,求求您了,救救雪涛吧…

    我听到十分不解,先不说奇怪的虫子和祖师居然是四叔求来的,这所谓的“病状”不都是好事吗,怎么一副得绝症的样子,我当时也是这么问他的。

    林雪涛接着说,是啊,他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祖师告诉他,长生债,故名思义就是借来的,只不过一般的债务借的是钱,而长生债借的是命,而且,借的越多,还的也更多,从接触到长生债开始,它就会源源不断从债主那里带来“生”的力量,欠债人的体格会更强,没有疾病,自愈极快,连相貌都会改变,变得更“美”。若是老病将死之人借得了长生债,不仅疾病全无,更会延年益寿,重返青春。但代价是,债主在生命有所负损的时候,会直接消耗债奴的寿命,而且毫无征兆,有可能债奴正在街上走着说着,就会被“收债”,轻则衰老或变成干尸,重则直接化为一滩血肉泥水。债的多少,是通过负债时间和身体耗损决定的,因为长生债每时每刻都生效,所以即使不做任何有损性命的事,也会持续叠加,他从六岁就染上了长生债,就算睡上几年几十年,长生债都在借命。这是个无底洞,只要有所贪求,必定有所亏还。

    听到这我已经震住了,甚至忘了质疑科不科学的问题,只是一把按住他的肩膀,问,也就是说,你有可能突然就死了?什么都做不了就死了?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默了三两秒,又说,别太担心,有两种解决方法,第一种,是修习《逆命书》,其内容刻在毙尸宫主殿侧壁上,。照上面的内容养气修身就可以阻止长生债生效,抵消其效果,长时间修习会导致身体虚弱气血不足,但修成时长生债就会驱散。但是逆命书不能被抄录,光是抄写的过程都会神智不清身体溃烂,如果将抄本带离毙尸宫,会暴血而亡,化作肉泥。这也是为什么他不能离开万家村,其实更准确的,是不能离开万家村下面的毙尸宫。

    毙尸宫?逆命书?祖师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不能抄录?人怎么会变成肉泥?问题太多,嘴又只有一张,所以我脱口而出最重要的那个。第二种方法呢。

    他慢慢地说,第二种,就是让债主待在债奴身边,有意控制收债对象,防止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消耗“储备粮”,这个方法只要债主跟着债奴就好,没什么限制。

    我当时都快跳起来,大叫着问,债主呢?你的债主是谁,咱们求他,把他找过来不就好了。

    林雪清当时着着我沉默了好久,在我有点发毛的时候说了一句更让我当时发毛的活。他说,他的债主就是他的师父,我的祖师,毙尸宫的主人,泯伦道的创始人,一切长生债的源头,万枢七义的老三,无道祖师林希。

    我痴痴的,说不出一句话,大脑空空,连“你在和祖师联手骗我吗”也问不出来。

    林雪清涛看我这个反应,反而笑出来了,又说,他刚开始练逆命书的时候还小,没三天呢就导致亏损过重,一挥拳就废了一条手臂,发着高烧的时候祖师轻轻摸过那条胳膊,所过之处一阵清凉,溃烂的皮肉开始愈合,断掉的手也接回去了。祖师摸了摸他的头,烧一下退了大半,于是他就听到祖师轻轻的说,他太小了,我留下陪他就好。第二天,他就拜了师,祖师也留下了,代替离开的父母,代替四叔,代替村民,一直照顾他。当然了,他也不是没有因为太想离开而的崩溃的时候。他一直想上学,交朋友,虽然村里也有能学的东西和能陪他玩的人,但他依旧向往有朝一日考上大学了,自己的师父和四叔能在飞机场送他或者带着他们在新地方走动。有那么几次他对祖师说,不修什么这个书那个书,活不长就算了,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而无道祖师,也就是他的师父,平静地看他,告诉他当然可以,祂当然不会拦他,选择应该自己做,后果也要自己担,只不过是一时和一世中间挑一个罢了,没什么不能的。话罢,还笑一笑。

    我终于反应过来了,问他怎么选了。

    他拍了我一下,说,我还在这,你说呢莫仇。

    那天的聊天就这么结束了。

    我还有一肚子要问的,但哪个都没问,我不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祖师是什么人,万枢是什么,毙尸宫又是什么。

    新年很快就来了。我也终于,终于,终于能把那段小路跑的又熟又快。四叔在年前最后一次陪我下台子时,七八点出了门,不到午饭我就回来,而那天,我抱着邀功的心情一推门,就看到姑奶奶哈着腰,低着头,将一杯热茶举过头顶,敬向祖师。他们发现了我到来,但是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从后面来过的四叔搡一把门口的我,看啥呢,进家,别打扰你姑奶奶拜祖。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知道了姑奶奶来是为了两件事,头一件是去带我给我爸妈扫墓,第二件是去祖堂上香。说到我父母的时候我有点难过和心虚,他们一直希望我念学考公,而我现在却做了个乡村小子,有什么脸去烧纸。四叔注意到了我的脸色有变,样子上给姑奶奶说了一句,小万和他媳妇看到孩子好好的,估计也放心。实际大家也知道,是告诉那时不能确实自己选择的我,去见见他们吧。

    说到祖堂的时候,姑奶奶说想再见一见浮生若梦,这四个字一出,桌上安静了好久。在我都有些替本不大喜欢的姑奶奶犯虚是不是触了什么大忌的时候,祖师说,这之后就带上莫仇吧,他现在不是也有下台子的功夫了吗,洪泽不在就让他去看着也好。这话一出,桌上的气氛一下又活起来了,我注意到,祖师轻轻地对姑奶奶点了点头。

    这次所有人都去了,祖师和林雪涛晚一天出发的,却比我们先到了。在公墓碰头的时候,林雪涛抱着一束花,而祖师手里拿了一节花枝,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来这是一段枝子,因为这小臂大的枝子通体银灰,有着细密的金色纹路,缀着的几朵花也像白玉一样通透明亮。我从祖师手里接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这是木头的质感,这是一种植物的枝干。祖师叫我烧给爸妈,我照做了。后来才明自,这是万枢对逝者最高的礼节,焚燃浮生若梦,沟通后人与万枢的联系,彼生大梦一场。

    去以前的家里拿东西的时候发现,姑奶奶一直都在打扫我家,一切都像我走的那天一样,好像我只是去上学,现在又回家了。只不过灯不亮着,没人问我学校里发生什么,没有饭菜的香气,没有爸妈了。眼泪不住的流,哭到倒在地上,林雪涛的父母走的太早了,他也会因思念痛哭吗,祖师又会怎么说,还是说祖师在他心里就是父与母?他从来不提。

    多待几天,在这把年过了,四叔穿了套符合时下的衣服,胡子剪短了些,带着我和林雪涛上街。我作为本地人,也就理应成为导游,我想,那时候他们应该是想冲淡一些我的悲伤吧。也是那会让我相信了林雪涛基本没怎么下山,他在那时才展现出一个十三四岁小孩的样子,一路惊叹,一路跑跳,我也跟着他玩,以至于忽略了祖师一副见惯了的样子和为什么周围的人不为一个那么与众不同的人驻目片刻的疑点,祖师能做到的,远比我能想象的多,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回去的时候,祖师和林雪涛也依旧没和我同四叔一路。

    在车上的时候,我睡的迷迷蒙蒙间掉了两滴泪,脱口就问,四叔,万枢真的存在吗,虹谷去哪了,毙尸宫究竟是什么,祖师,祖师是活了很久的林希吗。

    四叔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快又睡死了,才像喃喃自语般说,在的,都在的,虹谷被林希祖师送到另一个世界了,毙尸宫有那里沟通现实的途径之一,祖师,也是人,念旧的人,多情的人……

    四叔应该还说了什么,但我睡过去了。梦里我在老家捧着那奇异的花枝递给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