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枢追忆

第二十章

    那段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毛婧开始高考倒数二百几十天,毛叔毛姨也紧张,我想帮他分担些,多数时候留在店里,后厨前台都得跑。辰托萨仁带过很多次东西,吃的居多,甜发腻但毛婧没少吃。

    忙忙碌碌快到了跨年,有天扫完雪,我突然反应过来,居然又已经很久没四叔的消息了。给他打电话,关机。

    上半年的时候四叔也有长时间联系不上的情况,但总归是回来了,我却忘了问原因。现在又遇上了这种情况,担心是有的,四叔穿的神叨,又留胡子,多少显老,但真要算他也是我父辈的人,又是后来几年一直照顾我的人,用什么钱一开始也是他给,说是我第二个爹也不过分,联系不上了难免多想。

    我问了四叔几个朋友,毛叔和萨仁虽然老说着四叔不来左旗不够意思,但我们问的时候也说他生意不易,这种情况常有,可做什么生意他们也不清楚;毛叔听了我的问题摇摇头,说四叔是个相当有本事的人,用不着担心,他办事自成一方,管也没用;最后打了几个长途问辰,辰说联系不上,那正常啊,他手机号切着用,这会应该在澳门,别管了。

    澳门?我听的一头雾水,很明显辰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信息多得仅次于祖师的人,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称和万枢没多大点关系的人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而且,为什么四叔是在澳门。

    这还不简单,澳门那经济多发达,林叔那多钱只能去那赚。一个周末的早上,我、毛婧、王荞聚一起吃早茶,我把这事和他们了,毛婧就从奶茶里抬头回了我一句。

    那手机关机怎么解释,谈什么生意不能开手机啊,还几个月没音信。王荞率先反驳。

    哦,那是,犯罪涉黑了,钱不干净?毛婧想了想说,不顾王荞的“我靠你别乱说”,她又摇摇头说,不可能啊,林叔那样横坚不像个黑社会啊。

    我也觉得。我叼着馅饼说。再说了,四叔敢犯事那不得被祖师一脚踹下悬崖啊,祖师从大几年前就给我和林雪涛说了要记得遵纪守法,尤其不许当什么黑老大。

    此地无银三百两,毛婧说。

    当时我是把这事当闲聊的话题去说的,就也没在意毛婧一向天马行空的猜想,倒是想了去问了我们所有人那无敌的外挂祖师,但那也只能等寒假祂和林雪涛回来,毕竟祂说了,不接电话,也别让林雪涛转接她,一概不接。

    临近跨年了,我才一个激灵后知后觉。我可以问林雪涛啊,让他问祖师那不也一样吗。一拍脑门我就也这么做了。林雪涛听了我的心历路程很无语,说下次给毛婧买补品的时候给我也带点。闭嘴吧你,我说,说正事。

    这事我早问师父了,还问了不只一次,师父说别担心,什么事都没有,说四叔还是挺靠谱的,不至于把自己嚯嚯死。这是林雪涛给我的答复。

    你也不好奇四叔到底什么工作啊。我说,我刚想调侃他从小到大是真没一点好奇心,他又说。

    我问了啊,师父说精明的从商者,一听也是阴阳怪气,这哪猜的出来啊,哦,不说了,我找教授呢,到门口了,拜。

    祖师给的答案是肯定的,但内容是可疑的,当时的我只觉得祂这么做这么说一定有祂的道理。所以在他们寒假回来时我又问了一次,得到了“他肯定没事,几十岁的小油条用不着你们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担心”和“雪涛没转告你吗,不信他还是不信我。”

    我把这话转达给其他人时,我能感觉到大家其实都有想问的,只是最后全没开口,就像我默认祖师说的一定对一样。

    那年的聚餐又少了一个人,还是话最多的核心人物,桌上总欠了点什么,成了三三两两的各聊各的。我瞥到辰和祖师没少说话。

    毛婧在冲刺高考,学得整个人着一口气,说是放点炮就睡了,我们三个准备出门陪她。辰大手一挥说,哎等下,你去拿我车钥匙,萨仁她闺女托我给你带新年礼物,自己拿去。

    林雪涛听了,“哦呵”了一声;毛婧点了点头;王荞拍了拍我肩膀。

    瞎起什么哄。我看林雪涛马上开口又肯定要嘴刀我两句,我先压了他们话头,也管不了他们互相使眼色了。

    取了一个布包,是一幅画,应该算素描。是我靠在车边,叼根烟,不知道看哪。落款日期是上次我送她去机场那天。

    追忆这种东西,对我一个只会写写见过了什么的流水账选手来说,写起来还真是心情复杂。

    那年是我头一次只一个人给爸妈扫墓,当天去,当天回,也没打扰姑奶奶,也没回老家怀旧。没了别人,我干脆往地下一坐,絮絮叨叨地说,像给他们说,又像自言自语,快到订好的发车的时间,拍了拍灰,我起身走了。过了五六年,我已经能平淡地和父母在天之灵聊天了。

    我接下来回的,不是巴镇,是万家村,我想着这个时间祖师和林雪涛应该就在地下,虽然我没抱什么见他们的期望。

    至于为什么回村,除我觉得这么久了也该回去看看了,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心无端升起。四叔作为各方面的主事人目前消息也没一个,林雪涛还在念书,祖师更是永远一种事事嫌烦的态度,有什么无形的担子落在我肩膀上了,不重,但不该推脱。

    没带什么东西,只单肩挎了个背包,我站在了锁子桥连通外界的这头。

    桥下万丈悬崖,而悬崖另一面,一片大雾,我回头,树枝上有只白色的鸟。

    这锁子桥我已经走过不知道多少遍了,那时也一如即往地走了上去。冥冥之中,我想起了第一次走这桥时兴奋地向下看,好像自那以后我再也没多往下再瞄过一眼了。这么想着,下意识地看了下这个会飘血腥味,草汁味和花香的深渊。

    我向下扫了一眼,没什么,继续向前走,走了两步,我停住了,站在桥中间。

    我刚才和什么东西对视了。

    鼻下一热,我伸手摸了下,两行鼻血正顺顺淌下。牠在看我。我脑子里多了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结论。牠在注视我。

    我呆呆地盯着手上的血,鼻子里的也还在流,却怎么也迈不开腿。视线前方有什么东西突然动了,我抬头,桥那头的柱子上蹲着一只白喜鹊,我大步向前走去。心跳的快要撕开胸膛。

    在踩到地的那一刻,我才从包里取了纸,擦血。滴到衣服上的已经擦不掉了,留了几个血印,是刚才发生的那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着的证明。

    一种很多年都没有过的茫然再次出现,我回头看,桥柱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村里发生什么了,不,应该说毙尸宫发生什么了。我的心一下紧绷起来,这种气息我是不要紧的,我连众生阶都抗下来了,可是如果毙尸宫大开,面向外界,村民们怎么办,想着,我已经全力跑了起来。

    大雾很常见,但这种情况下就多少有些让人心慌了,等我看到第一个人的时候,还没看清是谁,我就赶紧说,村里还好吧。

    那人愣了一下,向我走来,是万淑芳,后头跟着她的丈夫肖佑。她看见我很惊讶,说,莫仇?怎么突然回来了?林哥没说啊。

    我气还没喘匀。肖佑说,你别急,村里怎么了,你衣服上的血怎么回事,你还好吗?

    见他们的反应,我猜村里没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就开始想怎么说出我这样子的原因。倒是把夫妻俩急坏了,以为我是出了事,忙着就要把我往家里扶。我赶紧摆手表示不用不用。你来我回了有一会,才开始说正事。

    我听林雪涛说村里有什么事,离了天津就过来了,眼看编不过去了,我干脆拉我那能言善道的兄弟一起下水,问也是问他,先饶过我这关再说。

    村里?啊,是了,我妈去世了,前两天从省医院拉回来下葬,唉,雪涛也大了,有主事的风范了,万淑芳想了想,告诉我。

    我当然没想到能这么撞巧,反正先给林雪涛记了一笔我帮他提升好印象的账。万母我也是知道的,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一辈之一,据四叔说,万淑芳搬回来也有万母的原因。

    我说了许多叫人节哀的话。肖佑又问我衣服上的血要不要紧,我以“在西北待太久,有些肝火,一换了环境就鼻血”给糊弄过去了。没个学医的,我瞎诌两句也没人怀疑。

    回过神,我才发现我其实已经站在村中央了。村里有雾是常事,但这么大的雾在我印象里也没几次。进家之前我在村了溜达了好几圈,等一位万姓婶婶问我在找什么吗都看到我三次了,我才回家。

    家里和上次一样,干净得没点人生气。四叔也没再来啊。我往沙发上一靠,望着天花板想。没什么事的待个两天就走吧。

    当时我去的很早,不到午饭点,就计划做了午饭后去祖堂看,想起祖堂,我又想到了万淑芳的母亲,不知道那位老人会不会在祖堂供着,会不会也折一枝浮生若梦烧了。想起浮生若梦,又想起万枢,莫名其妙就有些守护这了那了的秘密的热血,等反应对来,干笑两声自己还二着呢。

    下午的时候,雾也没散多少,倒不影响我走那下了不知道几百上千次的去五锁台的路。晃晃悠悠走到路口,却听到有人在交谈,有一群人在交谈。

    交谈的声音大不,内容也听不清,但隐隐约约的,我觉得我“听懂了”而想要加入那讨论。我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却连听到了什么都不知道,再用力去辨认,就连声音都没了。

    随着我辨认声音的小动作,步子上已经走到下崖口了。那里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