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枢追忆

番外一

    这条道林明方走了快二十年了,早是轻驾熟路,纵是只身前往,也不再畏怕。可独独这次,是哪哪都不对。

    他十六岁时替七哥受禄,无道祖师赐给他一条能通往“那里”的路,只有他能走,其余不管是人是畜都会祸杀,这个规矩林明方牢记在心头。这是一条用好了能通天的财路。别人拿命换都得不到的,如今在他林八爷的手里,这个秘密他哪怕不婚不娶都得保住了,连林兰诗也只知皮毛,更别说其他兄弟了。

    这路境况畸怪峙岖,无光无影,不比他早些年随人下过的墓好在哪,可林明方打从头次走就没怕过,一晃十几年,居然走出了几分亲切,早已是闲淡中饭。

    可只有这次,无论如何都感觉哪出问题了。

    照理说,这路不会有别人,或说不会有外人知道,毕竟顺这方向下志是黄水镇,旁人敢闯,头就会被削下来是在道顶上。这么一寻思,林明方下意识抬头看了下道顶,借手中呓春笼的弱光也能省看到顶上排的密密麻麻的头骨。他早已是不怕这些,此时也是以此告慰自己:这是那活祖宗的地盘,他只要按规矩办事,那天下这里最安全。

    同过去一样,林明方“取货”立后,又将事先准备好祭拜镇民与少神的贡品抬下来,他“取货”有人傀携他一把,但带贡品进来可得全靠自己。几来几回,没几个黑天白夜早干不完的,累且麻烦,还只得一人来,却是天下最划算的买卖。“货”只要顺制脱手,其中的暴利够他得到一切了,几乎设有成本,但能大赚特赚,哪个商人会不心动。

    敬好了贡品,是该去地堂拜谢的,但无端的林明方偏偏这次无论如何都有些抗拒去地堂,但不去是万万不行,就是千不愿意万不愿意,这个头不磕,就是违背他当初立的誓,是要坏规矩的。

    三叩首毕,林明方没有起身,跪立着看着主位上供奉着的他不认识的符号。地下有太多他不认识的东西,他也不会去追寻其中的含义。其他地方,无论是墓里还是遗落的宫殿,凡是地下的旧东西,总归是知道得越多越好,但这里不一样。这些道理没人告诉林明方,靠得全是他的机灵。

    那符号刻在一块黑板上,那黑板则是像他七哥林明台带他去过的那崖间的祖堂门一样的材质。林明方不曾上手摸过,只是他这样倒卖古物的商人是有些本事的,够一眼看出这与众不同的材质,看一眼,就忘不掉。黑板四周,或该说整个地堂细枝末节之处都是镶金的。这样的金子一眼便知纯度不高,因为色泽通通是模仿无道祖师那清亮透光的金色眼睛,颜色是寻常黄金淡些的,与这个地方有关的一切里,那种金色是尊贵的像象征,似乎已经是这股势力所独有的文化。

    也正是这容易反光的金饰,让林明方登时一身冷汗,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头却不敢动。他分明借着反光看到他身后侧那把一直空着位的镶银紫檀太师椅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一时间林明方连眼球子都不敢转一下,他早听任、郭二位前辈提过祖师的两位弟子,可那二位也是不下镇中的,那现在身后行动没有一点声音的主是谁?林明方从余光里再讨也看不清楚,金子折的本就不明晰,室内的光源也只有呓春笼一盏,身后什么情况是模糊不清的。他只求那是一位闲步的傀,毕竟在这里,碰见死人可比碰见活人要安全。

    “都看见我了,不敢转过来认吗。”可惜,这个时间这个地点里能身手超人地出现的终究不可能是人傀。

    林明方再胆大,也不敢对这个地方全然放心,而一个活人的出现更是骇得他无法思考何人何时为何,只在心里念了百遍“神威全知无道祖师保佑”,才缓缓扭过身来,却不敢抬头,生怕是哪相底从棺中再生,自己不敬无德。

    “抬头。”身前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晚辈不敢失敬。”林明方头一低再低,心下已有些许清明,不管如何,不能死在这里,将人领去外面再杀也许周旋,自已从未坏过祖师的规矩和违背自己的诺言,尚有回旋余地。

    “晚辈?哪来的黄口小儿好大的胆子敢给自己脸上这么贴金。”身前一声冷笑,话语间满是不屑。

    “晚辈……苔亭山林家之后,后并入虹谷万枢盟属掷玉台。”林明方实际并不清楚自己归哪属那,他连自己亲爷爷都不认识,何况是这一连串他都没太听过的地名派属。全不过是林明台事先教给他的,对郭、任二位前辈要这么说,祭祖敬谢要这么说,凡在这地下,问起何门何辈的,都要这么说。

    “哦?林家人?你是林沧调澜的后人?”那身前的声音虽仍是高高在上,但语气里多少有了些提起兴趣的意思“啊,对了,祖师好像提过,祂给林栖音的外甥指了条路,你就是那个……”

    “林陈玄之八子,林明方。”实际林明方很惊讶,虽不知身前这位是何方神圣,但祖师居然在她跟前提过自己,挂得还是他那从未谋面的姑姑的关系。其中缘由,恐怕只有七哥知道。想到这,林明方不由得头更低了几分,保命当先。

    “呵,林陈玄算个屁,你真是蹭谁的脸面都蹭不明白。”那声音顿了一顿,只听见哗啦几声响,林相方一听便知是玉珠子的碰撞声,这人是在盘什么串子,“林栖音做得不错,不过我看不上她那面子,叫你抬头你抬头就是,祖师指的人,我倒也不杀你。”

    林明方是个精明人,一听便知这活是点他呢:他的姑姑做了有利的事,他也能沾沾光,但更重要的是祖师的指点,而且身前这位只听祖师的,听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然任他姓林姓万都不好使。既定了他的心,又告诫了他,看来身前这位在黄水镇,不,在整毙尸宫及周遭的子势力里都身居高位。

    林明方不再推阻,缓缓抬首,又俯着些额头看向那人。

    是一个头发半扎半散的年轻女人,眸子死气无光,面无血色,身着一件随处可见的细绸对襟黑褂,褂面上用金线绣了一只正口吞毒蛇的蟾蜍,栩栩如生;下装却着一条时下洋人式标准的女士西裤,明明是太师椅,却盘腿坐在上面,以致能看到她没有裹脚,穿一双素色绣边黑布鞋,脚腕露出处尽是一圈圈绷带,整个坐得向右倾斜,右手支着头,腕上一串不知什么木的球子和几圈穿着些形态各异“珠子”的红线,不过那当然不是珠子,有几颗分明是人牙;左手搭在膝盖上,指甲长出一截,通体全黑,手上还有许多细疏的黑色线纹,正提了一串盘得极其油亮的包浆白玉长串轻轻拨动。

    此人面上看不出表情,却又不似人傀那股有股尸体的僵硬。眼中无光,眼神却似杀人之鬼刃,刀刮一样半眯着眼扫视林明方上下。看到林明方眉角的旧伤后,突然阴侧侧地扯了一边嘴角笑了下,道:“看来平安和阿时已经见过你了。”

    林明方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疤痕上,可他并不知通此人口中的“平安”“阿时”都是谁,他眉角的伤,还是七年前听鹤宿楼的韩凭梅唱戏,却遭一场找不到凶手的大火,烧死了韩凭梅,烧没了鹤宿楼,当时的林明方被重点保护,可火里飞出的一股沸血还是溅到他眉角,烧出了一个用什么药都消不掉的疤痕。

    不过,林叫方的注意力当然不在自己的旧伤上,他的脑子早就估算起了这位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和以及自己如何脱身。大了胆子,咬咬牙,开口问通:“晚辈驽钝,不知有何能为前辈效力之事…?”

    “效力,然后找机会开溜,是吗。”

    “……岂敢……”

    话毕,此人便一言不发地盯着林明方,而林明方只看上她一眼还好,但若叫他迎着此人满目死气继续看下去,他一双眼睛是偏也不是正也不是,只党得发怵。没跪多久,却度秒如月。

    时过片刻,又一阵珠子相碰的响动,一个纸包的圆筒不知从何处滚至林明方身前,自己停住了。

    “去把这个交给林明台,告诉他孟靖死了,我九太爷和死人玉都准了,叫他保管好,这些都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他若真那从有脑子,一听便知。”这女虽刚点破林明方的偏主意,却还是给他下了吩咐,正是个跑腿的差事,跑的,还是他七哥那头。

    林明方一边琢磨语意,一边拿了东西起身。是个市上就遍地都有的油纸包的不知什么玩意儿,很轻,但林明方也捧得小心翼翼,那人除了盘手中的串子,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但林明方自出门前一刻都能感受到她头不转动,眼神却扎在自己身上不动,他是明白了,这次从进通那一瞬开始就感到的不祥之感,便是这种被天敌凝视的恐惧感,这样的压迫已然到达了巅峰,以致他一出门,胃里便翻江倒海,却是任出道口前都不敢呕一口气出来。

    等林明方跌坐在地上,吐也没吐二两水出来,又是拜祖师又是谢先人,都说商人重利轻义,此时他是真真切切的诚心,缘是并非他无惧无畏,只是先辈们认祖师的面子,不出面骇他罢了。

    纵是日后,林明方也想不起自己怎装面子装到底了,硬是把“货”交到了万娇,平如玉手里了,才演作同过去一样探望他独身在村的七哥林明台,也装作看不到林明台在听到他带的话立后骤变又猛然恢复如常的表情,却始终忘不掉、甚至在生前把遗产交予外甥女相小茶之后,末了只留一口气将此事讲给她时,仍记得他把那纸简交给林明台时无意间瞥到其侧书有二字人名:万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