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酒一江湖

第三章 范家

    佃户聚居作一处村落,环绕着中心范家现今的宅子,十几年前,范进还未降生时,范家便从城中迁居至此。衰落的不仅是范家,众多显赫一时的高门大户都在无数新兴势力的挤压下不复昔日辉煌。食古不化,只是固守先祖功业者都化作黄土;纵使是痛下决心,开宗立派,面对早被瓜分完全的江湖,也只是望洋兴叹。

    或许历史的确要把过往的弄潮儿们打扫得一干二净了。

    范玉云急匆匆地跑到村口,路上偶遇了的村人,也顾不得理会,不待稍作喘息便又是一路狂奔,到自家门口时,衣衫上已是点点泥泞。

    他站定在门前的青石阶下,仰视阶上一脸怒容,手执一根竹竿的中年男人。但一如既往的,他还是首先注意到男人身后高悬的匾额,其上写着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扼定湘楚”,是范家老祖的手笔,以剑锋书就。匾额虽在近百年的风雨洗刷下略略失色,然而至今尤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凌厉而险峻的气息。

    “爹......”范玉云嗫嚅着,欲说几句自辩的话,却如何也出不了口。

    “千字文,背。”范兰君面无表情,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地盯着儿子。

    范玉云咽了口唾沫,不敢抗命,只得硬着头皮背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喵喵喵喵......”他在赌父亲也压根没背熟这篇蒙学读物,于是除却头几句耳熟能详的,其余便全然是胡言乱语,盘算着凑足了一千字,他便不再吱声。

    “背完了?”

    “呃...嗯......”范玉云面不红气不喘地点一点头。

    “好,看来你还没太松懈,”眼见得范兰君神色稍有缓和,却忽然又变了颜色,“我听人说,你近来在外面很不规矩,成天出入些花柳之地。是这样么?”

    “啊这......”范玉云一愣,他成天偷跑出去是不假,但也实在没有这么不堪。但他忖度一二,却选择捏着鼻子应下来了。

    “您说得对。”

    “混账!”不料范兰君听罢,反而显得出离的愤怒,当即纵身一跃,稳稳落在范进身前,扬起手中竹枝便抽过来。

    范玉云十八年的人生中,与成长形影不离的便是父亲的棍棒。先前挨打时,单是觉得父亲下手颇重,还避无可避,如今倒是能看清些门道。范兰君所用的分明是某种剑法——只是太过蹩脚,剑招总给人一种死板之感,但殴打范玉云这样的小朋友还是绰绰有余——至少范兰君自己是这样以为的。

    范玉云面对攻势,忽然觉得自己这次绝不能善罢甘休。正好他近来下血本向无名酒肆中过往的江湖人讨教了几式拳脚,又苦于没有合适的对手。现在,这个棍棒下诞生的孝子有了个胆大的想法。

    眼见得一如十八年间重复无数次的剧情,范大厨这道竹枝炒肉便要告成,范玉云却陡然向后一仰,躺倒在地上。范兰君见儿子如此反应,也是骇了一跳,心道莫非是自己修为大有精进,直逼当年老祖隔空伤人的水准了。

    趁范兰君发愣的空档,少年一个翻身向前飞扑过去。范兰君好歹是习武之人,纵使人还呆着,但见范玉云攻来,还是下意识的一脚迎过去踢向对手面门。

    不料这却正中范玉云下怀。

    “机会!”少年一声狞笑,对手此时左脚离地,只余右腿支撑,他当下双臂环抱住对手踢来的左腿,顾不得胸口沉闷的痛感,登时向斜地里一个翻身。雨天被淋湿的青石板本就滑溜,何况范兰君此时重心不稳,猝不及防之下,便直直摔在地上,撞出一声闷响。

    “成了!”范玉云心中狂喜,见对手空门大开,自然得势不饶人,在毕生所学中检索着最合适的杀招。

    “猴子偷...坏了!”少年眼看就要在这场比试中获胜,却忽然意识到所谓的“对手”并非是什么生死仇敌,自己将亲手毁掉的,是父亲后半生的幸福生活。一腔热血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涔涔冷汗。

    “爹,孩儿知罪。”趁父亲还处在迷茫与困顿的叠加态,范玉云光速起身,态度良好地谢罪。

    范兰君四仰八叉地躺平在石板路上,向天空瞪着眼,也不在乎雨丝滴进去,他神色平静,不悲不喜,但也没有起身的动作。

    “我给我爹摔傻了?”范玉云挠了挠头。

    “我没想到,你隐瞒了这么多。”

    范兰君慢慢爬起来,抖了抖衣裳,却又多留下两个泥手印。

    “这些东西,不是你该学的。”

    “爹....”范玉云刚想说话,却被父亲打断。

    “江湖事不是儿戏,这不是你的路,也不是范家的路。你快成人了,也该明事理。童生试前,不必再出门了。”

    二人正说着,范府朱漆的大门却訇然推开。

    “吵什么吵?”一仆人模样的中年人探出头来,见二人灰头土脸的样子,面上全是嫌恶之色,“叫花子快滚,这里不是要饭的地方!”

    “啊这......”父子二人面面相觑。

    ............

    “范家到其现任家主这一代,原本还有几个能看的过眼的,再加上许多年的经营,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势力,可这些大都折在当年那五个世家对抗海鲸帮时了。”中年男人抿着酒,淡淡地说道。

    “海鲸帮?”众人听到这话,海鲸帮可是当今江左第一大派,而能与之牵扯的,必然是江湖之密辛。

    “所谓的心剑,从一开始便没有流传下来,甚至是否真的有这样一门绝世神功都是个未知数。当初倒是有个号称参透心剑五成奥秘的青年人,死在了那一战...可见无人学会的神功才是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这也无怪乎范家现在的家主急于淡出江湖了,毕竟所谓的高手都死绝了,剩下个命不久矣的老头子。不过现在看来,他们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中年男人饮尽最后一盏,也觉得悠然而闲适:“钓鱼去。”他站起身来,到门边披好蓑衣,向后挥一挥手,便隐没在风雨中。

    “唉,大佬就是大佬,活也活得潇洒。”一酒客感叹道。

    “那五个世家后来都怎样了?”另一人问道。

    “三个没了,还有两个存续至今,一个是范家,一个是蜀中唐家。”

    掌柜敲打着算盘,回应道。

    “这我知道,可唐门不过是伤及毫末,范家也能苟延至今,也真是奇事。”孤城托着下巴,显露出思考的表情。

    “孤城这厮又在想女人了。”思东鄙夷道。

    “说的跟你没想过一样,”孤城白了他一眼,旋即叹一口气,“唉,唐家,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