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酒一江湖

第四章 李斯雯

    中年男人闲散地漫步,渐渐将酒肆抛到身后,远远见迎面走来一人。

    来人是个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不撑伞,也不着蓑衣,身上只是件宽松的灰色布袍,露出贴身内衬的白色交领,都被细雨润得颜色深了一层。衣带束得很紧。过往的风霜与眼下的狼狈并未掩盖她本身的艳丽,至少没有污浊她清澈的眸子。但中年男人还是看出她温和外表下隐藏着的独属于男子的果决与坚毅。

    二人相向而行,距离慢慢拉进,女子注意到他,微笑着施了一礼:“前辈,敢问前头可有沽酒去处。”她操着标准的官话,语调有几分轻佻的懒散,这似乎与她风尘仆仆的模样并不相符。

    中年男人回身指了指风中舞着的酒旗。

    “谢过了。”女子拱一拱手,便要往前头去。

    “等等,你站一下...”中年男人打量着眼前的人,他忽然发觉此人不论是相貌亦或神态,都像极了他曾经的一位故人,但在年龄上又年轻太多,“这把剑的主人,是你的什么人?”沉吟一阵,他指了指女子腰间的佩剑。

    与她自身寒酸的装束不相类似,此剑单是剑鞘深沉的色调与其上繁复的暗金色纹路,就显露出极不凡的古意与贵气。

    “师傅?母亲?”女子歪了歪头,“都是吧。”

    他点一点头:“我认得它——千年一叹,这是天下罕有的利器。它的原主,也是天下罕有的侠士。”

    “哦?那她是个怎样的人?”女子似乎有些兴趣。

    “唔,”中年男人顿了一下,“跟你很像,但又不全是。她在最好的年纪便急流勇退,不想还有留下子嗣。”

    女子摇了摇头:“她并非我的生母。”

    中年男人的表情有些错愕,但也仅是一瞬:“那么,你要到哪去?”

    女子想了一阵:“我在找她。听说她曾去过鬼哭崖,我想到那去碰碰运气。”

    “哦,”他向前走出几步,背对女子站定,“罗刹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你有这样的身份,倒也不失为是一桩机缘。”

    “另外,”他回过头,“去那里喝酒也不是易事,总要亮亮身手才是。”

    女子展颜一笑:“我叫李斯雯。”她似乎把他当作是他乡相逢的故人,仅是相谈几句也使她颇为欢喜。说罢,女子不作辞别,又匆匆赶路去了。

    “唔...”中年男人走过两步,又颇感惆怅地站定,“雯...吗?”

    他凝视着身前水洼中被涟漪拉扯着的自己,似乎也不复从前的英姿。

    “我老了。”每次目睹那些新人,他总有这样的感慨。

    雨季中经营的酒肆生意却不算冷淡,掌柜的总有算不完的账,将每一日的大部分光阴都用来对付身前的算盘,算珠与酒客推杯换盏的清脆都噼里啪啦地响着,烘烤出室内慵懒的气氛,过了饭点,只余下十几个闲人在此消磨时光。对于更多人来说,相比于杯中物,他们更多是为了南来北往的江湖人口中的小道消息。近来城中豪商组织的拍卖会吸引了众多好事者,城中的客栈大都人满为患,这不知何时在城外搭建起的小客栈,虽然位置荒僻,但胜在清净。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有的索性趴在桌上闷头大睡。思东与孤城作为佣工,收拾了杯盘,也对着一张几十年前的好事者排出的“江湖十大美女榜单”争论得面红耳赤。

    “吱呀——”门忽然被推开一道缝隙,于是湿气与冷意一并涌入,众人因此悚然起来,各自将目光投向门口。

    “新人。”掌柜道。

    “新人?”孤城瞪起眼。

    “女人!”思东腾得一下站起身。

    “?”众人以疑惑的目光投向思东。

    一人顺着门缝慢慢地挤进来。

    “呀,”李斯雯察觉到众人的注目,也是吃了一惊,“幸会,幸会。”

    她向周遭拱了拱手,旋即不在理会众人或惊奇或戏谑的目光,当下运起内功,只见一团水雾自其天灵处蒸腾而上。原本润湿的发丝转而干燥起来。

    “我知道的,”她淡淡地说着,“想要在这里作客,自身也得有些斤两,那么,哪位愿意赐教?”

    这无名酒肆虽然名声不显,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初来乍到的生人,必须与一位熟客切磋过后,亮出些本事,才有在此处作客的资格。这规矩是掌柜自己定的,他有极高明的身手,并不单纯是一个商人,做生意也不纯乎是为了钱,或许有其他目的。然而虽然规矩摆在这里,这酒肆本就位置荒僻,周围十里八乡都不见得能有武功凑合的江湖人,也就是近来有那么个拍卖会,间接增加了酒肆的客流量。至于范进这样的,纯属是靠运气,当初与他对上的思东喝的烂醉如泥,还没出手就躺了,再加上范进出手阔绰,众人跟着沾了些好处,也不会多说什么。

    众酒客见李斯雯方才的表现,知她是有些本事的,出于顾忌,一时竟无人请缨。

    “这是南疆的内功?”孤城站起身,走到李斯雯身前。

    “是。”

    “你是北方人吧,官话说得不错。”

    “承蒙抬爱。”李斯雯向下打量着这个比自己矮出一截的瘦削青年,风霜的犁垦使他苍白的皮肤略显粗糙,淡化了面部原本阴柔的线条。南国的初春虽还有些湿冷,但他仍身着厚实的夹袄,看起来不伦不类。

    “孤城。”孤城向对方抱拳示意。

    “李斯雯。”李斯雯予以回礼。

    众人知是二人将有一场比试,纷纷挪开桌凳腾出一片空地。

    掌柜的抬头看了孤城一眼:“江湖切磋,点到为止。”

    “留神了!”话音未落,孤城便一声低喝,一手呈爪状向对手双目抠去,另一手使些类似擒拿的功夫,抓向李斯雯手腕关节。

    “好凌厉的爪功!”有见多识广者认清孤城武功路数,正是传自南疆天狼教。

    “非也,”铁氏摇头否定,“天狼教功法以阴损立足,而其阴损之处不但是招式狠辣,更在于其毒功。眼下孤城这招看似凌厉,也仅仅是试探,徒有其表罢了。”

    只见李斯雯不退反进,面对孤城的攻势,向前跨出一步,同样一套爪功迎过去,右手向上欲钳住对手奔双目来的一招,左手擒拿对敌,竟隐隐有反制之势。

    孤城当即收招,向上一跃避过对手攻势,二人同时变爪为掌。孤城凌空借势,自上而下向李斯雯压过去,双掌相印,二人在一瞬的短暂交锋后各自抽身暴退,拉开一段距离。

    “好内功。”孤城后退两步,苍白的脸上显现出诡异的潮红。与自己阴寒的内力不同,李斯雯的内力至刚至阳,又蕴含一中不可驯化的野性,以至于孤城内功的运转有一刹那的紊乱,但同样的,李斯雯也并不好受。

    “你也不差。”李斯雯面色微白,颇为忌惮地与孤城对峙。

    “再来!”双方不待多作喘息,便又缠斗在一起,只见爪影在空中碰撞,消融。二人都并非善类,不肯退让分毫,出手即是以伤换伤,以命搏命。须臾之间,双方已对拆数十招,竟都未伤到对手分毫。而众人都看得屏息凝神,有如风摧秀木,怒崖听涛,只觉如芒在背,纵使身在局外,也尽皆汗流浃背。

    “奇怪......”铁氏在边上看过一阵,不禁眉头紧皱,孤城招式阴损毒辣,是出自巫蛊宗不假。但李斯雯所用同样是爪法,风格竟刚猛无俦,又多了一种睥睨众生的煞气,看不出是哪一家的武学。

    “不归师弟,你怎么看?”

    铁氏见身边面色凝重地盯着李斯雯的青年道人,心道他这样认真,必然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啊?呃...好看...真好看。”不归一个激灵,自知失言,忙用袖口抹去嘴角流下来的口水,随即又正襟危坐,假装自己什么都没说过。

    “?”铁氏挠了挠头。

    “???”众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