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二章,风雨之中我见你

    万里阴云垂落,如一层厚重幕布倾覆海面,压抑着,无风无浪,一叶孤舟飘摇而来,在风浪之中渺小不可见。

    奇星岛东岸角落,有绵延古树为岁月折弯枝叶,浓郁的绿意在海面却化作深沉墨色,繁繁密密遮掩了这处小小的滩岸,小舟临近,舟上人拨开缠绕枝叶踏上奇星岛。

    回头,透过斑驳缝隙只能望见阴沉沉的天际沉入远处海平面,紧了紧肩上包袱,顾筠走进奇星岛东境衍生数千里的丛林,天光黯淡,顾筠却一步一步地走在愈加深邃莫测的丛林间,神色从容,视线仿佛穿过阻隔映入了千里之外的一切。

    千里之外,有烽烟四起,干戈寥落。火焰自城外而起却舔舐着城池内每一寸角落,有人在哭喊着,有人在坠落着,有人在杀戮着……

    他站在高楼之上,看天下倾覆生息凋零,眼中无悲无喜,一身红衣浸染了鲜血,他只是看着。

    当鲜血再次洒落,自头顶一片温热又黏黏腻腻地遮住视线,长竑呼出一口气,视线模糊间只看见身前再无一人,便拄着长刀转身离开。荒草丛生真是麻烦,长竑拖着已经三天没有合过眼的疲惫身躯,走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那条浑浊不堪的河,长竑扑了过去,冰冷渗入肌肤涌入喉咙,长竑难以自抑地颤抖着,却贪婪地借着骤然恢复的知觉感受着挤压在厚重气压中的空气,仿佛终于活了过来,他呕出一滩水,却用沙哑的声音笑着,身边长刀有弯弯绕绕的磨损,甚至刀尖还缺了一角。没事,笑出眼泪的长竑想着,今天又杀了十个人了呢。

    脚步声没有掩饰地簌簌响起,长竑压抑着气息吐出一口气,他仰面躺在河边一动不动甚至闭上了眼,右手却紧紧握住了刀柄,肌肉绷紧积聚着磅礴的力量。

    脚步声停了下来,等了许久,长竑终于睁开双眼左手撑地猛然暴起,长刀挥出,可那人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刀尖擦过鼻尖,长竑皱起眉间,他不可能掌握不住刀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种可能自己会失手,那便是眼前这人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在刹那之间便避开了自己的攻击。长竑即便知道眼前敌人的实力非自己所能力敌也没有退后哪怕一步,他握住刀柄打量着周遭环境,找寻最佳的进攻方位。

    那人看着长竑气力积聚的右手青筋四起,摇摇头道:“你该休息一下了,这样下去再杀不了几个叛军,你恐怕就先倒下了。”声音是如同外表一般的少年感觉,平平淡淡却不动声色地摄人心魄。长竑毫不怀疑眼前这个神秘少年能够轻而易举地杀了自己,三招还是五招?他抛去莫名其妙升起的念头,只是琢磨着少年话语中的善意,斟酌着开口:“你是谁?”

    少年想了想:“崆玄。这样说你应该清楚些。”长竑不知不觉慢慢放松下来,有些愣怔地问道:“你是崆玄七侠?你们,真的走到这里了?不,不可能,他们至少布置了十万人等着你们,你们怎么可能走到这里来?”

    少年冷笑:“十万人?呵呵,杀个几千人就都散了,不过,我们也杀了有几万人吧。”

    长竑不知道为何自己便这么信了眼前少年的话,直到走进城中长竑才后知后觉到自己莫名失却的警惕,可是当这个少年用如常的平淡语气告诉一个又一个人自己的身份,当少年挥挥手便杀了数百叛军之后,当少年找到自己的师兄之后,与自己师兄紧紧相拥的长竑终于没有任何怀疑。

    这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岛屿,这不知尽头的海面上,能有多少个崆玄七侠?能有多少个少年拥有这般举世无双的实力?

    长竑看着披头散发没有了往日从容气概的师兄橦严,低声说道:“师兄,师父死了。”橦严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再流不出一滴泪水,可那张面容上却皱起纵横的沟壑。长竑张着嘴,欲言又止却终究还是问道:“师兄,嫂子和妙儿?”橦严扯着嘴角,那般凄然悲哀哪还有几分望渊城第一天才的风采,时间在血液和火焰中铸就出更强劲的力量,只用了十天就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一个人,也曾睥睨天下登楼揽月,也曾粗茶淡饭欢声笑颜,可是,就这么没了。一切,都没了。

    看着或衣衫褴褛或伤痕累累的人群,少年说道:“跟我走吧,你们是最后一座城了。”

    没有人问什么,也没有人说什么,一路走去,少年当先趟过山石河流,终于来到一处山谷,这里聚集着成百上千的人,自望渊城而来的数十人汇入其中,少年深深看了一眼神色疲惫的人群,转身走向一旁山丘,那儿有一间低矮土屋,屋外搭起的简易布蓬下坐着五个人。

    少年走近了,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男子最先开口:“商宁,望渊城还剩下多少人?”少年商宁坐在一条长椅上,说道:“只有几十个人了。”坐在少年对面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衣的男子,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与外界一切毫不相干,商宁看了周围一圈,又张望了几眼屋内,疑惑问道:“二哥,大哥呢?”

    黑衣男子没有睁开双眼,只是回答道:“他说他去找一个人。”

    “找人?”商宁愈加疑惑,身边擦拭长剑的另一个男子开口了:“别问了,我们也不知道。”

    商宁不再说话,他看向土屋旁一处草甸上,一个背负长剑的女子敲打着一个孩子磕磕绊绊的动作,严肃却又不失温和的声音传来:“挽月式最主要的便是这一推一踏,一拦一纳,次序不可混了,知道吗?”

    孩童清脆的声音回道:“嗯,我记住了四姨。”

    商宁喃喃自语:“今天轮到四姐了吗?”

    男子停下擦拭长剑的动作,眼神温柔地看着不远处的女子和孩童,说道:“是啊。”

    黑衣男子终于睁开眼睛,他看着孩童重新起势的滞涩动作,深邃的眼眸中闪过难言的许多东西,是感伤是歉疚还是释然?可是从来掩藏心绪和情感的黑衣男子,却终究没有谁能够去真正看透。

    屋内传来声响,吱吱呀呀地木门被推开,一个神色柔和的温婉女子走了出来,一身宽大黄色长裙覆盖着微挺的腹部,她简单挽起的长发间有一支玲珑珠钗,水滴状的光芒荡漾着,映射出黯淡的天光。

    坐在角落默默无言的澜珊站起身走到已有身孕的女子身边,轻声说道:“你怎么出来了?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雨,你别着凉了。”女子握住面色关切的澜珊的手,笑着说道:“没事,我还没那么虚弱。”

    女子又看向商宁:“商宁,回来了?这次没受伤吧?”

    商宁牵扯出一个尽量平常的灿烂笑容:“没事,嫂子,这次出去也就是活动活动筋骨。”

    女子点点头,在澜珊的陪伴下站在布蓬下,看着不远处那个孩童一举一动间的认真神态,笑得温柔。

    她看见,山丘下那坐落着的嶙峋怪石上挤满了失魂落魄的人群;她看见,低矮山林遮不住的遍起狼烟;她看见,四面八方的阴云笼罩住熟悉天空。她看见世间的苦难和更多的生离死别,可她仍笑着,为那个孩子,为这个孩子,也为了他。

    女子抚摸着腹部,眼神里满是缱绻的爱意。身边澜珊也目光温柔地看着女子,她喃喃问道:“嫂子,你觉得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女子低头笑着:“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个男孩。”

    “为什么啊?”“因为他也一样调皮,阿洛一不在身边就偷偷踹我。”女子笑得那般温柔,仿佛把世间所有的美好和爱都装在心里,从眼里淌落,从嘴角扬起。

    澜珊不知为何便红了眼眶,她用尽力平稳的语调说道:“嗯,真是不听话啊。”

    黑衣男子看着两个女子的背影,突然起身说道:“我去做饭。”

    将长剑重新悬挂在腰间的男子笑了起来:“哈哈,今天有口福了啊,二哥居然要亲自下厨。”

    “别废话,来帮忙。”黑衣男子不苟言笑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佩剑男子拉扯着青衣男子的手臂,两人推推搡搡地跟在黑衣男子身后,青衣男子抱怨着:“喂喂喂,你自己被二哥抓来做苦力拉我做什么。”

    “还是不是兄弟,你忍心看我被二哥使唤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懂不懂?”

    “那你怎么不叫商宁?”“那小子,你忘了他上次打碎多少个碗了吗?”

    吵吵闹闹地,几人间有些沉闷的气氛渐渐舒缓,土屋附近简易搭起的灶台边三个大男人为了油盐酱醋的事情大声说着话,每次都是以黑衣男子一句平淡的嘲讽落幕。

    直到炊烟升起,黯淡天光仍没有显出任何时间的痕迹,其实已近黄昏。

    他走在山路上,嘴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腰间挂着一把刀,纯澈如初的眼眸里多了几分沧桑和几分深邃,他一步踏出,却眨眼便出现在远方,他就这么似缓实急地走去,向着某处。

    顾筠带着一身草屑和几点污泥走进这座破落村庄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断壁残垣和污秽废墟中还能居住这么多人,即便只是形销骨立的孤魂野鬼,可他们依旧被称之为人,顾筠走到一面破碎砖石垒起的护栏前,踮起脚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相互抱着一动不动,在他们旁边是一具开始腐烂的苍老身躯,而坐在地上抱着弯曲双膝遮住衣不蔽体的身躯的女子眼中无神,顾筠看着她呆滞的双眼,转身,愈来愈多的人从塌陷的屋顶下,坑坑洼洼中走出,他们张着嘴,眼里带着最原始的欲望靠近顾筠。

    顾筠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看着聚拢而来的人群,眼里是无穷无尽的悲悯,他缓缓闭上了眼,仿佛丝毫没有看见向着自己扑来的人群那眼中的欲望,突然间他开口了:“奇星岛,已经都变成这样了吗?”

    “是的”有声音回答,一道身影闪烁间出现在了顾筠身边,他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看着顾筠说道:“我知道你想救他们,可是你现在谁也救不了,跟我走吧。”

    顾筠睁开眼,仍是悲悯,说道:“走吧。”

    他抓住顾筠消瘦的肩膀,振地而起落在了村庄外山路上,他松开顾筠便向前走去,没有回头。顾筠深深看了一眼远处垂下头脚步拖曳着地散开的人群,转身离去。

    顾筠看着他熟悉又似乎有了什么不同的背影,也学着折过路边一根枯黄的草茎叼在嘴里,走在前方的他回头看了一眼,嘴中还是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他们看着对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站在那里,叉着腰笑得肆无忌惮,凛冽的风吹过旷野,尘土在一片荒凉中飞旋。

    顾筠看着他,笑出了眼泪。

    最后,顾筠低声说道:“君洛,那坛梅子酒熟了。”

    而他双眼温和,笑意缀在那张始终年少的面容上,他朗声回道:“等着我,我会亲自回到那棵树下的。”

    那棵树,结着酸涩青梅,挂着风铃红符,几度把酒言欢一醉今宵,等几人归?

    当他们走向奇星岛中心,山谷中所有人站了起来。

    谕瑾仍是一身黑衣,不点色彩不着尘埃,他站在草甸之上俯看着山谷中那站在山石之间的人群,他们握住支撑着他们灵魂飘荡至现在的刀剑,他们咬着牙将鲜血吞咽进身体内重新沸腾,他们睁着多少个日夜都无法闭上的赤红双眼,谕瑾一字一句地,从腹腔里将所有的气力卷进阴云下愈加喧嚣的风中:“我们活着,为了死去的人。我们死去,为了曾经活着。此去,赴死!”

    山谷里回响起仿佛自地府阴曹升腾起的怒吼,他们活着,看着人来人往的城池付之一炬,看着身边人身形飘零地尸骨无存,他们活着,向死而生。

    孩童牵着母亲的手站在狂风席卷的草丛间,他睁着清澈双眼认真地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他们站在山谷里,仿佛与自己隔着黄泉,阴阳之间。

    女子轻轻揉搓着孩童稚嫩又粗糙几分的手掌,温暖散在掌心间,她低头看了一眼微挺的腹部,然后视线落在孩子身上,轻声道:“我们去找阿爹好吗?”孩童抬起头看着神色始终温柔的母亲,笑着,以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美好做引,透过纯洁炽热的灵魂和那双澄澈明亮的双眼。女子也笑着,却落了泪,映射着人间所能见到的所有名为悲悯和同情的温柔。

    谕瑾走在最前方,指引着为了复仇而甘愿赴汤蹈火的人群。那一同走过岁月和千山万水的身边人都在身后,还有那个孩子,以及那个还未见到世间何谓美好何谓痛苦的孩子。

    他们走出山谷,不到千人的人群似乎在所谓的百万大军之中只是一颗小小的惊不起丝毫波澜的石子,但他们仍义无反顾地走向奇星岛的中心,在那里,有了结一切的最终的城池,幕布会在那里落下,是遮掩住所有的痛苦和死亡,还是一袭轻薄白布盖住冰冷尸骨,答案交给时间就好,他们只是为了死去。

    君洛和顾筠走到宿微城时,阴云始终密布的天空愈加昏暗,然后终于彻底交给黑暗支配,却也不知是否真的已是黑夜。顾筠站在这座奇星岛皇城的巍峨城门前,没有惊叹也没有畏惧,只是遗憾和一声长长叹息。断裂的巨大城门那样随意地挂在塌陷的城砖下,只剩几根可怜木条的木桥架在护城河上,河水里,是粘稠的鲜红和污秽的暗红。

    杀戮没有停止,从三天前破开城门开始,终于得到了最终胜利的叛军变得更加疯狂和肆无忌惮,他们重复在每一座城池里的做法,屠杀了每一个所能看到的人,只是这一次只用了三天便几乎杀了个一干二净。

    君洛叼着草茎,咀嚼几下吐了出来,然后语气平和地说道:“走吧。”顾筠怔怔地点点头,跟在君洛身后,走进城中。

    踩过破碎木屑,君洛带着顾筠走进一家破败客栈之中,黑夜里客栈安静得可怕,连一丝一毫的声响也没有,更没有火光暖化从身体里渗出的恐惧和无力。顾筠颓然坐在一条还算完整的长椅上,衣袖垂落犹如他此时散乱的头发,可怜可笑地在夜里寒冷的风中飘着。

    君洛扫了扫附近积落的厚厚尘土,坐在一张倾斜的木桌上,他取下刀横搭在膝上伸手握住刀柄,望着门外清冷街道出神,突然他开口说:“把酒给我。”声音撞在空旷的客栈里,被贯穿而过的风撕扯着落进顾筠耳中。

    顾筠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朱红酒壶,抛给君洛。君洛接过酒壶,拧开凑到鼻尖嗅了嗅,嘿嘿笑了起来:“好酒啊,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身上肯定藏着酒。”

    顾筠咧开嘴,露出一个惨淡笑容,嘶哑着回道:“给我留点。”

    君洛举起酒壶,右手握着刀柄左手五指摩挲着酒壶上雕刻的凹凸彩饰,他仰头喝了一口,声音不再故作轻松:“顾筠,我不想把你扯进来的。但是我只能找你了,谢洵那小子更是执拗,不用说也劝不了的……”

    顾筠仰起头看着黑暗里的客栈上方:“得了吧。这一路上问了那么多你啥也不肯说,所以到底要我做什么?”

    君洛摇晃着酒壶,说道:“我要你走。”顿了顿,“带着她还有君衣。”

    顾筠猛然站了起来,怒吼着:“你他娘的疯了是吧?你要我看着你去送死然后带着你的妻儿离开?我不想听你他娘的在这交待遗言,滚!”

    君洛呵呵笑着:“嘿,你老小子,平时挺斯文一人啊,哪来这么多脏话?”

    顾筠几步走到君洛身前,挥着衣袖吼道:“我来这不是听你说遗言的,你自己带他们离开!”

    君洛突然变得平静,他不再笑着:“顾筠,死了很多人。”顾筠涨红了脸,大声喊着:“我知道,我知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声音慢慢弱了下去,他发现自己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君洛看着顾筠的双眼:“你知道我的,我也知道你,我们都不可能看着这一切无动于衷,但你跟我不一样,我只会用刀,但你可以帮更多人,帮他们活下去。”

    顾筠喃喃着:“那君衣呢,她呢?”

    君洛低头看着晃动的酒水:“你带他们走吧。你说得对,我真的是个混蛋,但我终究还是得对不起一些人了。”

    顾筠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跌坐在破败长椅上,他重重地叹息一声,闭上了眼。君洛摇晃着酒壶,低下头,看不清神色。

    不远处轰然一声巨响,夜幕下寂静得犹如一潭死水的宿微城终于清醒过来,当城门被彻底踏破,那千人走了进来,皇宫之中有浪潮倾泻而出,翻涌着席卷沿途的一切,数不清的黑影踩踏着断壁残垣向着毫不起眼的那千人扑去。

    谕瑾站在城墙下,他的身后站着千人。他们来自奇星岛四境破碎的城池,他们存活于凭依的武艺,他们见证了熟悉或陌生的人死亡于黑夜,他们为复仇而来,为了那过去的安宁与繁华。

    破落客栈中,君洛跳下折损木桌,倾斜的桌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刺耳声响,终于崩塌倒地,君洛走到了顾筠身前。顾筠在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可怖声响中睁开眼,无神地望着客栈门外一片漆黑,直到,有人出现。

    君洛将酒壶抛到顾筠怀中,他笑着:“别怪我啊,我都喝光了。可别小气啊,以后赔给你就是了。”

    说完,君洛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地伸出手,拍了拍顾筠的肩膀,他轻声说:“走啦。”

    顾筠抬起头,眼里藏着黑夜黯淡照射不出的许多东西。

    君洛没有回头,衣摆轻摇,他跨过破碎门槛,天空中有刹那电闪,然后便是轰鸣,君洛抬起头,月光在一瞬间照在了他身上,而后短暂散开的阴云再次汇聚,雨终于落了下来。

    澜珊带着女子与那个面容柔和双眼纯净的孩童走进来时,狂风携着骤雨打湿了顾筠的衣角,他仍坐在那里没有动弹,直到眼神聚焦在那个孩子身上,那张脸,那双眼,多像啊……

    风雨在那个孩子的身后混乱着,拉扯着撕碎一切,而那个孩子只是站在自己的母亲身边,睁着那双眼看着顾筠,不知不觉地,顾筠的双眼一片湿热,视线模糊中,他看着他。

    澜珊走到顾筠身前,沉声问道:“你便是顾筠?”

    顾筠闭了闭眼,然后站起身将酒壶系在腰间,他回道:“是的,我就是顾筠。”

    澜珊看着顾筠单薄的身姿微微皱起眉,不知道为何大哥会找这么一个文弱书生和自己一起护送女子和孩子离开,不过澜珊还是说道:“走吧,我送你们出海。”说完她转过头,看着一脸悲切却咬着牙一言不发的女子,她不知觉地声音颤抖说道:“嫂子,我送你们离开。”

    当澜珊和顾筠带着女子与那个孩子走出宿微城,风雨之中一切声响都埋葬于电闪雷鸣,他们离开,那个女子抚了抚腹部,回过头,眼泪终于混杂在雨水里落下,打湿了脸,滴碎了心。

    那个藏在心里的人,终究没有见到最后一眼,可铭心刻骨的所有,终究是如何也放不下。我等你归来,如那日等你娶我。

    皇城之战落幕的三个月后,奇星岛终于接受了最后的事实,那个嗜血残忍的魔君开始了他的统治。

    奇星岛南境由于并没有如同魔君大军登陆的东境与北境一样被焚毁,所以很快便在新的统治下继续着虽然困苦却只能如常的生活,只是为了生存和活着。对于奇星岛南境青潋山下赋阳村的人而言,如今除了赋税高些,官吏更暴戾些之外最大的不同,便是在山脚下浮山湖边多了一间青竹搭建的长屋,以及住在其中的那个满头白发看不出年岁的男子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子。

    直到竹屋挂出医馆的牌子,村里人才知道原来那个白发男子是个大夫,而直到有人去了医馆,才知道那个男子居然还是个神医,许多积攒多年不化的顽疾,男子都能药到病除,一手医术很快便传遍了附近的村寨,又传进了城池里,不到一年,医馆门前便门庭若市,其中附近城寨的人居多但也不乏久闻大名远道而来的人。

    男子来者不拒且一视同仁,无论什么身份,无论财富几何,都得老老实实地接过门前孩子手中竹签按着次序问诊。男子无论出了什么药方,解了什么顽疾都只收低廉的价钱,可效果也足以当得起这声名鹊起。

    “顾先生,这丹阳果去哪里能寻到啊?”有一个农夫打扮的汉子蹲在自己娘子身边,看着她的苍白脸色有些焦急地追问坐在木案后的白发男子。

    男子神色平淡缓声说道:“丹阳果极为难寻,怕是一般的药房也是抓不到的。”

    汉子一下子便急了“这这这,顾先生这可怎么办啊?”

    男子说道:“别急,我这还有一些。枝儿,到药房里取几味丹阳果来。”

    站在门前攥着竹签的孩子喊着:“好。”然后便起身跑向屋后药房,男子笑着喊道:“慢点,别跑太快了。”

    当一线夕阳沉入山后,男子放下屋前幕布象征着一日问诊结束,他转过身看着小心收拾有些杂乱的房间的孩子,笑着说道:“枝儿,今晚想吃什么啊?”孩子抬起头看向男子,露出了干净明朗的笑容:“竹筒饭。”男子哈哈大笑:“天天吃这个也不腻啊,好,那我加几块腊肉进去。”

    说完男子便走向灶房,而孩子清脆的笑声传来:“好耶。”

    夜色深沉,看不清明月也不见繁星,似乎是要下雨了,男子照顾好孩子睡去便吹熄了烛光,黑暗里男子看着孩子模糊面容,依稀分辨出他脸上微皱起的眉,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年了啊,即便忘了许多东西,可这个孩子终究还是内心留下了苦痛,记不起却也困扰始终。

    男子伸出手去抚平孩子的眉间,然后掖紧被角,他深深看了一眼气息平稳睡去的孩子,转过身放低了脚步缓缓走出小屋,然后轻轻合上了门。

    暴雨混杂在风中拍打着竹窗,他睁开了眼。

    翻身下床,他揉了揉惺忪的眼,迷迷糊糊地穿好鞋然后推开门走出房间。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过先生的房间时顿了顿,而后便继续走去,直到紧闭的门前,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解开了门闩,风雨扑打在脸上,他眯起眼,感受着慢慢渗进身体的寒冷,然后走了出去,关上门,他站在风雨之中。

    竹屋后院的竹林在夜幕风雨中簌簌作响,像是喧嚣的声音在作乱,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却始终看不清那些混乱模糊的画面。雨水砸在不远处的湖面上,他看不见熟悉的朦胧月色和星光,只有褶皱铺满湖面,翻涌着湖水漫上草甸。长发垂落,沾了雨水很快便遮住了视线,他站在原地似乎在想着什么,然后转身取过靠在屋檐下的一把伞,却不撑起,他走在雨中,慢慢踏进山林深幽的黑暗中,不知去向何方。

    落叶厚厚堆积在树下,被雨水浸出刺骨的寒意,丝丝缕缕地钻进她的身体,可是好不容易找到的足以休歇的地方她却不忍离开。走了一天才在这勉强收拾好的庇护所休息片刻,她却来不及放松疲倦的脚丫和被划出道道血痕的纤细手臂,只能抱紧脏乱褴褛的单薄衣服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大雨拍落与狂风呼啸的声音填满了所有的黑暗,她害怕,怕这未知的黑暗,怕这刺骨的寒冷。她开始听不清声音也渐渐模糊了视线,脑袋似乎沉重得再也提不起来,她摇摇晃晃。

    晃动着,他从黑暗里走出,模糊混乱,依稀轮廓,她张着嘴却说不出求救的话,可是他来到她的身前,蹲下身,温暖笼罩住奄奄一息的她,轻声说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风雨之中,他见到了她。

    孩子并不宽广的背上躺着浑身滚烫又在寒冷夜雨中止不住发抖的女孩,他将伞夹在身后衣服夹层间倚在女孩身上,遮住了落雨,一路小心翼翼地奔跑,终于看见了黑幕下的竹屋,孩子松了一口气,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门开了,孩子顿住,满头白发地男子脚步匆忙地跑了出来,脸上是近乎疯狂的焦急,以及看见孩子之后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和诧异。他奔进雨中,接过孩子背上的女孩,一言不发地拎起两人走回屋中。

    烛火亮起,黯淡风雨之中,一片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