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三章,三杯两盏话明月(一)

    晨光游走木匾之上深刻笔划间,紧闭的木门藏身于初醒的静谧和繁密的青木中,仿佛在这闹市之中凿出了一处与世隔绝的隐秘,三三两两的人走过,若不是因那一声声沉闷又响亮的嚎叫恐怕都难以察觉这间小小的武馆。

    当再次随着一声闷响摔落在地,周厌蜷缩着身抱住头,大喊着:“不打了不打了。”,而居高临下的布衣男子却面无表情地补上了一脚将周厌踹出武馆正堂,翻滚着,激起一阵烟尘。

    站在树下饶有兴致看着的年轻男子抬袖捂住脸庞,皱起眉埋怨道:“你至于这么大动静吗!”

    周厌挣扎着起身揉了揉想必仍是乌紫一片的肩头,撇了眼青年:“哼,有本事自己去试试啊。”

    青年放下衣袖甩了甩,冷笑道:“我没你那么傻,明明只有被蹂躏的份还上赶着找抽。”

    周厌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

    布衣男子从正堂走出,仍是不动声色:“你还是拿起你的刀吧。”周厌喊道:“我不,就不拿刀。”

    青年继续挖苦道:“哟,终于知道自己拿刀也打不过那个人了?不过你不会以为练了拳脚功夫就能赢他吧?”

    周厌摇着头,似乎带着遗憾和惋惜:“你看看你,一点志气也没有,不试试怎么知道啰。”

    青年不置可否:“反正我又不喜欢打打杀杀,赢不赢的都无所谓。”

    布衣男子在正堂门前的廊道木板路上坐下,摸出一个精巧茶壶,眯着眼一口一口地啜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别聊了,赶紧收拾收拾准备开门了。”

    青年走出树下荫蔽,一步顿住,周厌站在原地抬起右手,有破风声咧咧却戛然而止,周厌指间夹住了一片熟悉的竹签。

    青年走到周厌身边,瞥了一眼:“哦?扶音回来了?”

    布衣男子睁开眼,周厌愣愣地看向男子双眼,突然咧嘴一喊:“有酒喝喽!”男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低声道:“有好酒了。”

    青年无奈地看着开始嘴角垂涎的周厌,嫌弃地皱着眉一掌扇在他的头顶:“有没有点出息,就想着白吃白喝。”

    说完,青年似缓实急地迈步跑开,回过神来的周厌捂着头大喊:“于琅,有本事别跑啊,娘的,下手这么重,你今晚要是敢喝一滴酒我打死你。”

    守平小肆的后院传出一声声钝响,惊着不时落下的几只寻虫吃的鸟儿飞走,而站在院中撸起衣袖不停歇挥动着斧头的年轻男子,只是神情专注地垒起一节节柴火。

    旗岸打着哈欠从阁楼上走下,看见后院男子身旁已经高高堆积的柴木,脸色微红,几步走到男子身边:“傅大哥,您又这么早就起来劈柴火啦?本来就是我该干的活,还是我来吧。。”

    男子直起身子擦了擦脸上汗水,露出微笑:“无妨,反正我也是闲着无事。”

    旗岸挠挠头:“傅大哥,以后还是我来吧,不然我可又得挨师父骂了。”

    男子拄着斧头,轻笑着说道:“没事,你还是再去将那几个拳桩多练一会吧,不然你师父可就真要骂你了。”

    旗岸叹了口气,望了望身后小声道:“师父也是真小气,不就偷喝了他几口酒嘛,居然就加了一个时辰……”

    木门虚掩仍旧昏暗几分的小肆正堂中有洪亮声音传来:“说话大点声啊。”

    旗岸浑身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墙边双膝持平蹲下,扎扎实实地定在原地仿佛坐在凳椅上,双拳紧握抵在腰间。收敛神色的旗岸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看向走入院中的枯瘦老者,大声回道:“师父,我啥都没说!”

    老者冷笑一声,披散长发下的凌厉双眼在枯黄面容间闪烁,他低缓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要是被我抓到敢偷懒,再加一个时辰。”

    旗岸立即哭喊道:“别啊师父,再加一个时辰我都不用睡觉了。”

    老者不再理会他,扯了扯杂乱的灰发,半睁着眼面无表情地看向院墙外的半空,呼啸风声起,一片翠绿竹签落在脚边,男子放下斧头弯身捡起,看着其上一笔一划入木三分的几行字,露出笑容,念道:“扶音回来了。”

    老者接过竹签,看了几眼。

    男子看着老者仿佛柔和几分的脸色,问道:“您还是不去?”

    老者摇摇头:“一把年纪了,跟你们年轻人凑什么热闹,不去。”

    男子似乎还有些犹豫:“那,小肆?”

    老者抬了抬下巴示意蹲在墙边的旗岸,说道:“不是有这小子吗?”

    男子看了眼伸长脖子一脸好奇的旗岸,笑道:“行,那就只能辛苦旗岸了。”

    老者转身走进小肆中,不紧不慢地说道:“辛苦?这小子再活几年恐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做苦。”

    老者走远,阴影慢慢笼罩,沿着那乱发,沿着简素长衣,宛如一圈圈年轮渗进深处又将沧桑立在天地。

    日光洒落,微风拂动枝头,有青叶载着流光飘摇,顾枝醒来,乱了惺忪眼。

    “呼……”顾枝舒展开身躯,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上落下,低头看去,一件宽大长袍掉落在地,顾枝脸上浮现浅浅笑意,弯腰捡起,“这个家伙,看起来五大三粗的,却又细心得让人叹为观止。”

    想到这里,顾枝抬起头向四周张望,却没有看见那魁梧身躯,他懊恼地拍了拍头:“昨晚真是喝多了,都忘了跟他说,这家伙不会回去了吧?”

    正念叨着,通往院落的木匠铺子后门吱吱呀呀地被推开,扶音提着一个看起来装了许多东西的木篮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而武山走在她身后仔细地护着,怕她一不小心跌了撞了。

    顾枝见状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木篮,有些疑惑地掀开盖在其上的布条,看见了一叠叠摆放齐整的糕点,他微微诧异地开口:“不是吧,这么早你们买这么多糕点做什么,还有,这个时辰那些酒楼茶馆开门了吗?”

    扶音揉了揉酸涩的肩膀和手臂,骄傲地扬了扬头:“天还没亮呢,我们就在醉仙居外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到店小二开了门,又等了半个时辰才好不容易拿到这新鲜出炉的糕点。”

    顾枝扯了扯嘴角,视线无奈地在扶音和武山脸上看了几眼:“所以说嘛,这么早吃什么糕点啊?等午后我再去买一些不就好了。”

    扶音走到灶房外水井边,舀起木桶里的水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又取过干净的布巾擦去水滴,然后走到顾枝身前,伸手从篮子里拿起一块枣糕,咬在嘴里笑眯起了眼,脚步轻快地走到石桌边坐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这你就不懂了,新鲜做出来的糕点和午后再去买来的味道可就不一样了。而且我想吃嘛,又等不了太久。”

    将手上的枣糕送进嘴里,扶音扬起嘴角啧啧道:“嗯,果然,还是苍南城的糕点好吃。”顾枝站在原地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看了武山一眼示意他去准备些茶水,然后提着满满当当的糕点走到石桌旁,看着一脸享受的扶音,应和道:“好好好,那就多吃点。”

    扶音皱了皱鼻子,又拿起一块豆糕,神色扮作惋惜慨叹道:“是因为你天天都在苍南城里,想要吃什么糕点就能吃得着,我可是好久才能吃上一回的好嘛。”

    顾枝眼神温柔地看着扶音,点点头轻声道:“慢点吃。”顾枝打量着眉眼飞扬的扶音,挑了挑眉,双手撑着下巴戏谑说道:“你说,你的那些同窗们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会怎么想呢?平时多冷淡的一个人啊,也会这样狼吞虎咽的?嘿嘿嘿。”

    扶音咽下糕点,斜睨了顾枝一眼:“这是在家里,又不需要像在学院里那样装作一副模样来,既然好吃的东西就在眼前,干嘛还拘着性子?实在累了些。”

    顾枝搁在下巴上的脑袋点了点,随口说道:“在学院里也无需刻意装扮模样啊。”

    武山端着茶盏和茶杯走到石桌旁,席地而坐,粗糙双手却娴熟自然地沏上不满不少的一杯热茶递给扶音,扶音对武山展颜一笑,吸溜了一口茶水,这才回答顾枝的话:“神药学院的弟子里多是各个岛屿那些杰出家族世家的子弟,虽然也有我们这种没什么背景家世的人,可是在世间最为繁华的光明岛上,想要在神药学院这样的圣地中静心求学,只有收敛着点才能不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顾枝说道:“也不必刻苦合群,岂不太累了。”扶音摇摇头:“也不是为了合群,只是我到神药学院去是为了修习医术,又不是去与人交际往来。若是收敛些性情和处事能够更好地静心修习,不用糟心什么流言蜚语也可以避免出席许多场面,那就只是在多做些什么和少做些什么之间权衡罢了。”

    顾枝点点头:“嗯,有道理。”武山也露出一个憨憨傻傻的笑容跟着点头。

    顾枝突然一拍额头,直起身子转头看向武山说道:“对了,差点又忘了跟你说。你这两天先别回赋阳村了,今晚咱们去找三叔和傅庆安他们喝几杯……”被扶音拍了一下后脑勺的顾枝连忙改口:“啊啊,找他们一起给扶音接风洗尘,哈哈。”

    顾枝委屈地看了扶音一眼,扶音却暂时没有理睬他的意思,她眨着眼对武山说道:“对啊对啊,武山大哥,咱们今晚一起去找傅大哥他们呗,再说了,你再在苍南城多住几天嘛,还能陪我出去玩。”武山看着两人,点点头,咧开嘴扯着笑容闷声道:“好。”

    扶音笑得眯起了眼,这才转头盯着顾枝,伸出手指着他早有预料低垂下去的脑袋,说道:“天天就知道喝酒,说,昨晚又喝了多少,居然在院子里就睡过去了。”顾枝嘟囔着:“没多少嘛。”

    扶音立即开始了喋喋不休的说教,顾枝只是不住地点头称是,武山看着他们,笑得始终,温暖如艳阳。

    当顾枝赶在照常的时间支起店铺前门的布帘时,街上已是人来人往,不远处的沧元河在阳光下折射出破碎的点点闪烁,柳枝垂落随着春风轻拂水面。

    顾枝舒展开双臂走到桌案后,刚坐下翻看账簿就有客人着急忙慌地走进来。详细记下客人的要求与交货时间之后,顾枝便走到后院认真挑选起木材。

    扶音百无聊赖地蹲在顾枝身边,看着他在垒得高高的木材堆里挑挑拣拣,好奇问道:“这次是做什么啊?”顾枝掂量着手里一块木条,摇摇头又低身挑选,回道:“说是要做一个根雕。”

    扶音诧异道:“根雕?你真的学会了啊?”

    顾枝笑道:“好歹也学了有几年了,不至于还学不会吧。”

    扶音托着下巴点点头:“这样啊。”

    顾枝拿起一根圆滑木头轻轻放在扶音头顶,问道:“你怎么这么悠闲啊,你们学院的人不是来奇星岛给人治病的吗?”

    扶音晃了晃脑袋甩开压迫,说道:“也不是,我们这两天会先在城里休息,之后会出城到各个偏远村寨为人诊治。虽然他们说了要走遍奇星岛,不过我觉得能够走过南境和东境也就要耗去许多时间了。”

    顾枝也回忆起昨日那个什么皇子的话,点点头:“这样也好啊,你以前不就一直说想要去走遍更多地方,尤其是那些偏远深幽处,为百姓治病除灾嘛。那就这几天先好好休息,做足准备。走吧,给你看看我的手艺。”

    说完,他拎起一块嶙峋树根走向店中一个木床上坐下,这里摆满了木制品的粗胚和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器具,显然便是顾枝动手干活的地方。他简单地在桌案上扫了几下示意扶音坐在干净的地方,然后拿起一个小铁锤和铁杵敲打树根,说道:“还好,这个根雕的要求不高,不然还真没办法赶工完成。”

    扶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便一言不发地看着顾枝开始忙活起来,期间又来了几位客人,扶音便代着记下要求和时间,倒也在忙碌和清闲交错间度过了一上午。

    扶音坐在柜台后,支起双手托着下巴,双眼望着不远处埋首雕琢的顾枝,有汗珠顺着他的鬓角划落,可他神色专注却是完全没有在意,扶音便这么看着他。

    看着,春日阳光正好,岁月安宁。

    苍南城今日有些格外的喧嚣,慵懒的春日午后里没能躺着几只蠢笨的老猫,汹涌人群的拥挤和翻腾而起的嘈杂惊扰了悠闲,城中几处衙门公文张榜的地方汇拢了一圈圈的人潮,人们抻长了脖子嘴里不住念叨着:“快说说,快说说,什么情况啊?”

    终于,前头有人高声喊了起来:“奇星岛上榜啦!奇星岛上榜啦!”

    人群顿时在向前拥挤中显得愈加杂乱,可是肩挨着肩的人们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那股翻涌的期待和兴奋。

    厚重红木打造的宽榜上贴着一张硕大黄纸,泼洒的墨色晕染出那十个名字的神秘与宏大,高踞榜文之首的依旧是毫无悬念的“光明皇帝”,而紧随其后的“金藤皇帝”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可是位列三甲之位的竟是“奇星皇帝”!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有人扯着喉咙仿佛将毕生气力都吼了出来:“奇星皇帝万岁!奇星皇帝万岁!”

    那段黯淡岁月携着深厚烟尘与粘稠血泪还是始终压迫着奇星岛所有人的心神,曾经仅次于天下第一大岛屿光明岛之下的奇星岛,似乎再也难以重现往日荣光,万众敬仰的奇星皇帝更是跌出天坤榜之列。可是仅仅三年之后,奇星皇帝便以无双武力再次登临天坤榜前三甲,这无疑是一道撕破奇星岛百姓心间阴霾的强光。

    人们涨红了脸双眼温热,仰起头,春日的光芒似乎刹时间就如盛放的花骨朵,无限灿烂。

    当人们略略收起振奋的心神,便将视线再次沿着那些墨字往下看去,跳过几个传承百载天坤榜席位的岛主之名,人们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找着什么,终于,人们看到了期待的那个名字,可是?

    有人困惑不解地咦了一声,随后疑问在人群中散开。

    怎么“地藏顾枝”只落在了天坤榜榜末一席?是谁打乱了已有三年未曾变过的天坤榜序位,越过那位已然在奇星岛如同神明一般的英雄?

    天坤榜第九:“戮行者徐从稚”。

    天坤榜第十:“地藏顾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