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少年志气乘风起(二)
小声交谈的人群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少年回过神,望见了通向竹屋的小径处走来的几个魁梧身影,眉间深深皱起,脸色中有着隐晦的厌恶和愤怒。
那几人走近了,挤开齐齐整整等候的人群,站在少年身前,挡住了所有视线的光亮,他们居高临下,满是横肉的脸上骄蛮之色肆意着,他们握着腰间沉重巨剑,就这么站在竹屋门前,视线越过站起的少年,对着里屋看诊的顾筠喊道:“顾先生,我家大人有请。”
顾筠仿若未闻,依旧在一张方正的纸上写着诊断的对策,同时还耐心地讲解着如何正确地服用草药,坐在顾筠对面抱着孩子的男子虽然听见门外那粗狂的声音之后有些胆怯,但看着依旧如常的顾筠也稍稍心安几分,点着头嘴中连声道谢。
顾筠将写好的纸递给身旁少女,示意她到库房里去调配药材,然后望向竹屋门外手握竹签却渐渐离竹屋站得有些远的人群,喊道:“下一位。”
人群中有一对夫妇搀着一位老妪走近几步,却在那几道严严实实挡着门口的魁梧身躯背后哆哆嗦嗦地停住,少年咬着牙,绕过那几人走到三人身前,说道:“走吧,先生喊你们了。”
说着,少年领着三人向竹屋内走去,可是门前当先而立身穿红色甲胄的一位壮汉却转过身抬起手,拦住了少年和三人的去路,脸上是说不出的戏谑和嘲弄,少年没有退缩,皱着眉沉声道:“让开。”
红甲壮汉语气强硬地回道:“我说了,我家大人有请顾先生上门看诊,容不得怠慢。”
少年回应:“先生的规矩是先来后到,你们大人也得等。”
红甲壮汉冷笑:“规矩?我家大人就是规矩,现在,顾先生必须走。”
少年还要争辩,不知何时走到门前的顾筠却抬手制止了他,顾筠神色平静地面对着那几位魁梧甲士,说道:“这里还有几位病人,还请几位稍待。”
说完,顾筠挥挥手示意少年将人带入里屋,便转过身不再说话,红甲壮汉还要说些什么,却遥遥看见了不远处自小径缓缓走来的中年男子摆摆手,便带着几位手下退到一旁。
半个时辰之后,竹屋门前终于只剩下了那几位甲士和一位不知何时到来的中年男子,顾筠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站起身,他看向收拾着桌案的少年和少女说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待会记得去张家和李家送药材,知道吗?”顿了顿,顾筠补充道:“若是今夜我没有回来,你们就先去魏先生那里。”
少女点点头,少年低声说道:“先生,您一定要去吗?”
顾筠伸出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笑道:“他也是病人,我当然应该为他看诊了。”
少年说道:“可是……”
顾筠摇摇头,少年便不再说了,只是神色有些不满,不是因为先生,而是因为那位“请”先生上门看诊的“大人”。
顾筠在自称为城主府管事的中年男子的躬身陪同下,走在众甲士身前,向着城里而去。而少年和少女收拾好桌案之后便提着几个装满药材的篮子出了竹屋,沿着屋外小径向村里走去。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在崎岖泥地上,狭窄的小径只容下马车与一匹马同行,穿着阴沉褐色衣袍的中年男子坐在马上,寸步不离地跟随在马车飘荡的帘子一侧,眼神若有意无意地落在马车中闭目不言的男子身上。
中年男子心中又升起了一阵难言的敬畏,自第一次见到这位年岁不大却白了头的顾先生起,中年男子便始终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虽然多次试探已然确定此人并无武道修为,可那不论面对何事面对何人都气定神闲的姿态却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难怪自家大人那肆无忌惮的性子都对此人礼让一二。中年男子想着,视线移向远处,高悬的烈日下有一道浓郁黑烟升腾而起,一阵风掠过,吹来了焦灼的气息。
顾筠撩起马车一侧的帘子,双眼视线投向黑烟升腾处,马车晃荡过杂草丛生的小径,视野骤然开阔,顾筠也终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堆积如小小山丘的,尸体。
枯枝,败叶,荒草……一把火在烈日之下便足够旺盛,卷动着舔舐着,那堆叠拥挤的尸山完完全全地遮掩在了浓烟中,火光跳动着,仿佛将那份灼热也送入了眼中,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中年男子眯起眼,眼底深处一片淡漠。
顾筠闭上了眼,一幕幕,在眼前又在心底。
他已见过太多这般的惨状,未曾习惯,人的性命无论在何时都不该如同草芥,天地之间哪还有比生死再大的事情?
他曾在一处又一处的尸山中找寻着,污了双手脏了衣袍,三天三夜,宿微城外每一处战场他都去了,没有找到。
那个人死了,尸骨无存。
顾筠放下车帘,依靠着马车的厢壁卸去了几分气力,几缕散落白发随着风遮盖住他的面容,那片悲戚,无人看见。
少年背着竹篓走在后方,紧紧跟着手提竹篮的少女,他们走在出山的小路上,向着赋阳村走去。
赋阳村背靠青潋山,远离城镇,算得上是偏僻之地孤零零的一座小小村寨,哪怕是席卷了整座奇星岛的倾覆之乱也没有多少烽火狼烟侵袭至此。安居此处的村民大多只知日升而做日落而息的简单道理,大字都识不了几个,可这村名却着实响当当得有着几分气派。悬挂村寨大门的那块木匾上书写的三个墨字更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有些学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乃是出自大家手笔。
这一切得从六十年前赋阳村那位横空出世的神童说起,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更是自学成才连中三元,直入朝堂公卿,最后位极人臣,官拜宰辅。后来虽遭皇帝猜忌被迫请辞返乡,却也毫无怨怼,一心一意在这偏僻村寨中当一个闲散先生,开了间小小私塾,谢绝一切外人往来,渐渐地都快没人记得那喜欢坐在院中喝几两小酒的老头曾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臣了。也只有那些喜欢念叨往事的老人家,还会不厌其烦地与子孙提起当年朝廷亲自派人将那块木匾悬挂在村寨大门上时的气派。
少年与少女沿着山间小径走进村子里,先是去了寡居多年已是年过花甲的张家老太家中送去了五日分量的药材,并细细叮嘱如何煎制如何服用之后才向着李家走去。
推开李家两扇虚掩的破败木门,少年少女二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稚童团团围住,他们昂着瘦削的脸叽叽喳喳着,少女笑着取出篮子内的一些小巧吃食一一分发下去,不过比这群孩童大了几岁的少女此时却像是个小大人一般,将一群吵吵闹闹的孩童哄得服服帖帖。
少年走进李家昏暗主屋内,坐在木椅上的老者起身接住少年递过的竹篓,满是感激地说道:“真是多谢顾先生了啊。”少年点点头,走向一侧床塌边,看着几个躺在其上面色蜡黄的孩童,眉间深深皱起。
老者放下装满药材和一些吃食的竹篓也走了过来,无奈地叹道:“唉,娄中城那位大人又发了疯,城中已经几日不得安宁,我也只救下了这几个孩子,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老者说着说着低了声音,许是觉得对一个孩子说这些太过残忍便转移开了话题:“你们今夜也还是到魏先生那住下?”
少年点着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是的。先生要明日才能回来。”
老者皱起眉:“又是秀栾城那位大人?”
少年沉默片刻,哼了一声,而老者却长长叹了一口气。
顾先生那般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人物,真不该在这已然见不到光明的奇星岛耗费了自己的年月。
可是,若没有顾先生,又得有多少人死在那群恶魔的刀剑下?
老者看着小院内外这几年勉勉强强救下的一群孩童,他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晓他们的出身,也许几年前的他们还衣食无忧地享受着父母的荫蔽,可如今,不过是丧了家孤了身的可怜人。
老者不是赋阳村人,这间简陋的土制宅院也不过是几年前简单搭建起的,老者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处,官居何位,权势几何,抑或是王室宗亲?总之还是耗费了最后的几分手段地位才能救下这么多孩童的性命,可他曾经是谁如今又还重要吗?甚至就连他的名姓,又还有什么值得探究追寻的呢?
战火焚烧了城池,也将奇星岛的过往付之一炬,此时所有人都只是麻木地苟活在这炼狱之中罢了。
少年和少女陪着几个孩子又玩了一阵才走向村中某座宅院,推开后院的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石椅上,眯眼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手中拎着一杯浑浊的老酒。
少年和少女走近老者,唤了一声:“魏先生好。”
老者转过头看着了并肩而立的两个孩子,脸上扬起沧桑而温和的笑意,老者放下酒杯站起身,有些沙哑的嗓音轻轻问道:“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做些吃食。”说完,老者便大跨步地走向了灶房,嘴里念叨着几样食材的名字。
少年和少女安静地在石桌旁坐下,少女掏出怀中的书简借着夕阳认真看着,而少年则昂起头望向头顶那株弯着腰的枯老枣树,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魏崇阳坐在燃烧着木柴的炉灶前,透过重重烟雾看向那个坐在石椅上不知有了什么少年愁的孩子,他浑浊的眼中片刻清明,可是那人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请先生只说些闲散故事便是,至于其他再多,还望无需让这孩子思虑太重。”
魏崇阳笑了笑,没想到活了这把岁数竟还会被一个晚辈压了一头,可是那个白了头的晚辈哪怕只是温和待人也足够让人莫名敬畏,不只是因了那一手玄妙医术,更多的还是那人为人处世举手投足间的气态,魏崇阳即便痴长些岁数,自觉在心境修行上仍旧不及那个晚辈。
只是这孩子真是一个好胚子啊……魏崇阳叹了一口气,低下头,神色深沉难见。
自两年前起,当顾筠时不时地远行外出,少年便是来了魏崇阳这里暂住,毕竟还是个孩子,顾筠也不放心少年独自一人住在山间,再加上魏崇阳历尽风风雨雨将近一甲子,确是个满足少年探索外界好奇心的不错选择。后来又多了那个伶俐可爱的少女,魏崇阳便又将屋子里的书籍都送给了那个喜欢独自看书的女孩。
魏崇阳也履行着自己的承诺,只是将许多汪洋故事与孩子闲谈,却从不触及有关奇星岛的权势更迭和家国兴衰。顾筠为了答谢魏崇阳,送来的许多外界讯息渐渐在这两年间却变成了可有可无之物,反正总不过是些烧杀劫掠的腌臜事,奇星岛已然没了未来,魏崇阳看开了,也不再借酒浇愁,反倒认认真真地为少年剖析着一些往事,引经据典地将人心纠缠事事谋算讲与少年,少女来了之后也曾跟着听过一阵,可是实在觉得无趣便老老实实地捧着医术钻研。
少年总是认真专注地汲取着魏崇阳的学问道理,有时甚至为了想明白一个道理就那样愣愣怔怔地过了好几天,顾筠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顾筠知道,即便自己和谢洵想着把少年困在山野不问世事一生安稳,可他的孩子,怎么可能平凡一生呢?
成就一个人的,是他走过的路,也是他听过的事。
亲眼看见的,记在心头的,少年就那样慢慢成长。
夕阳彻底没入丛山,夜幕披盖在小院中,少年收拾了碗碟去灶房洗刷,魏崇阳则领着少女去了里屋,挑起明亮烛火为少女指点书上文字说解些晦涩古语。直到少年重新坐在了院中石椅上,魏崇阳才提起一壶酒走出里屋在少年身边坐下。
魏崇阳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他看向少年,等待着。
听过许多故事也独自思索许多的少年琢磨着内心的疑问,缓缓问道:“先生,您曾说过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还要多久才能重见天下大和之势?”
魏崇阳放下酒壶,笑着轻抚长须,深邃双眼注视少年,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话而是问道:“何为分?何为合?”
少年抬起头:“一统为合,四散为分”
魏崇阳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说道:“不够。”少年愣了愣,神色疑惑地看向魏崇阳,似乎不明白对于分合的论断为何也多了些争议和可加辩证处。
魏崇阳又喝了一口酒,清了清嗓子:“我曾说过,一姓天下稳固千秋,可却不是因为一姓帝王便可使天下一合,更不是说天下一合唯此一途。而是在世家根固血脉传承的文化之下,一姓帝王象征着延续的正统地位,所以一人之言可抵天下,可令众生,但是,这不是天下唯有之局。”
魏崇阳挥挥手站起身:“天下,从来是天下人的天下,天子代行职责统御百姓,乃为保安康求福祉,说到底,一切为了天下人。若有朝一日天下变局,世家崩解,血脉不再为尊,百姓有了众生平等的权利,那么一合的天下便不再应是一姓天下,而可是万人天下,此依旧为合。”
“如今魔君当道,民不聊生,此仍为一人之下的天地。可如今天下分崩为何?是百姓没了生的权利,宛如牲畜任人宰割。何时重合天下?是十年抑或百年,没有人知道。可我民族数千年渊源,只要仍有一缕烛火,便可燎做太平的火种,生生不息!”
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少年看着举起双手拥住辽阔夜空的老人,长久无言。
夜风吹过,老树摇落几片青叶,少年坐在其间,心中一番波澜壮阔,一片锦绣河山。
魏崇阳低下头看向陷入沉思的少年,他知道,自己心中那股沉寂了这么多年的汹涌再也难以抑住,无论那个神秘的顾先生如何问责魏崇阳都不再顾虑,他要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这个孩子,这个眼中无比清澈明亮、真正开始憧憬天下一合盛世的少年。
秀栾城城主府,走出宅门的顾筠在城主府中年管事的注视下走进了城中久负盛名的醉春楼中,在几个娇艳女子的簇拥下走向后院花魁的花船。中年男子露出一抹笑意,摇摇头走回城主府,感叹道即便是再出尘神秘的人物也难逃美人乡啊。
顾筠面色平静地走在环肥燕瘦之间,直直地走向花船深处,渐渐地身边簇拥的几个女子都不着痕迹地散去,顾筠独自走到船舱深处,推开门走进一间不起眼的偏室中。
坐在桌案后沏着茶的阴柔男子抬起一双桃花眼,薄如蝉翼的红唇勾起一个弧度,倾国倾城的笑颜便浮现在他脸上,若是有好男色的权贵得见了恐怕要发狂,只是这世间能够看见男子这般真实容貌的人可算得上是屈指可数,顾筠便是其中之一。
男子看着不为所动习以为常坐在对面的顾筠,娇嗔道:“真不知情趣。”
顾筠微微皱眉,语气平静道:“别恶心我,说正事。”
男子抛出一个幽怨的眼神,翘起尾指捻起一旁的书简递给顾筠,然后又不急不缓地端过一杯茶放在顾筠身前,耐心等着顾筠皱眉看完写满墨字的书简。
还是,一无所获啊?顾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目光落在了男子不知何时伸过来的纤细手腕上。顾筠神色重复平静,伸出修长双指搭在男子的白皙手腕,闭着眼片刻才缓缓睁开。
男子收回手腕,笑着问道:“怎么样,还能活多久?”
顾筠说道:“两年。”男子依然笑着:“我是说,对你而言。”
顾筠摇摇头:“五年。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男子扳着手指,弯下五指,笑道:“够了。”
男子看着顾筠有些严肃的神色,语气平缓说道:“放心,这从你那里讨来十年寿命和救下小鱼性命的恩情我都会还你的,我死了以后也会留着人护着那少年和女孩,也会继续帮你探查消息。”
顾筠喝尽已经有些凉了的茶,低声道:“好好活着吧。”
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开心,他扬起头,笑出了眼泪。
原来,这世间除了小鱼,还有人记挂着自己这个怪物的性命啊,真好真好,真好啊……
两年后的某日清晨,竹屋没有如同往日一般地掀起门帘迎接病人,而是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跪在了顾筠身前。
那人拄着刀,沙哑的声音虚弱地响起:“救……我……”
少年站在顾筠身边,他的眼中是那把刀,还有那只昏迷之前仍紧紧攥在刀柄的手。
少年握紧拳头。
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