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七章,青潋山湖碑无字(一)

    烟柳巷的彻夜长明,慷慨地包纳所有的纵情,人们在缠绵中找寻沉沦生活的放肆,十余年的黑夜已然过去,哪怕是灯火中的光明人们也拼尽全力地抓取,于是一点一点地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盛怀走在灯红酒绿之间,晃动的光没有乱了他的眼,他神色清明,冷眼旁观眼前迷醉的、逢场作戏的种种戏码。

    这是陛下的国,是陛下的天下,是陛下的子民……可是陛下为何想着要将天下交予这些沉沦纸醉金迷的愚昧之人?盛怀内心思绪被眼前的迷乱沉醉牵扯,思虑着那位重登天坤榜三甲之位的天子的圣意。

    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翻涌起的烦乱无谓思绪都摒开,盛怀选择始终置身事外于那些没几分新意的碰撞之外,无非是穷书生不敢高攀却又割舍不下,红楼女子心有所属却又脱身不得,权贵大家骄慢放纵恣意掠夺。

    陛下,这天下又与那些年有何不同?盛怀叹了口气走出烟柳巷,向着苍南城各处望去。无论天下攘攘生息如何其实与他都没太大关系,他只是陛下身后听话办事的影子,只需要认认真真完成陛下的旨意便可。至于天下究竟该是什么模样,那是陛下和宰辅大人应该操心的事情,轮不到自己。

    走着走着,盛怀来到了一座巍峨的门前,抬起头,一幅镶金匾额高悬正殿,上书“降魔殿”。

    即便已近深夜,暗沉沉的门前依然有着来来往往的身影,他们腰佩长刀,身披紫色官服,银色丝线勾勒的苍鹰露出利爪狰狞在官服上下,他们双目森然视线如炬,押解着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动弹的贼犯走进降魔殿。

    盛怀站在门前看了一阵,想了想还是迈开脚步走进降魔殿。苍南城实在算是这南境数一数二的城池,想靠着自己在这城中找寻一个神秘莫测的人物谈何容易,所以若是借助这近年来备受陛下赏识的降魔殿想来能够快上一些。

    盛怀从怀中掏出金黄颜色亮闪闪的令牌悬在腰间,在沿途降魔殿官吏的敬重眼神下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降魔殿正司议事堂,透过昏暗灯光看见了坐在成堆卷宗之间的魁梧男子。盛怀端直起金令禁卫的身份所该有的泰然气态,神色肃穆脚步缓缓靠近那张堆满了苍南城和南境事务卷宗的桌案,心中对眼前那位当年敢于站在起义潮头的降魔殿十八正司之一有着几分倾佩。

    降魔殿第三正司唳钧没有起身向着皇上亲卫行礼,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问道:“金卫大人有何吩咐?”盛怀拱手行礼,沉声回道:“劳烦大人查找一二这三年来苍南城的户籍。”

    唳钧皱着眉抬头看向盛怀:“何事?”盛怀答道:“找人。陛下的旨意。”

    唳钧愣了一下,然后叫来了守在门前的护卫去取户籍,想了想还是问道:“陛下,要找何人?”

    盛怀神色松缓了些,轻声应道:“地藏,顾枝。”

    虽然早有预料,但唳钧还是有些讶异。三年了,连陛下也没找到那人吗?

    盛怀将唳钧的神色尽纳眼中,没有意外的看到了回忆和迷茫。

    五年前,第一面绣着降魔二字的旗帜挥舞,便紧紧跟在那人身后,虽然那人始终一人一刀地举世无双,可是见到了一线光明的人们却坚定了心志跟随其后,因为久居黑暗中的孤魂野鬼终于有了重新沐浴阳光的希望。

    三年前那人事了拂衣去,降魔殿却在起义中不断壮大,最终在新朝成了奇星岛代行追捕裁决的衙门,与各地城主府一同护守城池秩序。降魔殿虽得了陛下御笔亲封,可谁都知道降魔殿真正的精神领袖,其实是从未与降魔殿有过任何接触的那人,是他摇动起降魔殿心中的旗帜,浴血趟火地闯出奇星岛如今的太平。

    盛怀也不禁感叹,无论是如今已然掌握裁决权柄的降魔殿,还是那些庙堂之上手握兵权的将帅,似乎都对那人有着莫名的崇敬。是啊,以一己之力劈开了遮蔽奇星岛上十数年的夜幕,除了那人谁又还有这般的气阔?

    世人皆道陛下力斩魔君重迎奇星岛光明,却也没人忘了那惊艳世间的一刀和持刀的人,想来无论多少年过去,陛下和那人都将是奇星岛难以消磨的浓墨重彩。

    户籍取了过来,盛怀找到了城中十余个记载的“顾枝”姓名,记下这些人的各处居所之后便告辞离去。那人虽然不慕名利地销声匿迹,但想来却也不是那种会刻意更名换姓的人,总还是那样坦荡光明地立在天地间。所以凭着唯一得知的名姓倒有几分把握能够找到那人,只是已经找了三年了却还是一无所获,盛怀也并不抱有太大期望,只是听从陛下旨意地继续找着,走遍奇星岛四境每一处角落。

    盛怀走后,唳钧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之间静静地坐了许久,无论过去了多少年,只要是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都能轻易地勾勒出那举世无双的一刀,是那一刀唤醒了沉寂已久的人们心中的火光,然后借着升腾的血泪熊熊而起,是那一刀刻画出了降魔殿的一笔一划,然后秉持着心中难灭的烛火司职裁决。

    唳钧闭上眼,却只能模糊地瞧见那人清瘦背影和自上而下落来的长刀。

    天光穿破云层,顾枝在树下醒来,手边是滑落的酒壶还有几片落叶。

    伸了个懒腰,顾枝看着院落里散乱酣睡的几人,想着是不是应该睡个回笼觉才比较应景,可却被一颗结结实实的青涩枣子砸中脑门瞬间清醒。他捡起青枣转过头看向躺在树上枝叶间的傅庆安,恶狠狠地咬了一口,清香在唇齿间冲散了宿醉的干涩,顾枝扶着枝干站起身,眯着眼眺望春日。

    晃醒武山,顾枝走到小楼二层楼,红衣女子推开门示意扶音仍在睡梦,顾枝点点头走到床边抱起了扶音的纤柔身躯,脚步轻缓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走下楼梯台阶,然后与武山一起带着扶音离开了小院,沿着花草掩映间的小径回了木匠铺子的方向。红衣女子始终站在阁楼上一言不发地看着,片刻之后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了,才来到楼下将呼呼大睡的周厌和于琅一脚踹醒。

    清晨的街上除了些早早搭起窝棚的小贩之外便没有多少行人,顾枝坐在武山肩头抱着裹在薄毯之中的扶音,稳稳当当地向着木匠小屋而去,浅浅的光刺破润湿的薄雾洒落在他们身上,一片温和。

    将扶音在屋中安顿好,顾枝拉着武山来了泥阳巷中那间门面不大却做得一手好包子的铺面前蹲着,百无聊赖地等着老板开门迎客。武山靠着泥墙眯眼补觉,顾枝则叼着一根不知从何摘来的草茎四下打量。

    鸡鸣声终于此起彼伏,苍南城伸了个懒腰彻底醒来,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潮穿梭着,顾枝和武山便在其间等着一间小小包子铺开门,然后捧着几笼香喷喷热乎乎的包子回家去。

    一日之际在于晨不只是说说而已,至少先生说过早学是万万不可迟到的,于是木匠小铺隔间的铁匠老板也早早地支起了门帘,将自家那还在贪懒嗜睡的孩子丢出了门,粗声粗气地赶着去私塾。顾枝和武山捧着包子走到门前看着小孩子惺忪睡眼中的泪珠,对视一眼然后不怀好意地笑出了声。

    铁匠老板与顾枝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又数落了几句自家不争气的孩子之后才返身回了门店之中,而方才泫然欲泣的孩子此时却转过身恶狠狠地瞪了顾枝一眼,至于武山,嗯……块头比爹爹还可怕,不敢不敢……

    顾枝吐了吐舌头,摇着头:“啧啧啧,怎么还有人要早起去私塾上学啊?”

    孩子向前一步狠狠跺了一下地面,稚嫩的嗓音不甘示弱:“哼,等我考上状元当了大官一定好好收拾你。”

    顾枝故作惶恐地笑道:“哦呦大人,饶小的一命。”

    小孩挥了挥拳头,然后便提了提肩上的书篓向私塾跑去,不料顾枝却一把抓住了他脖颈间的衣襟,硬生生拦住了他,小孩转过头满脸涨红地怒视顾枝。

    顾枝从武山怀中拿过几个包子递到小孩手中,说道:“不吃早餐可是会长不高的。”说完便松开手,转身摇晃着手臂走进了木匠铺子,小孩攥着几个仍冒着热气的包子,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向着私塾跑去。

    直到小孩跑远了,铁匠老板才后知后觉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帘,看着已然见不到人影的门前,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完了完了,要是让孩子他娘知道回娘家这几天孩子都没吃早餐,她,不会把我打死吧。”想了想自家娘们那魁梧身条,铁匠老板一阵哆嗦,躲回店铺之中不知想什么对策去了。

    直到顾枝怀中都快捂不住热气,扶音才慢慢悠悠地醒来,看见几笼胖乎乎的包子,少女脸上满是惊喜,然后在顾枝的注视下将所有包子一扫而空,满足地拍着肚皮,少女乐呵呵地看着有些无奈的顾枝。

    顾枝笑骂道:“难怪总吵着说一回家就要胖上一些,照你这个吃法不胖才怪呢。”

    扶音皱皱鼻子,争辩道:“切,胖就胖呗,反正……”

    顾枝伸出手摸着少女柔顺的发,说道:“反正我又不嫌弃。”

    扶音的脸红彤彤一片,低着头嘟囔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枝嘿嘿笑着起身,然后便走进正堂之中开始忙活起来,手中提着小巧刀具在树根上刻画着,似乎一搭上了木活少年便不自觉地有些沉迷,忘了时间,也不见了身边事。

    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不见那拙略的盯防,顾枝不经意地抬起头,在木匠铺子门前不远处的沧元河水面上有几艘小船来来往往地晃悠着,其中一艘小舟已经在这几日出现得有些频繁,就连其上掌舵的人也换来换去却没什么新意。

    顾枝毫不在意地移开视线,看向了坐在桌案一侧的少女。扶音依旧坐在柜台后,招呼着上门递交图纸的客户,记录下要求和时间,有条不紊。

    顾枝露出笑意,然后重新低下头去雕琢着手中树根。

    就这么闲闲散散地又过了两三天,终于有一日走出厢房的扶音不再是随意打扮而是认认真真地穿着得当,顾枝上下打量着,摸着下巴点点头:“嗯,好看,要是一直这么穿就好了。”

    扶音松了松束紧的腰肢,白了一眼:“才不要呢,难受死了。”

    顾枝笑了笑,然后随手拿起一件浅蓝色的长袍披在身上,当先跨出院门,回过头伸出手说道:“走吧。”

    扶音拍开顾枝的手,说道:“不是说了嘛,不用和我一起去的。”

    顾枝摇摇头:“此言差矣,好不容易来了我的地盘,可不得好好彰显一下主权啊。”

    扶音踩了一脚顾枝的脚背,转身扭头就跑,喊道:“切,油嘴滑舌。”顾枝耸耸肩,追了上去。

    锦林酒楼三层的雅间里,青藤坐在上首端着茶杯闻着袅袅清香,身边有一扇半开的窗户传来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嘈杂,眨眼间,一道身影闪入房中跪在青藤身前。

    青藤盯着茶杯中漂浮着的几片青叶,平淡道:“说。”

    那人跪伏在青藤脚边,沉声道:“扶音小姐和那个顾枝已经动身了。”

    青藤喝了一口清茶,问道:“还有呢?”

    “这几日,那顾枝除了为客户送去定制的木具之外便从未出过门,扶音小姐……也始终在店中相伴。”

    听着如这几日送来的讯息一般无二的汇报,青藤微微皱起了眉,他放下茶杯挥挥手,跪在地上的那人便顺从地翻身离去,无声无息。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敲击声,青藤抬起头望去,看见了门外影影绰绰的人影,他收敛了突现的阴郁,站起身理了理熨帖的紫色长袍,脸上扬起热络的笑容走了过去。打开门,灵霜和一众神药学院的同窗都站在门外。

    相互行过礼节,青藤招呼众人落座,然后便唤来店中侍从点了各色菜肴,又问过众人有何忌口之后,青藤挥挥手,小二退了出去。灵霜打量着这气派的雅间,疑惑问道:“扶音呢?还没来吗?”

    青藤端起茶盏为众人倒满茶杯,然后笑道:“许是住得有些远了,应该在路上了。”

    灵霜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的脸上神色莫名,还有些愤愤。

    慢慢悠悠晃荡着的顾枝跟在扶音身后走到了锦林酒楼,停下脚步,扶音转过身,看着顾枝说道:“到了。”“我知道啊。”顾枝点点头,脸上一片无辜纯然。

    扶音歪着脑袋:“你,不会是想跟我一起上去吧?”顾枝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神色促狭道:“对啊。这锦林酒楼的卤鸭子可是久负盛名,我正好尝尝。”

    扶音拉住顾枝的衣袖,恼怒道:“你别闹,这次是见我那些同窗,要是你和我一起上去了说不定他们会说什么闲话的。”

    顾枝不置可否地说道:“能有什么闲话,不过是些瞧不起我这普通木匠,觉得我配不上你的话罢了。听着习惯了。”

    扶音盯着顾枝的双眼,没有说话。

    顾枝败下阵来,握住扶音的手:“好啦,骗你的,我不上去了。三年前我就说过了,今后的日子安安稳稳的就好,其他烦心事我一概敬而远之。”

    扶音向前走出几步,伸出手理了理顾枝的衣衫,她轻声道:“你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大英雄,我不想看着你在别人面前低下头。”顾枝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指碰了碰眼前女子的额头,他应道:“好。我听你的。”

    扶音反握住顾枝的手,明亮的双眼眨着春水的光,她开心地笑着:“等我回家。”

    说完扶音便转身走进酒楼之中,顾枝抬起头看向酒楼三层某处半开的门窗,撇撇嘴露出一抹不以为然的讥讽笑意。

    本想着今日便和那什么皇子说个清楚,免得还带有什么痴心妄想地跟在扶音身边,不过既然扶音不让自己上去顾枝也顺从地听任,反正从那皇子盯梢的手段来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在原地站了片刻,顾枝打了个哈欠,双手枕在脑后,一步一摇地向着泥阳巷踱去。

    苍南城东一处阴暗府邸中,盛怀捂着胸膛面色沉凝。两日前找到了这住在城东的顾枝,未曾想还没问了几句话便被骤然出手所伤,一开始惊诧于出手的狠厉还以为真的寻到了正主,不曾想却是个流窜的江洋大盗,心知被金令亲卫寻到已是难逃一死便透支了精气神临死反扑,失措之下盛怀便受了伤。

    停在门前喘息一阵,盛怀感觉胸中那股郁结之气慢慢消散,吐出一口浊气,盛怀掏出怀中一张记录了十余个不同住址的纸条,抬起头看了看高悬的春日,便向着城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