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鬼门关前我持刀(一)
十三道关,森森严严地立在旷野市井之中,压倒了坍塌的城池,将魔君的统治顺着山河绵延万里横亘奇星岛四境。鬼门关的宫殿屋檐下,黑色旗帜飘摇在烈风中,伴着不绝烽火硝烟一片淡漠,而那坐镇关隘之中的青面厉鬼,从黄泉之涯趟过血浪而至,跪伏在魔君白骨王座之下,将承载了千万载的仇怨付诸血与火,寒芒刺向奇星岛每一寸土地,死亡是一道连接十三关隘的锦缎,生灵生死只在一念之间,无一例外。
秀栾城中满是神色涣散的游魂,他们睁着眼徘徊在街头,却见不到何是光明何是黯淡,少年站在药材店门前看着,满眼悲切。昏暗正堂中,顾筠接过店主手中的的几样草药,付过银两行了一礼便走出门外,他牵住少年垂落的衣袖说道:“走吧。”
少年晃晃荡荡地走在顾筠身边,他四处张望着,可是眼中所见皆是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游魂,全然无那魏先生平日里所会说起的万物的生机。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不见丝毫生气,他们都低着头步履匆忙,好似身后有什么厉鬼在驱逐鞭策着他们,少年突觉一阵森然寒意,他转过身。
层层垒起的台阶高处,耸入云端的石门泛着寒铁的光泽,紧紧闭合却从每一处角落渗出了丝丝缕缕的寒凉,少年抬起头,越过院墙飘摇在风中的黑色旗帜上没有刻绣任何标识印记,只是黑色,深沉的,像是一缕摘下人间的夜幕。
在迷雾中的天光照耀下,还有那刺入眼底的红色,见不得却真真切切地铺天盖地而来,少年捂着胸口呼吸急促,仿佛一呼一吸都耗费着莫大的气力,汗水从身体内每一处流淌而出打湿衣袍,少年似乎真的沉溺在了滔天的血海波涛之中。
害怕?恐惧?愤怒?
少年微微颤抖的手被握住,温暖的厚实手掌紧紧攥着少年的手,少年卸去力气的身子倚在顾筠身上,他重重喘息着,顾筠蹲下身将少年揽在怀中,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别怕。”
少年紧闭双眼,手中攥起了拳。顾筠看着少年紧咬的牙关和慢慢坚定的面容,他在心中一声长叹然后将少年抱起,清瘦身躯却稳稳当当地托住了日渐长大的少年,他轻轻拍着少年紧紧绷直的背,向着醉春楼走去。
不语不言却涌起心中万般狂澜,终究会将那股抑了许久的郁结迸发而出,恐惧与畏怯仿佛只是前行路上几道不深不浅的凹陷,跨过去便继续向着远方走去,坚定地不会回头。
怀中缓缓睁开双眼的少年,那眼底的光已然璀璨如天际惊鸿,顾筠看着少年与那人愈加相似的面容,还有那份积攒日久便要吐出的意气,叹了一声。
终究躲不过。
只是,一定要活着。
顾筠放下少年牵着他的手一同走进醉春楼的后院,手掌中的暖意炽热如同心中那沛然的信念:他的孩子,一定要活着,好好活着,哪怕是一命换一命,我顾筠也定会护着这孩子的周全。
推开门,一对桃花眼眸的阴柔男子面色苍白地坐在桌后,一身娇艳红衣的少女跪坐一侧捻着茶盏,清香四溢。
男子看向有些局促的少年,顾盼之间似乎总蕴着难以言说的缠绵,可是初见的少年却只是一眼就看见了男子眼底的寒凉和悲切。男子抬起柔弱无力的手挥了挥,顾筠看了眼少年茫然的面色,牵着他坐在了男子对面。
男子示意身旁姿容绝美的红衣少女沏了几盏清茶,推到了顾筠和少年身前,少年伸出手接起茶杯,热气袅袅氤氲而起模糊了视线,红衣影影绰绰地摇晃着,少女抬起头看向少年,那双扰乱争艳百花的眼流转着跳动的烛光,少年轻轻吹开清茶之上水雾,眼底一片澄然。
男子移开看向少年眼眸的视线,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然后便轻轻柔柔地开口道:“你怎么会突然来,莫不是我的寿命又短了?”
顾筠皱着眉沉声道:“如今不过两年过去,可与你当年相较却已然病入膏肓,少竹,你在寻死。”
少女转头看向阴柔男子一脸轻松笑着的脸,深深地皱起了眉。
阴柔男子少竹低下头看着茶杯中漂浮着的几缕茶屑,笑着道:“快了。至于生或死的,不重要了。”顾筠摇摇头:“找到了又能如何?”
少竹身形摇晃,他伸出苍白双手紧紧握住桌沿,长发垂落遮住他面容,可那戚戚的笑却带着深埋的苦涩和仇怨无所遁形。
“四年了,每一日每一瞬我都在念着,那把刀悬在我的心上,一点一点地刺着,我疼。”少竹说着,却又好似自言自语。少女伸出手用瘦小身躯将少竹揽入怀中。
少年看着那张牙舞爪叫嚣着的苦痛在男子身上落下一道道深刻伤痕,他不知道男子在为了什么笑得那般悲切,他不知道又有什么样的凄然过往留在人的心底抹不去,他看着,眼中愈加明亮。
顾筠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看着身旁少年,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少竹,无论你是下定决心要去同归于尽还是要用这条性命换来什么,我说了保你五年性命便是五年,还有三年,好好活着。”
少竹在少女怀中抬起头,少女看着平日里沉稳和煦的先生长发寥落下那悲痛双眼,心中紧紧揪住了突如其来的怜惜,她洁净无瑕的绝世容颜上滴落雨露,秀美画卷晕染开了墨色,那般惹人爱怜的脆弱。
少竹伸出手拂去少女脸上的泪,他仍笑着说:“小鱼,没事的,先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少女咬着唇齿浑身颤抖,她抬起眼看向顾筠,少年从那湿润眼眸看见了渴求和恐惧,恐惧?
少年也看向了顾筠,想从先生的神色中找到眼前这一切的答案,顾筠放下茶杯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少竹却自顾自梳理好散乱的发又那般雅致地坐在桌后,他将死死抑住哭意的少女抱在怀里,仿若当年。
当年烽火连天,心灰意冷一心寻死的他在破败的院墙内看见了满目惶恐一片茫然的她,她站在流淌的血海中颤抖着,看向他。
少竹没有死在当年,他抱着她走进醉春楼坍塌的楼阁间,在这里,他成了隐居幕后运筹帷幄的暗谍之主,多少见不得光的命令从这里发出,多少隐藏的仇恨和苦痛在此处一层层埋葬,还有她识字习武的种种追忆,可是,死亡从他活下来的那一刻便注定了。
只是,看不见她成长出落成那倾国倾城的女子了啊。
少竹看着顾筠,郑而重之地说道:“顾筠,拜托你了。”
顾筠仰起了头,他闭着眼。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走到这一步?为什么,都没法好好地活着?为什么……
心中的问讯终究是没有回应,可答案却那么的显著。
魔。
走出醉春楼,又走出了秀栾城,走进赋阳村,又走进了竹屋,少年始终一言不发,顾筠看着站在湖边低下头不知想些什么的少年,没有上前开解,他转过身走进里屋,任着终于见到世间真正苦痛凄凉的少年拷问内心。
少年看着波光潋滟,摇摇晃晃地浮动着,他慢慢蹲下身将沉重的思绪埋进弯曲臂弯中。
大师父说得对,只有亲眼见过了这世上如今真正的模样,才知道为何要拼却性命地闯那宫闱。
大师父,二师父……少年喃喃着,无人应答。
少女踏过沙石小径来到少年身边,她蹲下身肩头靠在少年身上,伏在他的耳畔说道:“别怕。”
少年握住少女柔弱纤细的手腕,沙哑着嗓音轻声说道:“阿音,我要为师父报仇。”
少女点着头,泪水却不自觉地落下。
十二岁的少年说着九死一生的话,十岁的少女郑重地应着,生死同行,这是一生的承诺,少女点着头许下。
是从那一日起,少年每日在林中的时间又多了两个时辰,即便每日都伤痕累累疲倦不堪地归来,顾筠仍旧没有过问丝毫,只在少女哭着为少年上药时,皱着眉指责不该让少女为其担心,而少年总是笑着摸摸少女的头说着“知道了先生。”
三年时间便在花落花开之间匆匆而逝,少年站在村头送走了四师父,然后转过身去了魏先生的宅邸之中。
魏崇阳提着笔站在树下,宣纸在石桌之上铺展,少年推开门掀起一阵风,纸页沙沙作响,青叶落下飞舞,魏崇阳站在其间转过身看向少年,他笑着道:“真是长大了啊,都习惯了离别,不再因师父离去而伤感了?”
少年走到石桌旁拱手行了一礼便靠在树下,他接住一片落叶捻在指尖,说道:“不是习惯了,而是知道他们终究还是会走到那里,不死不休。”
魏崇阳点点头,抬起空置的左手抚了抚长须,他提笔在纸上挥舞,一笔一画勾连流转,一股意气妙韵沛然而出,少年定了定心神走上前去,仔细瞧见那四抹墨字:心境通明。
少年将落叶揉碎在掌心,坐在了魏崇阳身旁石椅上若有所思,魏崇阳放下笔墨端起一旁的茶杯,也在树下石椅上坐下。
少年看向魏崇阳,郑重问道:“先生,您觉得我已通明了心境,可出山入世了?”
魏崇阳摇摇头:“非也。以你此时境界修为冒然入世,非但不能触动鬼蜮根基,还反倒容易失了性命。再等等,待你明确一身武法本源之后再去问问世间公理。至于这四字,你再好好想想,究竟意指为何?”
少年低下头,陷入沉思。
魏崇阳笑了笑打断少年思绪:“倒也不用现在便要想个明白,你且先琢磨你那四个便宜师父交给你的绝学妙法,只有稳健了气魄才能讨问心中思虑。”
少年也抬起头露出了笑,点点头:“多谢先生教诲。”
院门处,少女提着竹篮走了进来,越发高挑的身姿显出朝气的曼妙,发丝跳动着缭乱春风,少女脸上的柔和笑意在这凄然世间那般不可得,少年双眼倒映出女子容颜,于是便光芒万丈。
少女走到树下恭恭敬敬地向着魏崇阳行礼:“魏先生好!”
魏崇阳乐呵呵地抚着长须,点着头道:“好好好。”说完便起身走进了灶房中,声音远远传来:“等等啊,我准备了你们最喜欢的腌萝卜。”
少女脆生生地笑着应道:“好!”少女坐在少年身旁石椅上看着宣纸上那纵横勾画的四个字,问道:“这是,魏先生写的?”
少年点点头,他伸出手理了理少女有些乱了的衣摆,说道:“是,魏先生在劝诫我应该多问问心中思绪再炼化武学。”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看向少年双眼问道:“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少年抬头望向秀栾城的方向,仍带着几分稚嫩的脸上露出了悠长的愁绪,他低声道:“先生,去送行了。”
少女察觉到了少年骤然低落的情绪,她握住少年的手,无论是当年几位师父执意去拼了性命,还是见过了世间百般凄苦寥落,少女始终是这般不语不言地陪在他的身边,两颗心紧紧依偎着,倾听着彼此难说的忧伤。
秀栾城,醉春楼。
少竹穿着一袭素净青衣,黑色斗笠垂落遮住凄美容颜,他站在困顿了七年的楼阁之前转过身,大堂之中平日卖笑作陪的莺莺燕燕跪伏于地,她们虔诚叩首恭送那坐在楼阁深处却保全了诸多性命的人,少竹微微笑了。
红衣的女子终究还是走了出来,顾筠站在她的身旁,少竹隐在幕后的双眼看去,看着长身玉立的那袭红衣和女子惊人心魄的容颜,他没有出言怪罪女子不听命令出面送行,只是遥遥望着。
如果她还活着,看见了这么美丽的孩子唤她一声娘亲一定会很欢喜的吧?如果当年他便娶她,是不是那始终精致的脸上会仍带着笑?如果他兑现了约定一生的承诺,是不是那剜心刻骨的痛苦便不会在夜半之时如期而至?
少竹闭上了眼:是我负了你,今日我来还你了。你可愿见我?
少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该赎罪的终将付出代价,该好好活着的也终将见到光明,我穷尽一生游走黑暗边缘,只为再见你那一刻心无缺憾,一身坦荡。
世间诸般纷扰我已看遍,到头来仍是孑然一身,得一人相见黄泉之岸,吾之幸也。
红衣的女子站在原地看着如师如父的那人终究还是走上了寻死的路,她落了泪却没有退缩,手中攥紧的印信令牌便是那接续的烛火,黑暗里总要有人背负着什么默默独行,他不愿见到世间再有疾苦,那么这便是她毕生所愿。
顾筠知道身旁这个内心无比坚硬的女子没有听从少竹的话将谍网交付他人,她挺直了柔弱的肩,撑起了他奋力了一生的一切,这是他的命,从今以后也是她的命。
顾筠伸出手拍了拍女子的肩:“小鱼,万事不要自己扛着,可以来找顾先生,先生虽然不识武艺但仍有些逢凶化吉的法子,知道吗?”红衣女子看向顾筠始终温和的双眼,她抹去眼泪笑着道:“嗯,鱼姬谢过先生。”
顾筠点点头,他回身望着那间隐在楼阁深处的昏暗房间,片刻之后转身离去。
路上仍是来来往往空洞洞的人群,他们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神色涣散,鬼门关矗立在城池的中央便掌握了千万的生死,当世间再无光明正义,生或死不过在他人一念之间,终日惶惶,人与牲畜何异?
顾筠摘下腰间的酒壶,拨开木塞仰头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下颌淌落打湿衣襟,他抬着头望向天空之上那混沌的烈日,白发在身后无风而动,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少年时的玄鹤城中,只是身旁匆匆流水易逝,仍有几人为伴?
木板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穿着布衣的青年坐在其上眺望天际,他看着慢慢显出轮廓的村门,俯下身对着身旁老者问道:“魏先生便住在此处?”
老者恭敬地低下身回道:“老奴差人多方打探,消息应是无疑。”
青年点点头,双手拢在袖中,他神色平静地说道:“若是能有魏先生相助,这天下会好上一些吧。”
老者没有接话,他知道身旁这贵人心中所思乃是天下大事,于是只恭恭敬敬地服侍左右不敢妄加判语。村门近了,那匾额上交错勾勒的浑然笔墨映入眼帘,老者低着眉看向青年,青年嘴角露出了笑意,看来没有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