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八章,青潋山湖碑无字(二)

    沧元河畔的泥阳巷依旧是人来人往,各色各样的铺子都不乏进进出出的来客,生意依旧如平常般让人足以感慨如今的日子真是好。其实在苍南城中,如今许许多多的铺子也是这般生意红火,无论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攒了钱财的本地百姓,都乐意在这许久难见的太平日子里挥洒银子。毕竟日子总是在慢慢变好的,也不可能再比三年前更坏了,那还有什么值得忧心的呢?

    今日私塾先生被请去了城主府议事,于是泥阳巷铁匠铺子那个还拖着鼻涕的小孩便有了空闲来到木匠铺子的后院里,蹲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武山徒手生裂树干,孩子聚精会神地眨着双眼,时不时不由自主地惊叹出声,然后又涨红了脸捂着嘴,只是视线还是不离武山的双手。

    顾枝穿过木匠铺子的正堂走进后院,看见了身形魁梧的武山身边那个随意披挂着一件长衫蹲在地上的孩子,笑了笑,走上前去二话不说拎起入神着迷的孩子,跨过后院门槛,随手扔在了店中木具小桌前,语重心长地教诲道:“要学就学点有用的,看那傻大个劈柴是没前途的。”

    小孩拍了拍被顾枝弄皱的衣衫领子,双臂环胸撇撇嘴语气嫌弃地说道:“我才不要学这小娘们才做的手工活,要做就做爹爹和大叔那气势恢宏的大功夫。”顾枝摇摇头,显然对这孩子的言语颇为不满意,于是便乘着无聊将小孩丢在门外,两人并肩蹲在门槛上。

    顾枝意味深长地指点着一位位行人,嘴里说着一些无厘头的猜测:这个脚步虚浮的胖子应该是昨夜在烟柳巷宿醉而归被酒色掏空了身子骨,那个垂头丧气的老头应该是昨夜赌输了钱财不敢回家,还有那位站在船头低头沉思的青年应该是落了榜还在装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头头是道,煞有介事。

    孩子不懂那许多察言观色的学问,但这般悠闲地蹲在门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他们或行色匆匆或喜笑颜开,心中思量几番他们的生平趣事,总是一件比无所事事坐在学塾里听先生说那些枯燥的圣贤文章有趣的事情。所以孩子便决定不再计较身边这个可恶家伙对自己的冒犯,听着那个年纪轻轻的木匠铺子老板的话语,乐呵呵地咧嘴傻笑,还时不时地点头附和几句。

    只是孩子没有察觉到,身边那个话语不着边际的年轻老板其实在许多插科打诨中也说起了些值得深思一番的学问道理,现在的孩子也许懵懵懂懂未必清楚,可是日后若遇上了切身的遭遇和事情,这些闲散记忆就都会化作宝贵的学问,在平平常常的日子里绽放些光芒。

    顾枝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突然眼睛一亮,伸出手指向街头沿着沧元河走来的一位身穿劲装的男子,若有所思状地摸了摸下巴说道:“这个人嘛,面色发白,头重脚轻,而且印堂之上还带着一点郁结的红煞。”

    孩子好奇地盯着那位愈走愈近的男子猛瞧,也学着顾枝的模样做沉思状,少顷,见顾枝没有继续评头论足,孩子转过头看向顾枝,疑惑地追问道:“那,他又是因为什么呢?”

    盛怀走近了这间门面简朴却大门宽阔的木匠铺子,便听见蹲在门前的年轻男子对身边的孩子沉声道:“这个嘛,应该是夜夜笙歌虚了身子,再加上家中妻女骄纵蛮横,身心交迫下怕是命不久矣了。”

    盛怀顿下脚步,待他确定那男子确是在对着自己立下说辞,嘴角不由得抽了两下:且不说我还未成亲,这夜夜笙歌你又是从哪看出来的?我为了完成陛下的旨意都多久未近女色了好吧。

    怎料,那年轻男子身旁的小孩竟还点点头说道:“有道理,他的脸色和刚才走过去的胖子差不多,应该也是留恋女色,啧啧啧。”说着,那小孩竟还学着大人的模样摇摇头表示遗憾。

    盛怀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了,自己昨夜追杀逃犯累死累活得还差点阴沟里翻船丢了性命,结果落到旁人眼里竟成了自己纵情女色虚了身子?压下心中那心神骤然懈怠而涌起的恼怒,盛怀走上前与顾枝拱手行礼,礼数周到地问道:“公子可知这木匠铺子的老板顾枝何在?”

    顾枝上下打量几眼盛怀,点点头似乎在确定着自己的判语,盛怀顶着这审视的视线仍面不改色,顾枝想了想指着身旁小孩道:“喏,他就是顾枝。”

    小孩震惊地看着顾枝一脸坦然地胡说八道,盛怀嘴角再次抽了抽:这敷衍得也太过分了吧。

    这位苍南城泥阳巷顾枝在户籍上记着的可是木匠铺子掌柜,再怎么说总不可能会是个瞧着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吧。

    恰在此时隔壁铁匠铺子的门帘掀开,一位体型壮硕的妇人大踏步走了出来,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小孩的脖颈,轻而易举地将蹲在门槛上的孩子拎了起来,嘴中浑厚嗓音骂道:“臭小子,居然敢把老娘辛辛苦苦熬的药汤给倒了,看老娘不揍死你。”

    说完,妇人向着顾枝点点头又瞥了眼仍拱手行礼的盛怀,便转身走进了铺子中。盛怀看着顾枝的神色,想着该有些尴尬和失措,不料却仍是一脸的坦荡,显然对于信口开河的扯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顾枝站起身拍拍衣后的尘土,他看了一眼盛怀腰带间露出的金令,笑道:“那些麻烦的试探和问询就免了,想来我应该就是你要找的人了。”

    盛怀闻言面露喜色,正欲开口,却听得顾枝俯过身压着嗓音道:“我后院里藏着几坛好酒还有一些珍藏的药丸,只需三两。”盛怀愣愣地看着顾枝的促狭神色,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眼前这没个正形的少年是在延续先前的说辞,取笑自己被女色掏空了身子。

    不等盛怀开口,顾枝便嘿嘿笑着转身走进店中,顺手将门帘落了下来,盛怀隔着门帘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不必找了,那人当年已经散尽修为成了一个市井小民,恐怕是做不得皇帝陛下手中的刀也做不来什么官职的。回去吧,至于究竟是寻到了还是如何,就取决于你了。”

    盛怀站在原地低头沉思许久,终究没有踏进木匠铺子的门槛多做纠缠,他抬起头面色沉凝,双袖一甩衣袍舞动,尘土轻轻荡起,盛怀跪在门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地藏之名,来时潇潇洒洒天下游,去时也便这般闲闲散散逍遥凡尘吧。

    盛怀心中虽然遗憾于未能请动这位神秘莫测的地藏,但却也没有做了过多的烦扰,无论那人是真的失了一身修为还是想明了不慕名利不染是非,终究逼不得,至于复命之后陛下还会作何思量盛怀揣测不来。但于他而言,敬而,远之。

    且容世间多了一位逍遥游戏之人,也许这才是一位英雄人物最好的结局吧。

    顾枝没有为这一个小小插曲烦忧什么,他依旧是那般悠然模样,摘下腰间朱红酒葫芦坐在桃树下的躺椅中,看向在灶房中忙活的武山,说道:“扶音接下来应该是要随着她那些同窗去游历奇星岛,想来穷乡僻壤的地方是少不了的,我会和她一起去,木匠铺子你帮我看着吧。”

    武山在昏暗的灶房中摆弄着劈好的柴堆头也不回地应道:“好。”顿了顿,武山直起身转头看向顾枝,问道:“那赋阳村的屋子怎么办?我要是留在木匠铺子可就没法经常回去打扫收拾了。”

    顾枝视线落在手中精致圆滑的朱红色酒葫芦上,说道:“我会去看看。”武山点点头,重新俯身忙活起来,顾枝也沉默着独自坐在树下,落叶和飞花掠过他的身旁。

    木匠铺子的门帘掀起,扶音跳进院中,顾枝不动声色地将酒壶别回腰间,坐起身露出笑容问道:“如何?定下路线了吗?”

    扶音晃悠着走到石桌边,自顾自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点点头说道:“从苍南城出发先往南走,第一个村子,赋阳。”

    顾枝有些惊讶地张着嘴,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哈,不会是你借外出游历的机会想偷偷回去看看了吧。”

    扶音坐在顾枝身边的石椅上,她低下头伸出手轻轻抚弄着指尖的精巧风铃,低声道:“是啊,我想回去看看了。”

    顾枝脸上仍是温和的笑,他伸出手搭在扶音的头发上,轻声道:“好,那我们就回去看看。”

    扶音晃了晃头,捕捉到了顾枝话语中的一点讯息:“我们?”

    顾枝看着扶音的双眼,认真说道:“嗯,我们,一起去。”

    扶音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顾枝突然凑近了脸,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呼吸交错的距离,扶音眼里满是顾枝璀璨如春日的双眸,他轻轻地,郑重地:“以后不管你去哪,我都随你一起,我们,一起。”

    扶音骤然间迟缓了呼吸,她看着顾枝,然后,点点头。

    闪动着,星星点点,光芒从空中坠落,桃树上青色的叶微微晃动,随着风,他们坐在树下,风吹着衣袖,青叶点缀在肩头,还有光笼住了咫尺的距离,他说着长相厮守的情话,她点点头,允诺了一生。

    赋阳村仍在那山外偏僻处,依然只有那简单搭建的土墙茅屋,可是泥土地上有孩童笑着跑过,院墙下有老妪晒着太阳神色安详,田地间有农夫拄着锄头高声交谈,山间的路上有抬着猎物的汉子满载而归。

    村中最大的一间宅子里有几十个年纪幼稚的孩童在追逐打闹,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男子小心地照看着,空无一物的偏屋里摆放着一张缭绕香火的长桌,黄泥墙壁上挂着一副老者的画像,纸张已经微微泛黄。

    青潋山外有一潭清澈的湖水,湖面波光粼粼地将散落的光芒照耀于一座竹屋,竹屋横亘着,繁茂的竹林在后院沙沙作响,似乎总会四季如春般的翠绿深幽。有山路延伸向村中,也有一道长了几簇杂草的笔直小径深入山中,飞鸟掠过,沿着这笔直的路而去。

    尽头,是一座坟。

    飞鸟停在坟前梳理着毛羽,细长的眼眨着看向坟前那些堆叠得齐齐整整的酒坛,歪了歪头显得懵懂,它跳了两步似乎是在想着能否再寻些吃食,近了,它突然不再跳动,抬起头,沿着光滑石壁向上看去。

    这是立在坟前的一道碑,

    碑上,无字。

    赋阳村外,几辆马车摇摇晃晃地走近,雄健的高头大马跟随左右,身穿简易甲胄的护卫神色冷峻,手中握着的刀剑哪怕藏在鞘中似乎也泛出几分寒光,马车上的帘子被掀起,扶音探出头看着村外崎岖的路和茂盛的荒草,她感受着吹来的风闭上双眼,嘴角笑意安逸舒缓。

    马车里还有一位依靠着厢壁而坐的少年,一本正经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在他身前不远处,扶音身边坐着位面色难看的女子,灵霜这一路行来都是这般模样,仿佛那舔着脸与两个女子同坐一车的顾枝是她的仇人一般。顾枝只能无辜地缩在车厢里的角落,也不敢主动攀谈,只是下意识地躲避开灵霜的审视视线。

    扶音放下车帘,回过身看向顾枝,轻声说道:“我们回来了。”少女的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分不知所措和悲戚惨然,似乎只是感受着赋阳村的临近就足够让她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双拳紧握,可是抬起头却看见了坐在身边的少年那双熟悉的温和双眸,少女缓缓松开了拳头,心间似乎也堆起了勇气。

    顾枝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书,神色平静地看着扶音,笑着点点头:“嗯,回来了。”

    说完,顾枝弯腰站起身,掀起门帘纵身跳出车外,马车也缓缓停在了赋阳村的村口处。

    顾枝站在村外熟悉的沙石路上,夹杂着青草露珠和烟火气息的风呼啸着卷动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可是少年耳畔响起的,却只是让人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岁月静好的声息。他深呼吸一口气,抬起头,赋阳村的牌匾仍高悬在村门之上,那纵横凌厉的一笔一划,顾枝看了许久,然后将视线投向青潋山中,低声道:“我们回来了。”扶音也轻轻走下马车,站在顾枝的身边。

    树叶晃动着洒落片片,那座孤独的坟前只有无字的石碑矗立着,风吹过带来熟悉的气息,土堆上的点点杂草压低了身,向着某处,那里,少年和少女并肩而立,发丝缠绕着,衣袖牵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