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山河入眼见生息(一)
伤痕累累的城,将蜿蜒的河披在肩头,以鼎沸的生息入了药驱散彻夜的寒凉,巍峨的宫殿卧在城池深处,倚着山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喘息。
九九玉阶筑高台,红墙绿瓦垒殿堂,星华殿高踞着皇宫之中最高耸处,俯瞰而去,万里河山,百姓生息,皆入眼。
披着一身尊崇黄衣的男子站在窗前,灯火稀疏的清晨还未见到紫气东来,丝丝缕缕的寒意缭绕着,站在男子身后的宦官面露踌躇,不知是否应该让陛下多添些衣物保重住龙体,哪怕明知陛下早已是那武道山巅的绝顶之人,可侍奉的宦官还是觉得该以陛下的龙体安康为重。然而陛下已经在窗前就那样站了半个时辰一动不动,显然心中有所思量,于是宦官也不敢上前打扰。
只是如今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百姓们也无不高颂陛下英德,陛下又是为何事烦忧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一缕浅浅的光洒落在男子身上,他终于转过了身,洞开的殿门外披着一身简素青衣的老者缓缓走近,始终挺拔的身影勾勒出熟悉的轮廓。身穿龙袍的男子迈开脚步迎了上去,轻轻唤了一生“先生”,伸出双手扶住老者的左臂,两人并肩而行再次来到了窗边。
老者没有再像往日里一般有条不紊地遵照着礼制,他只是与身旁掌握着奇星岛独崇权柄的男子一同站在窗前,感受着男子握住自己左臂的手掌微微传来的力道,心里终究还是有了些遗憾,老者望向初晨日光笼罩下的宿微城,还有天边湛蓝的云层,一声叹息。
男子看向老者,面露凝重,沉声说道:“先生,真的不再留些时日了?”老者视线依旧落在窗外,似乎对于眼前的景色多了几分眷恋。良久他才缓缓转头看向身边,伸出手拍了拍男子的手掌,笑道:“不了,再留下去就真要死于此了。我这人念旧,还是想回去躺在那老地方。”
男子低下头,说道:“不会的,先生不会那么早……”
老者摇摇头,他握住男子的手,转过身面对着男子垂落的肩和不知何时低下的头,一字一句:“陛下,老臣从来不是治世之才,乱世之中老臣能为陛下博得方寸进退,而如今天下所求安稳二字老臣给不了,陛下既首开内阁之制便可以此尽展心中抱负,但也不可尽数沿袭光明岛之制度,行大刀阔斧之举,当徐徐图之。
这许多年来,臣看着陛下一步一步走在风云飘摇之中,不低首不俯身,以一肩挑起奇星岛万世基业,又将历代帝王的遗赠尽数吸纳修得一身无双武力,臣不胜欢喜,方可稍稍自觉无愧历代先皇拼下的这河山。
当年臣因《逍遥》一卷辞老还乡,却心无怨怼自甘退隐,只因先帝与臣都看得清楚,当时的天下高处有千秋世家,低处又满是愚昧不化之民,如何能得大同之世?即便是光明岛,历经甲子之后又甲子,仍是难有改天换地的剧变,这埋在一族一境骨血深处的固滞非一人一世可更改。
但臣总难免心生希冀,如今天下因了那十余年的倾覆之乱多了几道活水疏通,倒塌的世家和觉醒的寒民,陛下需谨记仔细权衡其间的深意,再以内阁之制为始拔除王朝吏治内疾,又推行四方传扬大同视景,也许甲子,也许百年,这世间逍遥总会有了几分色彩。
臣承蒙陛下信任,受命于危难之际,又操持内阁首辅之位三年,虽未有大建树,但也算幸不辱命地为陛下择摘了一室忠良,望陛下听之信之,更应心中百般思量,不塞忠谏之路,亦不可使天下成了百家言坛,其中斟酌损益,路长矣。
陛下,
老臣,先行一步了。”
那当年坐在木板车中、摇摇晃晃于烽火狼烟中的青年终究是成了这世间至尊之人,一路艰辛苦楚、彷徨无措,跌跌撞撞地闯出一条撒满光芒的逍遥大道,可是从此以后,那总在身边手持戒尺、警醒劝谏的老人却要离去了,彻底地永远离去了,男子微微低下的宽阔肩头落下了一只带了几分初晨寒意的手掌,宽厚粗糙,却无比熟悉。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抬起头,奇星岛第六十四任皇帝奇苍回过身,向着那始终挺立的背影,深深一鞠,朗声高呼:“学生奇苍,恭送先生。”殿门虚掩,那袭青衣已经远去。奇苍皇帝独自站在窗前,风吹过他的黄袍在身,他的神色慢慢恢复如初,一片端正的肃穆。
一步一步走下玉阶,上了年纪的老者依着栏杆喘息着,片刻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越过宽远白玉广场,绕过残留着一道清晰划痕的倒塌宫门,自走了数十年的太安门而出,老者没有丝毫留恋地离开了俯首一生的巍巍皇城,走进了人间,走进了烟火,阳光暖暖地撒下,老者眯着眼一片恬淡笑意。
走进秋华坊木牙巷,老者闻到了久远却熟悉的气息,脚下快了几步来到了一处简单支起的布蓬下,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与当年故人有几分相像的中年男子。老者熟稔地点了一碗羊杂汤和一张酥脆薄饼,然后便悠哉游哉地坐在桌后摩挲着粗糙木筷,眼中映着人来人往,还有那就在不远处的一间小小书屋。
热腾腾的羊杂汤和薄饼一同上了桌,老者娴熟地将薄饼撕成数块丢进汤中,不等完全浸透便迫不及待地捞起一块汤饼,放进嘴中,那份未曾化开的酥脆和热辣的汤汁混杂着在嘴中肆虐着,老者舒服地眯起眼,在这带有寒意的春日中追忆起了过往的味道、声音和人。
书屋的老先生想来是早已做了古,总会为学子送上几道小菜的羊杂汤老板也将支撑了几十年的生意传给了子弟,而那些曾并肩同窗抑或是擦肩而过的面孔,也都是垂垂老矣了吧,甚至早在那十年中化作了一捧黄土。
老者端起水雾缭绕的汤碗,将一口热辣的汤水倒入嘴中,湿润的眼眶不知是因了这辛辣刺激还是那莫名清晰起来的一幕幕。物是人非,时光的痕迹肆无忌惮地显露可却让人无可奈何,老者摘下头冠,将一头白发散下,那挺立了一生的脊背终于低垂了下来,几乎是一瞬之间,老者眼中的光芒和坚毅便模糊了起来,一道道深深沟壑在脸上纵横着,老了啊。
也好,这世间人来人往却已无故人同饮杯中酒,那便黄泉路上再会,老者洒然一笑将头冠抛掷于地,丢下一个满是银钱的囊袋便踏步离去。
朝星路,走了数十年的官道,但尽头的皇城已与己无关。
杏花楼,饮了数十年的老酒,曾满腔的惆怅已付了过往。
公侯府,住了数十年的宅子,却豪壮的言谈已没了声息。
一路走来,一路看去,花开花落,一人一生。
白发生,鞠躬尽瘁,身后名,任凭指说。
老仆扬鞭驱马,在清晨便醉于春风里的老者躺在马车中,白发垂落身侧,飘在车厢里的木板地上,一摇一晃,紧闭双眼的老者抬起手臂挥挥手,作了别。
早朝落幕,没有看见王座之侧那端坐在黑檀椅中的老者的百官心事重重,而摘下沉重珠冠的皇帝陛下也坐在了如山的卷宗之后怔怔出神,跟了陛下数十年的大宦官小心翼翼地呈上了一卷长轴,皇帝陛下看着其上龙腾凤舞的印章,一笔一划地篆刻出端元先生四字。
长轴展开,铁画银钩、肆意纵横,有觥筹交错、有千里大漠、有高堂草庐、有锦绣山川、有铁马冰河、有花谢花开。
十策三十九疏,可治国平天下。
端元先生魏崇阳所留。
皇帝陛下坐在坚硬的王座上看着长轴中那挥洒的无数笔墨,一字一句都深深映入眼眸,然后演化出了奇星岛百年的盛世风采。
魏崇阳,于乘平三年辞官告老,所留《逍遥》、《山河》两卷道尽了治世安国的百般策论,皇帝陛下一日之内连下数道谕旨,赐以太师及安国公的无上尊荣地位离开帝都,重回故里赋阳。
南境,苍南城。
时近黄昏,木匠铺中的顾枝放下手中已然成型的木具,站起身伸了伸懒腰,回过头望向身后院中,厢房的门都敞开着,少女灵动的身影在其间来回穿梭,手中或捧着一叠衣袍或提着一卷书册,拿起又放下,思量片刻复又捧在怀中,风风火火地忙碌着。
顾枝看着因为自己打算了一同出行而前后忙着收拾东西的扶音,摇摇头笑着喊道:“别忙活啦,东西太多都带不动了。”扶音的声音从房中远远回应道:“那可不行,我们这次可还是要回赋阳村的,还得带些东西给青羊小院的孩子们呢。”
得,顾枝心中哭笑不得,原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啊,这忙忙碌碌收拾准备的都是给那些孩子的啊。
顾枝看向门外长河上晕染的红霞,想了想对着扶音喊道:“我出去一下,你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就喊武山啊。”扶音抱着一沓衣袍低着头跑出厢房,敷衍地回应道:“哦哦,好。”,转身又消失身影跑进了另一间房中,武山从灶房里抱着柴火走出,对站在正堂门槛上的顾枝挥挥手,表示自己会看着帮忙的。
顾枝取下门后的长袍披在身上,便走出了木匠铺。沿着沧元河往前走去,高耸的城门在漫天赤红映照下多了几分肃杀之气,黄昏的春风慢慢染上了更多的寒气,却也多了烟火的气息缭绕其间,顾枝步履轻缓地走在大街小巷中,从城北的泥阳巷走到了城东的骆钦巷,一路行来,见稚子归家,见书生伤春,见车马拥挤,嗅着春风里逐渐浓郁的饭蔬气息,听着先生醒木拍桌,笑看醉酒之人高谈阔论,点点生息令人迷醉。
顾枝走到骆钦巷外的桃花巷,思索片刻之后走进了享誉苍南城的桃花酒馆,提着几壶价值不菲的桃花酒摇摇晃晃着走进了骆钦巷中的守平小肆。
门前,顾枝顿住脚步,小肆里有些冷清,即便是已至黄昏时分,可却也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桌前言谈,没有什么食肆该有的热闹气氛,顾枝摇摇头走进其中,犹豫之间跨过了门槛。
坐在柜台之后的旗岸无所事事地拨弄着算盘,听见了脚步声便抬起低垂的头颅,看着了熟悉的身影,腾地站起身绕过柜台,满脸欣喜地冲到顾枝身前:“顾大哥,你怎么来了?”
顾枝笑着扬起手中的酒壶,说道:“送酒来了。”
说完,他扭头四顾,却没看见那微微佝偻着的身影,顾枝皱起眉问道:“谢叔呢?”
旗岸一拍脑袋,说道:“哎呀,差点给忘了,师父说扶音姐回来了,去买些东西送到城北给你们了。”
顾枝舒缓开眉间,点点头,傅庆安从后院中走出,来到顾枝身侧说道:“不用担心,有我在这,不会让谢先生再随意动用修为的。”
顾枝在柜台上放下酒壶,想了想说道:“如今世道已经太平了,找起人来也会容易许多,跟三叔说别再自己出去找了,我会尽快得到一些线索消息的。”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你今天来是?”
顾枝手抵着酒壶说道:“明日我便要和扶音一同出城远游了,走一走这奇星岛各地,和神药学院的人一起为一些偏远僻壤的人看看病、消消灾,想来要有些时日,便来和三叔说一声。”说到这里,顾枝转过头看向旗岸,认真道:“旗岸,我不在城中这段时间,你要好好照顾谢叔,如果出了什么情况,一定要及时让傅大哥告知于我,知道吗?”
旗岸收敛了往日里闲散的神色,挺直了身子肃然回道:“嗯,我知道了顾大哥。”
顾枝又仔细看了几眼小肆,不远处后院屋檐下摆放着一张孤零零的躺椅,还有几个空荡荡的酒壶随意散乱在附近。顾枝收起视线告辞离去,走回了城北。
城北泥阳巷,木匠铺。
老者通过敞开的院门走进后院,灶房中的武山察觉到有人造访,神色冷峻地跨步走出,魁梧身躯投下的阴影穿破屋檐遮掩蔓延至院门处,看见了熟悉的老者,武山又收敛神色露出了憨憨傻傻的笑容,抱拳行礼道:“武山见过谢先生。”
老者回了一礼,然后看向厢房中低头忙碌的扶音,问道:“顾枝呢?”武山回道:“他刚出门去了。”老者点点头不置可否,他走到桃树下石桌边坐下,将手中提着的篮子放在石桌上,脸上挤出笑意,对着还在屋里忙碌的扶音喊道:“扶音,好吃的来了。”
扶音听到这喊声,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好吃的”三个字眼,待到冲出房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有些熟悉的声音,扶音顿住身形,理了理衣衫站在屋檐下恭敬行礼道:“扶音见过谢先生。”
老者仍是笑着,招招手示意扶音走近,然后掀开了篮子的布帘,将一盘盘各色各样的小菜、糕点都摆放在了桌上,扶音坐在老者身旁的石椅上语气欢快道:“这些都是仙露居的招牌啊。”老者点点头,轻声说道:“快吃吧,凉了就可惜了,每次出去便是好几个月的,都吃不着这些东西。”
扶音深以为然地重重点点头,嘿嘿笑着便拎起一块制作精美的糕点送到嘴边,顿了顿,扶音看向老者说道:“顾枝,他出去了。”老者拿过桌上的茶盏倒了一杯清茶放在扶音面前,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没事,今天不是来找他的。”
扶音眨眨双眼,一口咬在糕点上,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扬起笑脸说道:“好吃。”
老者温和地笑着,眼中深处那始终不灭的柔和焕发着光芒。
老者在院中又坐了一阵,问了些扶音在外求学的经历和感受,然后便在初掌的灯火下离开了木匠铺子走回城东的方向,挥挥手告别了出声挽留的扶音和武山,没有留下等着顾枝回来一同吃饭。
扶音站在院门看着老者慢慢走远,那不知何时已渐渐佝偻的消瘦背影在烛光的闪烁中拉长扭曲,仿佛下一刻便要消失不见了,扶音双手紧紧攥住门框,咬着唇,不知在想什么。
顾枝走出巷口便远远望见了那离去的背影,熟悉又陌生,顾枝向前几步可终究还是顿住,他站在原地,回过头走向了木匠铺,低垂的面容神色明灭在灯火下,藏着难以说出口的许多情感。
不知走过了多少的千山万水,只身一人地寻找着故人生死未知的讯息,慢慢地白了发、浑浊了眼,一身卓然青衣也换做了粗布褐衫,佝偻的背影困顿在小巷中的一间小肆深处,手中唯有浊酒相伴,身边却再无几人能够诉说内心的伤痛和追思,于是回过头,只能装作洒然一笑,原来,已经老了啊。
老者走在夜里慢慢喧嚣而起的生息之间,看着人来人往的城,苍白的月光穿过重重烛火落在他的身上,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