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山河入眼见生息(三)
光明新历的第一百六十四年,跨越重洋而来的少年书生第一次踏上了一百零八座岛屿中位列首席的光明之岛。不见边际的汪洋中,光明岛便仿佛是那天际之间始终璀璨的光明烈阳一般,传说中人类的文明起源于此,而此后的诸多岛屿也都是由这第一座岛屿的先辈开拓而来,然后在数千年的演化中形成了许许多多迥异也相近的文明。
汪洋之上,八大海域的一百零八座岛屿似有意无意地环绕拱卫着光明岛,即便文明碰撞之中总会有矛盾与冲突,但光明皇帝的旨意却从不会得到任何的反对和抗衡,岛屿的法理由自己订立,但海上的规矩,只由光明皇帝说了算。
专权?独制?不,几千年来,光明皇帝便是天地间最公正的那人,即便一代又一代地变迁着光明岛的统治者,但这股意志,却随着传说来源于天地混沌的无上力量,一同传承在所有的光明皇帝旨意中,主持着、坚守着海面的规则,不容破坏、不容触犯。
两百年前,第一百三十五代光明皇帝辞世,新一任光明皇帝从人间烟火中走出,完整承继了历代光明皇帝的全部力量,达到了人类所能做到的武力之巅,而后登临光明之顶的年轻皇帝颁布了他的第一条指令——改历。
于是光明新历推行在了光明岛上,随后甲子,汹涌而来的是大刀阔斧的政治革新。朝堂、各州府的所有管理体制在循序渐进中全然颠覆,在光明皇帝足够公允和强势的威严之下,震诧于如此变革的光明岛所有中枢官员,都只是在短暂的惊骇之后竟是慢慢接受了那样的革新,于是吏治内政的整顿和官吏职权的替换开始条不紊地完成,并渐渐演变作了如今的格局。
政治变革之后,便是在每一处乡野中兴建而起的学堂,凡是适龄的学童都必须捧书就学,家境贫寒不是逃避就学的理由,因为光明皇帝制定了由朝廷负责每位学童十年读书所需钱财的制度,所以乡间田野不再有孩童劳作,学堂里的读书声成了每日清晨最动听的音符。
一桩桩一件件,光明皇帝没有着急,他慢慢地在适当时机颁布那些所有人闻所未闻、惊异莫名的变革制度,而那个第一次踏足光明岛的少年书生便站在一只冒出滚滚白烟的巨大烟囱之前,张大了嘴一动不动。
这是什么?少年书生翻遍了心中读过的所有书籍都没能找到丝毫痕迹,他伸手拉住一个行人问询心中困惑,那人只是神色平静地笑着说道,工业。
少年听不懂,他抬眼四顾,天空下四处都有冲天而起的白色烟柱,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和热气笼罩住光明岛的天空一般,少年有些畏缩地揉了揉肩膀。他继续走进光明岛的城池,一路走来,他看见晶莹透亮的玻璃窗户中闪烁着精致光芒的琉璃制品,街道两旁竖立着一根根其上嵌有灯罩的铁质灯柱,还有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各异的穿着,明晃晃、乱糟糟地挤进少年眼中。
渐渐地少年迷失在城池的街巷,高耸的楼阁遮蔽天地,郁郁葱葱的树木散落在城中角落各处,少年走到一处巷道的尽头,突然的钟声敲响刺入耳中,少年回过身看见洞开的大门后跑出了一群背着布袋的稚童,他们笑着与教书先生告别,然后结着伴跑回家去。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无数的孩童远去,直到学堂中走出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少年才回过神,老先生看着少年茫然的神色,笑着问道:“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到光明岛吧?”少年点点头,老先生伸手做引说道:“公子里面坐吧,老朽想来能解答公子的一些疑惑。”
少年随着老先生走进学堂,少年在应接不暇的无数课室中看见了悬挂在讲案上的黑色木板以及其上书写着的无奇不有的符号,少年低下头喃喃道:“音律、珠算、诗词、绘画、书法……这,还是书院教习的东西吗?”
老者领着少年走到一处单独的厢房中,木桌两边落座,少年恭敬地跪坐着,而老者则随意地盘膝而坐,看着少年正襟危坐的严谨模样,老者笑道:“随便坐着就好。”
少年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拱着手行礼道了声谢,老者摇摇头无声笑着,拿起茶盏倾倒而下,冒着热气的茶杯推到了少年身前,老者抚摸着长须看向少年说道:“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吧。”
少年坐直了身子,将这一路走来所有的见闻都问了出来。
为何女子也能入学堂读书?
为何学堂中教习的知识如此斑杂?
为何街上行人的衣着都是那般怪异打扮?
为何会有那些冲天而起的白色烟柱?
工业又是什么?
……………
老者安静地听完了少年略带急促的许多疑问,而后想起了年少时先生曾说过的其他岛屿上的模样,两相印证之下,老者多了许多慨叹,于是这场谈话从日头正中高悬一直持续到了夜色厚重。
末了,老者看着陷入沉思的少年说了一句:“再多看看吧,这天地间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至于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要看得多了才能有自己的论断。”
少年知道老者说的是眼前所见的“有违祖宗之法”和烂熟于心的老儒意气之间的权衡,少年收敛住心神,起身告辞离去,听说这个时辰城里的西湖边最是热闹,少年脚步加快地赶去,街道两侧的灯柱洒落着迷蒙的烛光,少年穿梭于阴影与光明之间,渐渐远去。
学堂门口,老者站在原地看着少年的背影,他的心中不知为何有了些期许:这个饱读诗书的少年,看过了光明岛的神异也见过了天地的另外模样,或许在不远的将来也真能多做些什么?
五十多年后,少年辞官返乡,马车摇摇晃晃在沙石土路上,终于远远地望见了村口处高高悬挂着的赋阳二字,马车缓缓停下,魏崇阳走下马车,深深呼吸着空气中熟悉的草木气息,然后说道:“终于,回家了。”
顾枝和扶音也已经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但却还有些不短的距离,此时他们正在鬼门关的旧址上观看传说中的高手决战。
高台上,遥遥对峙的高手报完各自名号之后便颇具风度地说着些“你若…我便手下留情。”之类的话,顾枝站在台下翻着白眼,而灵霜却对这些明显用以提升自身格调的废话一脸艳羡,口中不时赞叹着什么侠士之风、江湖之气,扶音也浅浅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始终不曾出手的两方高手,心中想着看看这两人实力究竟如何,是不是……
顾枝凑到扶音耳边道:“别期待了,这两个家伙比起周厌来都差远了。”扶音回过头嗤笑道:“喂,你这么贬低周厌他知道了不得打死你。”顾枝耸耸肩显然毫不在意。
终于,刀剑出鞘的声音传来,高手们动了起来,行如风、力如山,金铁交鸣之间喝彩叫好声也嘈杂而起,两道黑衣身影慢慢接近了顾枝身旁两侧。
当大刀势大力沉地砍落,长剑挽动着掀起风沙遮挡,日光下闪烁着刺目光芒的匕首从两侧迅即无比地探出,人群突然涌动起来,身后有人流尖叫着跌跌撞撞靠了过来,顾枝感受到身后有一股巨力传来,他啊的一声便被挤了出去,而与此同时两道身影不受控制地拔地而起,高高跃起落在了高台上交战的高手之间,匕首的光亮闪闪地照耀进人们的眼中。
一名高手率先反应过来,迅捷无比地向后退去,同时口中怒骂道:“你居然派人暗算?”另一名高手也向后退去,惊疑不定地说道:“你休要胡说,明明是你安排的刺客,难道还要泼脏水到我身上?”
看着两位高手似乎都不知道这两个黑衣刺客究竟从何而来,台下的看客们也有些楞怔地四下张望着,顾枝走到扶音身边揉着肩膀说道:“嘶,不知道谁推了我一下,差点没摔死我。”
扶音皱着眉眼中满是困惑,顾枝则满脸无辜。
人群外,青藤看着人群末端那嘈杂的源头处,不知为何拔出长刀而吓到身边众人的男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嘴中喃喃着:“刚才谁用石头暗算我?”
青藤又看着高台上起身欲寻时机逃离的两个黑衣人,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同时心中也有了论断。
灵霜站在扶音身边看着不远处嘈杂的人群问道:“怎么啦?”,扶音摇摇头示意不知道,而这时凑热闹回来的神药学院其中一人挤到三人身前说道:“听说啊,是有一个大侠发现自己被偷袭了,然后掏出刀来吓到周围的人了,现在那个大侠在找是谁偷袭的他呢。”
灵霜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台上那两个黑衣人是怎么回事?诶,那两个黑衣人怎么不见了?”闻声众人也扭过头看向台上,却发现只剩下了遥遥对峙的两个高手。
灵霜看着四周的杂乱一时间也不会停下来,有些意兴阑珊地拉着扶音走向别处去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关“地藏”的线索,而顾枝也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只是离去之前顾枝将手中剩下的几颗碎石子丢在了地上,他视线不着痕迹地落在了那两个黑衣人离去的方向。刚才那两人手持匕首自以为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却因那不知为何被石子砸中手腕而长刀出鞘的观战江湖人给挤到了比武台上。顾枝撇了撇嘴,看了一眼青藤离去的方向,然后转头走远。
三人向着鬼门关遗址的尽处走去,发现此处的一些宫宇倒还算保存完好,其中也有一些帮派之类的人群逗留歇息,灵霜好奇地看着那些江湖人身边千奇百怪的武器啧啧称奇,扶音则看着那些并肩而立的江湖人露出了恬淡的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过往:想来当年那九人一同行走在奇星岛四境中也是这般模样吧?
绕过一支倒塌的巨大旗杆,三人走到了鬼门关的高台边缘,脚下便是看不清晰的风沙,深不见底,远远望去,便能模糊地看出另外一座鬼门关巍峨的虚影,可其实还隔着遥远距离。灵霜看着那处鬼门关遗址叹息道:“唉,现在看到这些高台都会产生许多压抑感受,不知那时奇星岛的百姓过得该有多痛苦啊。”
扶音握着灵霜的手说道:“当时对于所有的奇星岛的人们来说,鬼门关就像是难以跨越的压在心头的大山,它断绝了所有的天光和希望,将生死的权利握于手中,轻易地就能剥夺他人生命与自由,可是正因为有了那些苦痛所以现在的奇星岛才能是这么生机盎然,因为我们知道活着就是一件值得认真对待和珍惜的东西了,我们要过得很好,比所有人都好,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那些年无辜死去的人和那些没有名字却为了现在而付出所有的人。所以不必再去感伤那些过去也无需再可怜那些受尽压迫的人,因为我们将会为了他们活着。”
灵霜默默地听着,轻声说道:“可是,这样的话不就会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的生活,而没了为国家和民族的理念吗?这样不会使人们为了活着而只关心自身之事而自私自利吗?”
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因为我们有几千年的文明,我们有几千年来为了民族而挺直脊梁顶天立地的人,他们留下的那些信念和精神依然融进了我们的骨血之中,是不可磨灭耗尽的印记,所以我们从那些年的苦难中咬牙坚持了下来,所以我们拥护打败了魔君的奇星皇帝,所以我们不会忘记我们的民族和国家,我们会为了它变得更好而心甘情愿地去付出和奉献,家国一体不是口头说说,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构成一个民族的那一点烛光,一点一点慢慢地盛大明亮。”
灵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扶音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我们还有‘地藏’这样的英雄在民族存亡之际挺身而出,我觉得这便是一个民族的生命力,只要还有一个人存在,那这个民族就不算是真正消亡。”
这时又有一阵轻风吹来,顾枝转过头看向身侧,灵霜和扶音也转过身来看向往这边走来的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她娇俏地对着顾枝笑道:“公子借一步说话?”顾枝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扭头说道:“扶音,我离开一下。”
扶音看着那女子点点头,而灵霜则目瞪口呆地在顾枝和扶音两人之间看来看去,良久她才问道:“这个顾枝,真的只是你的兄长吧?”
扶音点点头又摇摇头,脸上慢慢有了些绯红,灵霜咬牙切齿道:“扶音,你过来。”说完她就拉着扶音往顾枝及那女子走远的方向而去。
一处倒塌的宫殿废墟之后,顾枝看着眼前女子的顾盼娇弱,他无奈地说道:“喂,那家伙是不是太无聊了些,每次都得来这么一出是吧?”
女子伸出手拉住顾枝的衣袖,委屈地娇声道:“公子怎么对人家这么凶啊,人家不过是看公子生得俊俏想着说上几句话而已啊。”顾枝听完笑道:“俊俏?啧啧啧,想不到啊,你竟有如此眼光,终于有人发现我这天人之姿的相貌了吗?”
女子一时间语塞,却见顾枝居然满脸堆笑地凑上来嘿嘿道:“可是姑娘啊,看来我只能辜负你一番心意了,没办法,可惜我早已与他人私定了终生,我们只能有缘无份了……”说完,顾枝还满脸遗憾惋惜地摇摇头眨着眼睛。女子彻底无语以对,只能收敛了伪装出来的嬉笑姿态低声道:“楼主让我告诉您,端元先生回赋阳村了。”
顾枝与女子拉开距离,神色也恢复如初,点点头说道:“知道了。”女子就要告辞离去,顾枝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窥探的眼神,于是又凑近了女子身边说道:“姑娘要不再多聊两句?”
女子嘴角抽动,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面对眼前这让人难忍的可恶笑脸,余光瞥见躲在某处的两人,便配合地凑到了顾枝耳边说道:“公子,今晚见。”
顾枝全身打了个哆嗦,似乎感受到了不远处某人突然强烈的酸意,连忙适可而止地离开了女子身边,头也不回地走了。女子站在原地看着顾枝远去的身影,慢慢地笑了,然后柔柔弱弱地喊道:“公子可要记着与我的约定啊。”
顾枝脚下一个踉跄,从此确定再也不跟任何女子玩这种把戏了,实在是,玩不过啊。
女子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而至于她心中对于某人的形象有了什么转变就不得而知了。
灵霜看着顾枝与那女子的调笑便忍不住要冲出去,可却被扶音拉住,直到那女子消失之后,灵霜才愤愤不平地说道:“扶音,你也看见了,这家伙就是个朝三暮四的伪君子,好色猥琐,而且我还撞见过他深夜去烟柳巷。”
话语至此,灵霜神色严肃地看着扶音:“扶音,你想好了,这家伙可不值得你托付终生,你是那么优秀的人,多少人视你作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你便是要找也得是找青藤皇子这种一般优秀的人啊,怎么能是这么个家伙呢?”
扶音只听见了其中某些字句,她羞涩地低下头说道:“谁说我和他托付终生了。”
灵霜看着眼前平日里不苟言笑、清雅高洁的女子,如今竟为了某个品行不端的男子露出这般姿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语气带了几分急促说道:“扶音,这是人生大事,门当户对、媒妁之言这都还只是其次,但是最重要的是这个人要值得,无论是为人还是对待你,都要一心一意地、珍惜地,而不是像这样沾花惹草。”
扶音看着灵霜认真的神色慢慢地笑了,灵霜皱起眉说道:“你还笑?”扶音摇摇头,她握住灵霜的手说道:“不,灵霜,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也是一个足够厉害的人。而且,他对我很好啊。”
灵霜无奈地摇头,但是看着扶音说这些话时认真的神态又不忍心再说什么,只能想着以后找到机会再好好劝劝。
扶音看向走近的顾枝,脸上仍是温和的笑意,在这沧桑风沙呼啸的鬼门关之上,仿佛是一株长在春日里的花,摇曳着人间所有的美好,她的心跳又变得急促,就像以往的每一次,总在不经意的时候便对他无数次……心动。
可是他,真的真的,很好。
看过锦绣河山之后,总还是那人的身影便足够占据所有的视野,于是他便是心中的山河画卷,浓墨重彩、点点滴滴,足以心动,千千万万遍。
今日的赋阳村在日落黄昏时显得有些嘈杂,村里一处许久未曾打开的院落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树下摇椅中,身边围绕着叽叽喳喳叫嚷着的一群半大孩子,乱糟糟七嘴八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西湖边有什么好玩的啊?”
老者端起手中的茶杯润了润了嗓子才重新说道:“西湖边啊,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湖面上啊,满是星星点点的烛光的影子,照得亮如白昼;精致的楼阁之间除了那些羽扇纶巾的书生和腰缠万贯的富商,更多的其实是携着孩子亲眷前来的普通人。他们在路边许多的小摊中挑选着稀奇的玩物还有热腾腾的新鲜肉串,孩子们可以在精心搭建的广场里尽情地嬉耍追逐,还有许多小贩摆着一些吸引孩子的小游戏……那哪是晚上啊,在其他岛屿上即便是白日里也万没有如此热闹的模样,可是他们说每一个晚上的西湖边都是这样热闹啊,每一天啊。”
老者摇着头闭上眼,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像是在追忆里沦陷,在过往的光怪陆离之间自甘迷失,站在老者身后的老仆示意孩子们回家去,明日再讲故事了。
待到孩子们不情愿地离开后许久,老者才睁开眼似乎从一场久远的梦中醒了过来,他看见身前老仆有些忧愁的面容,摆摆手笑着道:“别担心,我还能再撑些时日,至少,要等到那家伙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