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十五章,问刀问人又问心(一)

    北方有座城,残破的裂缝中填补着粗糙的沙石,风吹过将那些细碎卷起一层,飘飘摇摇地掠过广袤的城池,猝不及防地撞在了坚硬的砖石上。

    高耸绵延的山生长出覆盖阴影的倾斜缓坡,九百九十九座宫殿错落其上,仿若是微不足道的星尘随意点缀一层厚重幕布,严严实实地挡在山前,于是呼啸而过的风戛然而止,积聚的阴云不敢落下雨。宫殿是黑色的,蜿蜒的城墙和宫宇的栋梁,都暗暗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泽,纵然烈日高悬也折射不出什么流光。

    廊道中殿宇内有人影穿梭而过,低着头,刻意地轻了脚步却又不敢放慢分毫,急急切切,低沉阴郁,这是魔宫,魔君的宫宇。

    在所有宫殿之间,哪怕天光洒落也依旧是一片阴郁的静寂和灰暗,透过窗棂和虚掩的门,却看得见殿宇内里燃着长明不息的焰火,亮闪闪明晃晃地扑打在空旷辽远的光滑石壁上。

    石门推开,一袭黑衣脚步缓缓走进魔宫的正殿之中,小心翼翼抬眼望去,白骨铸就的王座端坐高台,黑衣身影只是望了片刻便低下头去。他双手拢在袖中,步履轻缓慢慢前行,沿途有鲜艳的红帘遮盖在视线的四下角落,焰火跳在其上,无风而动。

    九十九层台阶之下,黑衣顿住脚步,他探出手掌抬起衣袖,神色虔诚近乎狂热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冰冷冷的黑石地面上,蜷缩着伏在寒凉刺骨的石面,他沙哑着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求见陛下。”

    四下里是空荡荡的,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只有那孤零零的沙哑话语游荡在大殿中,却跌来荡去也碰撞不出什么回应。黑衣身影只是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许久许久,一言不发,丝毫不敢动弹。哪怕是身为直隶于魔宫的都使,一身黑衣的孤独身影也丝毫不敢在这座巍峨宫殿之中有丝毫的不敬之举和动摇心性。

    烛火明灭,身后的石门隔绝住所有的天光和声响,好似整座天地只要靠近这座宫殿就要坠入无边无际的虚无和黑暗之中。黑衣身影始终跪伏在地,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也许早已日升月落,又也许不过数个时辰、

    大殿里终于有了动静,那仿佛从天上降临人间的飘渺声音传入黑衣人的耳中,黑衣身影依旧不敢动弹分毫,只是仔仔细细安静地听着那位至高主人的发号施令,然后还没等他在话语落下之后恭声告退,一阵狂风卷起,黑衣身影就被拉扯着在宫殿内消失了踪影。

    魔宫之下,俯眼望去,是一座城。

    这是宿微城,奇星岛的皇城,街巷中人潮来回涌动,支离破碎零零散散,了无生趣。

    魔宫就立在皇城深处,依靠着山接天连地,远远地望去,一座无形的高山就背在了肩上,也压在了心头,呼吸再是急促却终究得不到片刻喘息,慢慢地消磨掉了所有的意气和生息,留下孤魂野鬼般的残碎性命,眼中没有了远眺的期盼,心上又可还有光明的追寻?

    绝望的问询和微小的答案都藏在心中,不去问,也不会有回答。

    奇星岛北境的一处偏远山脉中,奇苍站在山巅齐膝的满山荒草之间,借着天光看向远处熟悉又陌生的城池,还有占据了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的那座朦胧模糊的魔宫。本该名正言顺登上至高之位的他双拳缓缓攥紧,就那样独自远眺皇城,眼中蕴含着浮光掠影的悲苦和愤怒,内里却还藏着更深的惊涛骇浪。

    身后脚步声传来,奇苍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掌,直到魏崇阳走到身旁才好似终于回过了神,他背负双手摩挲着指尖,说道:“先生,我是一定要回到那里去的。”那里,是看了几十年的宿微城、是走了数十载的宫城,那里,是终究还能被记在心上的名为家的地方。

    魏崇阳掌心捧着一方印玺,青翠碧绿的玉环绕着一尊张扬的白玉蟠龙,昂起头似在仰天长吟,栩栩如生的双目有飞扬的神采。魏崇阳低下头仔细看着手中玉玺,手掌感触着那承载着奇星岛传承千年而来的厚重和温润,他抬起头看向奇苍,轻声说道:“陛下,奇星岛的天下,终究还应是天下人的天下。”

    奇苍点点头,转过身背对着山水远处的宿微城,他伸手抓住玉玺,还略带着几分青涩的脸上神色飞扬,他大踏步走在山路上,魏崇阳跟随在他的身后。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荒草丛生的斜坡,站在了无数人影之前,来自奇星岛四境的无数百姓。

    奇苍举起手中玉玺,衣袖在风里猎猎作响,他高声呼喊:“奇星岛的战士们,我们身体里流淌着先贤们千年以来的从未寒凉的热血!我们站在奇星岛沧海桑田的大地之上!我们坚定勇敢,我们永不畏死,我们要扬起手中的旗帜,我们要握住手中的武器,我们要夺回我们自己的天下,我们为天下而死,有何可惧!”

    “为天下而死!”“为天下而死!”

    一阵一阵的声浪汹涌澎湃起来,卷动盘旋着冲天而起,将旗帜张扬在高处,点点银色星芒铺满了黑色的旗帜,奇星二字便在那最中央连成线,绽放出人间最美的星光。

    奇星岛陷落的第十年,奇星岛皇族后裔、新晋奇星皇帝奇苍于奇星岛北境起兵十万,反攻号称坐拥百万大军的魔君。

    奇星岛南境,秀栾城斑驳的城墙外,走来了一个披着青衣的消瘦身影,他背负双手随风而动,视线落在远处似乎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孤零零站在鬼门关前的少年,青衣摇晃,洋洋洒洒地进了城。他纵身而起落在了城墙上,抬起手轻轻一挥就将那些鬼门关镇守的走狗都卷下了墙头,一袭青衣的他独自站在城墙高处,俯瞰着整座深陷泥潭挣扎不得的秀栾城。

    少年背着拆做两截的钢枪,腰间悬着竹鞘,用绳带缚住的袖口明晃晃地别着一把狭长的短刃,少年站在鬼门关前,朗声道:“吾名,顾枝。”

    瘦削渺小的身影从高耸入云的旗帜上仿若无物地飘落下来,在口口相传中嗜血残忍的恶鬼抬起白皙如枯骨的手擦去嘴角的鲜血,双目赤红地紧紧盯住眼前身形消瘦的少年,他慢慢笑了起来,猩红嘴角裂开诡异的弧度,似被刀划开了一般地露出满嘴尖利长牙,他依旧用着沙哑阴柔的声音说道:“很好,那你可以去死了。”

    少年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面前被称作恶鬼之人的双眼中那一片血红,一步不退。少年伸手握住手中的竹鞘,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知道眼前这坐镇鬼门关的恶鬼手中沾满鲜血,也知道那嘴角淌着的血液是一条条鲜活的性命,他知道,恶鬼是吃人的。

    可是,这世道本就是吃人的,不是你吃了我便是我吃了你,饥饿而不择食的人与以此为乐的人终究是不同的,少年不是来吃人的,他是来杀人的。

    少年将摘下腰间竹鞘挥在地上,深深地陷入地面三寸,他又摘下背上的长枪,用布条裹着挂在竹鞘之上。他左手为掌右手握拳,在呼啸而起的风里撞在一处,天地间便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一声低缓悠扬的擂鼓声。少年依旧朗声开口:“吾师玄晖墨,有开山一式。”

    话语落下,少年的身影便难以捉摸地动了起来,双脚踩在沙石地面上,沙石卷动陷地三尺,砖石开裂绵延数里,轰然的一声响,少年带着电闪与雷鸣冲撞到了第十三座鬼门关的恶鬼身前,席卷而过的罡风将鬼门关的厚重石门直接粉碎成漫天烟尘。少年一掌推出,排山倒海而来。

    还存着几分轻视的恶鬼猝不及防下厉啸一声,枯瘦如柴的躯体牵着垂落黑袍向后退去,竟是半分也不敢直面少年的一掌。然而少年只是神色古井无波地化掌为拳,似乎早就料到了恶鬼将会往后退去的脚步,拳头在半空的虚无处猛地砸了出去。

    拳罡凛冽穿破了风云的壁障,直直地落在了恶鬼面门之上,一道清晰无比的凹陷压碎了恶鬼的鼻梁和眉间,鲜血飞溅而出洒落在一片赤红的地上却显出浓郁的黑灰色,恶鬼一退再退,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摔进了主殿之中,墙壁破裂地面塌陷,满脸鲜血的恶鬼双手一拍倒塌的砖石,慢慢起身,苍白面容在纵横的血液中愈显出几分诡异可怖。

    而直到此刻,那看似平平淡淡递出的一拳才将余波扩散了开去,沿着少年与恶鬼之间空旷处,两道呼啸龙卷猛地飞舞而起,模糊了沙石和猩红一片的大地,涟漪震荡往四面八方,折断了旗帜,也摧倒了宫宇,在晃晃悠悠之间,轰然一声大厦倾倒。

    恶鬼伸出枯瘦十指抹开脸上糅杂了碎裂骨肉的血痕,他嘴角挂着愈加诡异的笑,披散的灰发肆意张牙舞爪,他猛地奔跑起来,双手抓着地面,四肢犁出两道修长深刻的沟壑,延伸着舔舐到了少年脚下。少年双脚交错向后落去,施施然拂衣飘荡起身,在空中扭转身形,双掌相抵,又是一声直砸进人心底深处的轰然巨响。

    恶鬼前冲之势顿住,那声巨响携着无穷无尽的威势从头顶坠落,他下意识地昂起头,那个虚踏高空的少年再次化掌为拳,从空中无凭无依地直直落下,递出与先前气势全然不同的一拳,却直让人一眼看见就难以升起直面对抗的心思。

    势若雷霆,避无可避,恶鬼仰天怒啸,他直起佝偻弯曲的脊背以双手十指拢做尖利爪状,撑在头顶抵抗着那千钧之力,十指刺入重逾山石的拳罡之中,脚踏大地,直坠三丈!

    少年双拳抵在恶鬼的爪间,借住那一股相撞的势向后飞去,退到十步之外,单膝跪地稳住身形,而恶鬼却早已狼狈不堪地仰面瘫倒在了塌陷坑底,喘着粗气借此在这难得的片刻恢复几分气力。

    少年站起身掸去衣裳上沾染的烟尘,捏了捏有些许酸疼的十指关节,长长呼出一气又深吸一气,浊气化清,一股顶天立地的庞然之势降临在少年的身上。少年一步一步向着恶鬼所陷坑洞走去,近了,低头望去,却是空无一物。

    少年脸上没有半分意外和诧异,他只是转身回头,伸出一掌接下了从暗里刺出的利爪,然后身形飘摇地摔进不远处大殿的墙壁之间,又是一阵烟尘动摇,废墟坍塌。

    少年站起身,一语不发地看着再次空无一物的眼前,闭着眼抬起手,左手并指作掌,右手紧攥成拳,从胸前移至面门,相抵行礼。

    少年滑动步伐斜着身,似靠在虚空中某处凭依,左掌抹开眼前看不见的重重阻隔,然后看似平平无奇地低处一拳,缓慢地,穿过了风,穿过烟尘,穿过了人,穿过骨肉。隐匿身形伺机而动的恶鬼在某一处极隐秘的地方摔出身影,只是跌跌撞撞地踉跄几步,肢体便支离破碎,鲜血飞溅着撒满了开裂的砖石和掩盖尘沙的废墟。

    拜山之礼为开山。

    少年睁开双眼收起拳势,双手垂落又抬起,再次行礼,向着北方。

    少年走到鬼门关的高大石门前,弯腰拿起仍深深嵌在地中的竹鞘和长枪,仔细郑重地束缚在身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鬼门关高台下,混在一群普通百姓间的冀央站在一堆沙石之中张开嘴,眼里满是震诧和不可思议。一月前他从千里之外走进秀栾城,混进了这些搬运沙石的苦力之间,每日远远望着高耸巍峨的鬼门关,看着那些悍不畏死却又惨淡收场的英雄豪杰前赴后继地走入其中。

    冀央始终只是咬着牙低着头,忍住出手的冲动,只是远远看着,试图从那些英雄的出手中找出那个恶鬼的软肋和漏洞,然后再出手一击命中为民除害。毕竟在更多的传闻里,恶鬼几乎就是不可战胜的,冀央需要一个必胜的机会。

    冀央每晚揉着微微酸涩的臂膀躺在肮脏的木板上时总不免想起师父,作为祈业城的第一高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那座鬼门关压断了所有百姓的命气?于是师父将自己推进深山,将那些往日里宝贝得不得了的武功秘籍尽数扔进自己怀中,说着什么逐出师门的话,转过头却独自走上去往鬼门关的路,最终就那样白白送了性命。

    冀央在深山里呆了两年,将师父留下的所有秘籍都融会贯通修炼在身,这才走出山来,走进秀栾城,打定主意从此处开始砸碎所有的鬼门关,完成师父未竟的心愿。

    冀央很谨慎,于是他一直在等最好的时机和最终的准备,在此之前他便老老实实地呆在劳工之间,掩藏起武学,却也想着多帮着做些劳苦重活,希望至少能让这些眼里早没了光彩的人少点劳累。一直到了今日,那个看起来仍有几分稚嫩的少年,有些可笑地背着杂乱的武器走到了鬼门关前,却又只凭着一拳一掌,敲开了鬼门关巍峨的宫殿,砸碎了威压数年的那尊凶厉恶鬼,然后转身离去。

    冀央望着少年背影,许久之后他才回过了神,却听得耳中嗡鸣不止,他眯起眼望向鬼门关的高台之上,有无数烟尘沙石呼啸盘旋冲天而起,有宛如地动山摇的恐怖声势向四处扩散,鬼门关的石门院墙轰然倒塌,无数的精致宫殿、假山楼阁,就这么,塌了。

    只是一拳而已。

    冀央放下手中堆积沙石的推车,不自觉地跟着少年走出了城,向着下一座鬼门关而去。

    而站在城头之上的青衣男子再次随着风不见了踪影,也许在下一座城池外又会慢慢走来,看着高楼坍塌,看着少年意气。

    一路行来,仍是不免荒凉,往日熙攘的驿道官路此刻皆是杂草丛生,自魔君的大军统领了奇星岛之后便全然放弃了所有的商贸往来和城池交通,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将奇星岛彻彻底底地分裂开互不关联的碎片,由着那十三座鬼门关统辖。

    少年走出秀栾城之后没有停歇脚步,一直走了六个时辰,翻过了几座低矮山岭之后才走进一座山涧里的破落庙宇歇脚。此时天光昏暗,庙里残破佛像仍捏着莲花印在高处慈悲笑着,少年抬眼望去,黑暗与慈悲混杂一处,竟显出几分瘆人的诡异,少年站在佛像盘曲双脚之下,凝视许久默然无言。

    乘着黄昏余晖,少年走到不远处的林间拾了几堆枯枝,拢做一处燃起跳动的焰火,忽闪的光芒落在少年仍有几分稚气的脸上,将那份不知何时带上的沉稳和冷漠映衬得清晰无比。

    夜里少年和衣躺在佛像之下,借着香炉抵住破落木门,浅浅地睡去。当漫天星幕不再闪烁,少年便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简单收拾了一下扑灭的火堆,少年拎着一串花果,背起武器走出了破庙,伴着清风远去。

    佛像之下,坍塌摔落的半边佛面眼前,祭台上有一行清晰凛冽的字:

    问世间不求天地,但向心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