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问刀问人又问心(二)
少年用了五日时间从秀栾城走到了圣昃城,又用了半日时间在城里绕了一圈,看着与秀栾城并不相同的支离破碎和生息泯灭,然后到了鬼门关前,此处没有高耸入云的百层石阶也没有紧紧闭合的浑厚石门,只有宽广一片的旷野铺满了四散的白骨,极目望去,在重重白骨之后有一座极高的塔楼,塔楼之上是红色张扬的旗帜,还有站在塔顶的魁梧身躯。
少年呼出一气,然后便握住腰间的竹鞘向前走去,白骨铸就的道路两旁不时有影影绰绰的诡异身影闪烁,那些伺机而动的狠厉目光像是一把把尖刀剜在少年身上,少年只是视而不见,一步一步坚实地掠过满地白骨,来到了塔楼之下,昂起头看向塔顶的那道魁梧身影,平平淡淡却声若雷霆地说了一声:“下来。”
那高踞塔楼的身影便真如山倾一般地坠落而下,带着撕裂风云的磅礴声势砸在少年身前,狂风卷动少年的衣衫,猎猎作响,少年却是一步不退地直视那身影近在咫尺的双眼,笑了。
少年取下腰间的竹鞘和背后的长枪,然后负起双手往前踏去,一步!
恶鬼与少年之间此时只不过一步的距离,少年这一步简直便要踩在了恶鬼的身上,可是这一步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从天落下,恶鬼仰头看去,下意识撤开双腿抬起双手,硬生生接住了那股带着天倾之势的巨力,然后身形一拧,爆发出这般魁梧身躯未能有的灵巧和迅捷,滚到一侧,避开了少年这将将落下的一脚。
恶鬼眯起眼,似乎是终于瞧出了眼前这少年看似消瘦的身躯下蕴藏的力道,他庞大躯体中那些未曾迟滞的思绪飞速流转,打定主意慎重一二,于是起身再退一步,沉声问道:“何人?”
少年有些诧异地看着恶鬼神态动作的转变,他不由得出口问道:“咦?原来你们恶鬼也是有些头脑的啊,我还以为你们早已没了神智呢。”
恶鬼皱起眉,说道:“头脑?神智?我们既不是野兽也非木偶,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意识。”
少年冷笑回道:“野兽,木偶,难道你们不是吗?这山积的白骨,那满地的鲜血,怎么,不是你们为了一己私欲的作为吗?”
恶鬼嘲讽一笑,大手一挥:“既然我有这般的能力,我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没人拦得住,那我为何还要压抑住自己的本性和追求。”
少年摇摇头:“所以说,无论拥有怎样的权势和力量,最重要的便不再是为了追求需要什么努力,而是为了得到什么而必须放弃什么,如果只是看着自己眼前轻而易举可以得到的,那么世间一切就变得不再可贵和珍惜,这样的追求真的是本性吗?”
恶鬼没有回答,只是带着笑意和满眼的冷默看着少年,少年也并没有打算靠着嘴上的大道理说服这些杀人如麻的恶鬼,他只是觉得应该讲些道理,而道理说完了就该动手了,因为道理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但动手没有。
少年再次负起双手,昂起头说道:“吾师褚羽,有踏天一式。”
话音落下,少年再次抬脚,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下来,天空之上风云卷动,天光零落地织就在盘旋的云层四周,只是一瞬之间,天空上便低低地垂落下来一层厚重云幕,少年一步踏下,云层翻滚着携带雷霆低鸣,卷在风里,落下!
恶鬼仰天咆哮,身躯猛地胀大,撑开了浑身的衣衫,化作了顶天立地的庞然大物,低下头举起双掌,再次借着蛮力撑住了倾倒的天空。
少年一步落下便再行一步,只是这次没有了天地动摇的声势,只是一步一步地敲着余韵深远的鼓声,一声一声地回荡在恶鬼的胸间和头颅中,像是有人持着鼓槌和尖锥,钉住心口和头脑,不断地敲打着,永不停歇,直到心脏破碎,头颅炸裂。
恶鬼痛苦地咆哮着,撑着云层的双臂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心上和头颅中的疼痛更是难以忍耐,恶鬼布满血丝的双目中显出了退却的慌乱,当察觉到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他没有再犹豫地缩减了身躯,竟是瞬间变成了稚童一般的渺小身影,迅捷无比地在闪烁之间消失了踪影。
云层散去,少年站在原地看着四周空无一人,皱起眉,心想果然一关一重天,这十二鬼门关的恶鬼不是十三鬼门关那尊全然没了人类神智的恶鬼可比的,单单是这逃遁隐匿的身法和算计的心思,便要更难对付许多。
可是少年既然早就选择了踏天一式作为应对,便也对这恶鬼有了些许了解,此时也不做犹豫和停顿地再次一步踏下,只是这一次没有风云变幻也没有直击心灵,而是荡开一层模糊的涟漪向着四周扩散而去,终于在白骨密布的旷野一处尽头逼出了一道矮小的身影来,那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少年向着那恶鬼走去,随着风一掠而至,恶鬼挣扎着起身,方才少年全力出手下的踏天之势显然已使他受了不轻的伤势,此时见着少年这般风轻云淡的模样,只觉得筋骨疲乏的恶鬼更是有了深深的无力感,但恶鬼仍强撑着没有再退,沙哑着声音开口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真正的人活在这世上,是应该想清楚为了得到什么而付出什么,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凭着自己便予取予求的。你今日饶我一命,我就撤了这鬼门关,为了满城百姓做些补偿,且保证再不行那等欺压之事,如何?”
少年摇摇头,平淡说道:“不,你唯一能够做到的偿还便是以命相抵,至于百姓,自今日起没有了鬼门关束缚的他们将何去何从,就全然交给他们自己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
恶鬼听着少年话语中不似这般年纪该有的沉稳,知道自己注定终究难逃一死,于是也不再废话,提起体魄经脉内的所有真气,张开满嘴獠牙仰天狂啸,身形再次化作山石一样高大,向着少年砸下,而少年又是一步踏落,这绵延百丈的白骨之地就这么碎裂开来,连带着恶鬼喷溅而出的血液,深深地渗进地底,天空上依旧有云卷云舒,大地也终于重见了几分清明。
少年拿起竹鞘和长枪之后再次头也不回地离去,而站在远处街角的青衣男子和蹲在一处屋檐下的冀央,便眼睁睁看着高大的白骨塔楼在少年身后轰然坍塌,散落满地。
再一次的翻山越岭,少年一直走到深夜才寻到了一处山洞歇脚,倚靠在昏暗的角落里,少年裹紧衣衫半闭着眼,耳边听着春末夏初渐起的蝉鸣,一声一声,悠长辽远地荡漾在耳畔。
少年一夜未睡,他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赋阳村,想到了山间的那片湖,想到了湖边的竹屋,还有竹屋里熟悉的两人。
少年在晨光里揉了揉脸庞,然后便重新赶路,等到了晋岩城遥遥在望,少年终于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灌木丛里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说道:“出来吧。”冀央拨开眼前遮掩的灌木,小心翼翼地走到少年身前,想了想之后便恭敬行礼道:“见过英雄,在下冀央。”
少年抿起嘴唇,微微歪了歪脑袋,似乎对于英雄这么个称呼有些不太适应,但还是神色平静地开口道:“说吧,从秀栾城开始你跟着我这一路究竟想要做什么。”
冀央直视着少年的双眼,语气中压抑着兴奋说道:“英雄,我以前从未见过像你这般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就连我师父想来也应该是望尘莫及。还有那些统辖城池欺压百姓许多年的鬼门关恶鬼,却都被你轻而易举地灭杀了!我想,我想,你应该就是上天派来拯救奇星岛的英雄吧。”
少年张着嘴欲言又止,然而冀央的话语还在继续,他向前几步走到少年近处,说道:“我想,英雄何不张扬起旗帜来?号召天下豪杰一同前行,直捣魔宫,兴复奇星岛!“
少年摇摇头说道:“我不是什么上天派来的英雄,也没办法号召全天下的英雄豪杰,我能做的不过是拔除掉一座座鬼门关和其中残暴凶厉的恶鬼,至于兴复奇星岛这种大事对于我来说也只能是有心无力。所以我无需扬起什么旗帜,也只需要一个人就足够了。”
冀央不甘心地追问着:“英雄,你想想这奇星岛的百姓们啊!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依旧生活在鬼门关和魔君恶鬼的欺压之下?我们要召集起更多的人,然后一举踏破所有的鬼门关,斩杀魔君,拆除魔宫!”话语落下,冀央自觉失言,只能在身前少年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微微低下头去。
少年皱起眉:“天下百姓苦于鬼门关和魔君久矣,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尽献自身的绵薄武力,至于那些宏远的展望实在是与我难以有太多牵扯,所以就这样吧,告辞。”
冀央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眼里仍是无穷的崇敬和期盼,他站在原地想了许久,攥起拳头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起头,脑海里闪过几个字来。
嗯,就叫降魔殿吧。
少年踏入晋岩城已是时近黄昏,他独自走在城池中那道好似绵延无尽的中轴路上,远处垂落西山的余晖之下,那坐在巨大石碑前的身影落入眼中,少年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威压。这座城里的鬼门关没有石门也没有塔楼,只有一尊接天连地的巨大石碑,光滑的石面上没有篆刻任何东西,而坐在石碑前的身影拄着一杆重戟,在肆无忌惮的风沙之中一眼盯住了自城外而来的少年。
晋岩城绕着城中石碑建起房屋,一圈一圈地环绕扩散出去,拱卫着这片宽阔的中央位置,在不远处一座房屋的屋顶上站着一位白衣青年,身后背着一只狭长的木匣,他负手而立,神色认真地看向那与晋岩城恶鬼遥遥对峙的少年。
少年走进了城门之后,沿着贯穿整座城池的大道一步步走来,大道在正中位置被硬生生断开,恶鬼就坐在那处,等着。
少年摘下腰间竹鞘,又取出背后折做两端的长枪,认真地合上钢枪的机括和关节,然后又从怀中掏出一簇红色的长缨系在长枪之上,做完了一切准备的少年抬眼看向恶鬼,一字一顿地说道:“吾师文仲甲,有一枪长缨。”
那恶鬼也站起了身,他握着手中重戟挥动,有盘旋的风扬着漫天飞沙拔地而起,化作四道撑着天地的龙卷,恶鬼便携着这惊天动地的声势向着少年冲撞而至。
少年双手端着长枪,眼神专注地瞧着在前方飘摇不止的红缨,心神不自觉地便沉稳下来,那一股踏进城中之后的威压感也烟消云散,少年只记起了山林间穿过的风和飘扬的落叶,洋洋洒洒,而长枪便从其间穿梭着,一往无前。
于是少年也奔了起来,愈来愈快,枪尖在一刹那之间与重戟碰撞在一处,清晰的金铁交鸣声像是打碎了天空大地一般,向着四周扩散而去,呜咽的挤压声塌陷了道路和城墙,却谨慎地绕开了屋房。
远处的白衣青年仍旧面色不变地站在屋顶,任着席卷而来的余波吹动衣襟。
隔着那四道龙卷和少年闪烁电光的枪尖,白衣青年模模糊糊地看见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屋顶之上多了一个青衣身影,负手而立,气质卓然。而那个青衣身影似乎也注意到了旁观的白衣青年,视线远远交错,白衣青年点了点头。
石碑前,少年枪尖的电闪逐渐张狂,化作一条条灵活的游蛇穿梭在风沙之中,慢慢的织就出一张网来,将方寸之地笼罩住,而在这其间,少年与恶鬼持着手中长枪重戟不断交幻身形,狭长沉甸的武器在二人手中却如同有了灵智的蛟龙一般,伸缩试探着变化距离,一次次撞击和交缠,却始终难以拉近两人之间已然支离破碎的空间,长兵的胜负只能在一次次的试探和奋不顾身的往来中琢磨,也许某一个细小的缺漏便是对方不容阻拦地一往无前,然后洞穿过所有的生机。
少年与恶鬼这一战从黄昏一直打到了夜幕深沉,晋岩城的城墙和道路早已倾倒,两人四周只剩下了那尊石碑仍旧昂然挺立,隔着始终未能拉近的距离,少年和恶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来凝重和谨慎,到了此时两人早已有些难免的力竭,但是只要没能破开空间的阻隔,便谁也奈何不了谁。
少年在渐渐袭来的疲惫中却只觉得眼中愈加清明澄澈,他慢慢发现眼前一起都变得虚幻抽离,只剩下那簇红缨在眼底无比明晰,像是牵扯着自己性命的血线,跳舞飞扬着。
少年知道这位第九鬼门关的恶鬼是自己迄今为止遇到的最为强大的高手,恐怕在长兵一道之上也只有四师父文仲甲能够稳压一头,但是少年却在不断的交接战斗之中慢慢变得镇定和坚决,他又想起了长枪穿梭而过的山林,还有无论风雨和花叶都无法阻绝的一往无前,然后似乎只是眨眼之间,少年看见了一条线,从手中衍生出去,沿着钢枪渗透进红缨之中,然后在飘飘摇摇间缠绕住枪尖,一点光芒闪烁,不断明亮。
少年看着,一眼便发现了重戟繁密挥舞的残影中那一点狭小,少年没有什么犹豫地甩出枪去,攥住长枪的尾端,不管不顾,管他东南西北,只是刺去,一往无前。
然后天地之间便骤然安静下来,只听得一声清脆的破裂,恶鬼停顿住手中的重戟,茫然地看向胸口,那里有一杆系着红缨的长枪洞穿而过,而他手中的重戟却只是停在少年的肩头之上三寸,便再难落下丝毫。
风沙的龙卷慢慢沉落大地,雷电也闪烁着遁入虚无,少年重新拆下长枪折做两截包裹在布条中,一丝不苟地负在身后,然后拾起竹鞘佩戴腰间,揉着双手,轻咳几声,头也不回地出城而去。
白衣青年一掠而至石碑之前,没有去看躺在地上的尸体,青年认真瞧着光滑石碑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点渺小,然后耳中听见了刺耳的摩擦声,犹如蛛网一般的裂痕从那微不足道的一点为起始,逐渐遍布了石碑之上,摧毁做了满地石块碎片。
青衣男子也来到了场间,他看着白衣青年和碎裂的石碑,没有说话,但青年却慢慢地回过了神来,他恭敬行了一礼说道:“晚辈傅庆安,见过前辈。”
青衣男子点点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青年,有些讶异于这般年纪就能拥有的深厚实力,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道:“文仲甲是你师父?”
青年应了声是,然后站在青衣男子身边一同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说道:“来看一看我的这个师弟有什么了不得之处。”
青衣男子再问:“现在觉得如何?”
青年笑了一声,回道:“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