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十七章,问刀问人又问心(三)

    月光洒落在崩塌的石碑废墟之上,四下里许多房屋的门都小心翼翼地开了,人们探出头来,远远地看见了倒在广场中央的尸体,有胆大的抓起火把靠近去瞧,片刻后,人们便听见了兴奋的一声喊:“死了!死了!哈哈哈哈哈,那恶鬼死了!”

    听得这话,愈来愈多的人都走出赖以庇护的屋舍,向着广场汇聚而去,火把的光闪做一簇,照耀着亮如白昼。惶恐的晋岩城百姓们哪怕亲眼瞧见了那尊可怖恶鬼的尸体就在身前,却还是有些不自觉地压低着声音才敢议论纷纷,猜测方才与恶鬼战斗的是何方神圣。人们环顾着四野,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依旧只有夜幕下荒凉的风沙呼啸席卷。

    就在这时,倒塌的城墙外走来了一个身影,人们都聚在旷野里,于是那孤身走来的人便迅速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更何况,那走来的人手中还抓着一面旗帜,举过头顶迎着风作响。

    近了,人们看清了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穿着一身简单的粗麻布衣,手中举着的那面旗帜不过是扯了某座破庙的布帘子捆在竹枝上,旗帜上,粗黑的木炭笔锋凌厉地撰写着三个字:降魔殿。

    人们举着火把转过身面向孤身走来的青年,有人开口问道:“你就是杀了恶鬼的那人吗?”

    这问话一出场间便安静了下来,人们都屏息静气等待青年的回答,青年看着这如同潮水一般的许多人,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挥舞着旗帜喊出声来:“十年,魔君统治着我们的奇星岛已经十年之久!那些嗜血残暴的恶鬼建起鬼门关压在我们的脊背和胸膛之上,但是我们要活着,怎么能就这么躲起来将世间一切都装作视而不见?看着我们世代生息的大地任人宰割,看着我们的亲朋同胞惨死无生,我们不能再躲避下去了!”

    青年走上塌陷的石碑废墟,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在无数火把的光芒下照耀下,那些木炭书写的字迹似乎在熠熠生辉,他的声音响起:“现在,我们要挥舞起我们的旗帜,用我们自己的力量夺回我们的土地和生命,我们要踏破那鬼门关,打碎那魔宫,将魔君赶出我们的奇星岛!”

    青年的声音里蕴藏着蓬勃的力量,呼啸着在这深夜中燃烧在人们的心间,火把的光芒迎风忽闪,却窜起冲天的烈焰,有人向前走出一步,问道:“可是,魔君和恶鬼不是我们能够轻易打败的啊。”

    青年抬起手指指向人们身后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坚定地说道:“看,我们奇星岛已经出现了能够凭一己之力打败恶鬼的英雄,这是上天的恩赐,是我奇星岛兴复的火种!我们就要借由这火种燃起燎原的熊熊烈火,守卫我们世代的土地,守卫我们传承的血脉!”

    看着人群还在犹豫,青年说道:“方才斩杀恶鬼之人,已经踏破了三座鬼门关,现在向着下一处而去了,他必将杀死所有的恶鬼,带领我们赶走魔君,拆了那魔宫!”

    三座鬼门关?人们面面相觑,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鬼门关,那看起来无人能敌的鬼门关恶鬼居然已经陨落了三尊?人们仍是有些难以置信,可是回头看看,那倒在地上的恶鬼却是真真切切地死了的,一枪穿心而过断绝所有生机,凌厉霸道至极。

    青年见众人已经动了心思,便将手中旗帜往地上重重一杵,蕴着几分力道,将已然开裂的土地又激荡起漫天的烟尘,人们再向青年看去,便觉出来此人也有不俗武力傍身。

    人群涌动,走出来几个健硕的男子,龙行虎步体态矫健,看起来似乎以前是学过武艺的。他们走到青年身边,抱拳行礼:“自魔君打入奇星岛以来,我等便想好要凭借武力保卫民族,奈何鬼门关镇压着我们的城池也威胁着亲友的性命,如今得逢时机怎还能错过?我等愿相随于后,一同踏破鬼门关,驱逐魔君!”

    青年同样拱手回礼,然后看向人群说道:“今日树起降魔殿旗帜,惟愿天下豪杰同心齐力,凭借傍身武学和满腔热血为我民族和人民,重换清天明日!”

    日升月落,当天边一道红线撑开清晨降临,青年举着旗帜带领身后十数人走出了晋岩城,他们在满城人的视线注视下远去,追随着那个英雄的行迹,为了奇星岛的光明而走向了视死如归的道路。

    如今一月有余,起兵于西北两境交界的奇星岛大军,一路踏破三座城池,收拢扩张了五万兵马,声势愈加浩大,似乎真有了掀翻这阴沉天幕的力量。

    也终于,沉睡了十数载的魔君大军走出了深山,犹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向着奇星岛大军涌去,双方的第一次交锋眼见着就要在衡下城碰撞,奇苍和魏崇阳来到了军营之中,站在飘摇的旗帜下看着集结的大军。

    魏崇阳身披儒衫,发系玉冠手持羽扇,站在披甲重兵的大军之中却仍自有一股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弱了半分气势。站在魏崇阳身前半步的奇苍,已然身披金甲头戴金冠,腰间佩着宝剑,身后红色披风随着旗帜迎风作响,奇苍看着高台之下乌压压的人群,看着训练有素的将士们昂起头崇敬地望着自己,他深吸一气,蕴着力道喊着:“将士们,此次出征便要正面与魔君大军交战,你们可有惧怕!”

    “永不惧怕!永不惧怕!”将士们一同吼着,掀起巨大的声浪,一阵一阵地拍打向天空之上,云层翻滚起来,无数的光芒穿透洒落,照耀着将士们亮堂堂的甲胄。

    奇苍抽出剑来向天边指去,用着传遍十万大军的语调高声呼喊:“那便战吧!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将士们吼起来,挥舞着刀剑,马嘶长鸣。

    目送着先头部队踏出军营,奇苍回头看向魏崇阳,郑重道:“此次奇苍亲征,后边的一切就交给先生了。”魏崇阳恭敬行礼:“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奇苍点点头,走下高台坐上马背,带领着大军向着衡下城外的沙场走去,然后便是持续了一月有余的“衡下之战”。此一战,奇星岛将士以少胜多,凭借十万人马击退了魔君座下的三十万大军,随后势如破竹地攻下了五座城池,剑指北境皇城。

    在衡下之战拉开序幕时,孤身行走天下的少年走进了第四座鬼门关所在的城池之中,看着天光普照之下空无一人的岑方城,少年只觉得四周一切都变得昏暗下来,便是天上热烈的光芒也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忽远忽近模糊一片,让人看不分明,从心底便要生出惶恐畏惧来。

    少年在城门下站了一阵,终究还是踏入了城池之中,从醉春楼得到的消息来看,这座鬼门关中坐镇的恶鬼乃是最为神秘的一尊,虽然仅仅位列第八但却神出鬼没,实力、武学、作为无一曾清晰展现过,少年带了许多郑重,看着眼前这诡异的情况心下迅速做了决定。

    无声无息间少年便不见了踪影,只留了城墙下深入地底的竹鞘和长枪,还有无边的风沙飘扬。

    少年在城池内高低相间的楼阁中穿梭着,他没有见着一个人,这整座城仿佛是一片空荡荡的鬼蜮,在白日里也让人遍体生寒。

    少年慢慢醒悟过来,原来这一整座城都是鬼门关。

    少年渐渐地收敛住所有气机,连呼吸也慢了下来,他压低身影寻找着阴影处,将身体严严实实地融了进去,悄无声息地游走在城池之中。

    青衣男子和傅庆安走到了岑方城外,他们看着树立在城门处的竹鞘和长枪,对视一眼之后一掠而起,飞到了城楼之上,临高远眺这座城池,就在此时,远方一片漂浮的彩色布条悠悠地落向了地面,掩盖在了风沙里一动不动。

    等了一阵,发觉那城楼上高深莫测的两人似乎并没有出手的打算,布条一阵抖动之后干瘪下去,一片黑影游蹿而去,不见了踪迹。

    这是一场无声的战斗,青衣男子和傅庆安始终站在城墙高处旁观,安静地看着城里某些隐秘的角落处不易察觉的异样,有时甚至在他们没有反应过来之时,暗里的交锋就已经开始又迅速落幕,试探、短暂、难以捉摸,阳光下发生在岑方城中的一切都显得那般诡谲,现在若是还有旁人在一侧,恐怕还会觉得这座城池一片安静祥和,虽然没有一个人,但至少落得闲适。

    可是,酒楼里突然炸裂开来的酒坛子、茶馆里激射而出的尖利棋子、屋檐下数不清的寒芒闪烁、街道上难以察觉的空洞和底下的尖锐、湖边芦苇丛深处的开山巨弩、湖底里暗藏杀机和暴戾的双眼,一道道一关关,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境地。这哪是一座空城,这是世上最为险恶阴沉的一座鬼门关,看不见的敌人才是可能一击毙命的大恐怖。

    少年数着时间,此时隔着他与那尊神秘恶鬼的第三十六次交锋已经过去了一炷香时间之久,危险随时会再次降临,但少年已经不再被动地等待和防御,他开始潜行在难以揣测的路线上,有时甚至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大街上,但就是让人捉摸不住,仿佛下一刻只要一眨眼就会失却了踪影。

    少年来到湖边,他隐约察觉到岸边水草深处藏着巨大的威胁,而且他也有种说不出的预感,最后的交锋应该就会发生在这湖边。此时距离少年踏入城池两人开战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看着天边日光渐渐西斜,少年感觉紧绷的身体开始有酸涩之感涌了上来,他不知道那恶鬼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但至少知道那恶鬼经历了这一次次交战之后不可能毫无损耗。

    少年转身离开湖边,再次潜入了楼阁之间,在角落里穿行着,他要做好最后的准备,夜幕降落之时就是最后的战斗了。

    黄昏的光芒照进来,干净的木板地上一片光滑明亮,少年蜷缩在暗处角落里,收敛住了全身所有气机,慢慢恢复着元气,他听着强压下来的心跳声紧迫了全身的血液,在身体里无声无息地横冲直撞。少年回想起了六师父当年在潜行的山洞里对自己说过的话:真正的战斗不只是场面的浩大和声势的骇人,更重要的是能够抓住所有的机会,一击毙命地击倒敌人才能得到最终的胜利,而在这其中需要付出多少的忍耐和考验,问自己的心就好了。

    少年抚摸着手臂上绑着的匕首,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定,他听着万籁俱寂的黑暗降临,然后身影闪烁,从阴影中一掠到了城池内的湖边草丛深处。他趴伏在泥泞的湿地上不管不顾地穿梭着,凭着直觉和感应,向着某处而去。

    巨弩旁的一根轻飘飘的草叶上蹲着一个黑影,长长的袍子浮在半空中,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身躯,等待了三个时辰的黑影一动不动,只是等着最后的时机到来。

    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当少年从湖水里飞掠而出时,黑影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机括转动的声音还未落下,刺耳的破空声就划开了黑夜,巨大的弩箭仿佛有了生命般调转方向锁定住了少年,然后一往无前地冲去。

    少年搬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半空中迅速下落,然后顺势一滚躺倒在草丛里,双手奋力将巨石投掷出去,沾染了湖水的巨石甩开浑身的水珠,带着视死如归的力量和弩箭狠狠碰撞,夜空下响彻起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随后无数细散的碎末犹如雨点般洒落下来。

    少年早已借着势道滚动到了巨弩之下,可当他在漫天碎石中抬起头来却没有找到那蹲守的黑影,少年没有丝毫犹豫地迅速离开地面,躲过了猛然窜出地底的无数尖刺,少年转身奔跑起来,不断变换着身形和角度,躲过了回旋飘过的无数钢针,然后少年抓起准备好的一根根巨大竹竿,积聚起全身的力量向湖中投掷而去,呼啸声不断在半空里闪过,砸入水中激起无数冲天的水柱,少年面色沉凝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他无比确定那恶鬼就躲藏在湖底深处,因为那里肯定就有着最后的手段。

    所有的竹竿都抛掷了出去,少年没有放松酸痛的手臂,他用左手反握住尖利的短刃,再次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湖边,然后毫不犹豫地潜入了水下。

    展现在眼前的的是这样一幕场景,一座座小山一动不动地堆在湖底,有碎絮不时漂浮而过,少年一时间面色苍白不知所措,他终于知道自己来到湖边的那种异样感来自于何处,也终于知道了为何这整座城里没有一个人的存在。

    因为他们都死了,有的化作森森白骨、有的还保有生前几分样貌,但无数的人就这么垒做一堆,躺在了冰冷的湖底深处。

    深入骨肉的伤痛唤醒了少年,他奋力扭开捆绑在身上的铁丝渔网,又刺出短刃隔开了黑影甩出的白骨尖锥,少年咬着牙贴过身去,用尽所有的气力将短刃插入了黑影的胸口,然后撞开水幕,带着两人的身躯砸在了岸边草丛之中。

    少年喘着粗气起身,浑身上下流着鲜血和水珠,他面色苍白得吓人,但仍旧一字一顿地说道:“吾师沅弃,有一式杀人无形。”

    说完,少年看着黑袍下没了气息的恶鬼,他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沉默着转过身去,失魂落魄般地离开了岑方城。

    青衣男子和傅庆安来到湖边,他们看着夜色中一片宁静的湖面,低低的一声叹息。青衣男子轻轻拂袖凌空而立,抬手双掌推开,有水柱冲天而起,只见磅礴的气机竟硬生生将所有的湖水都抬了起来,露出其下堆积如山的无数尸体。

    傅庆安取下背上木匣,一枪挑起汹涌的烈焰呼啸而去,刹那间将所有的尸体围绕住燃烧起来,片刻之后已是只剩下了飞灰,而此时青衣男子也轻飘飘地落回到地上,他强压下喉间涌上来的血腥味,平稳住全身的气息。

    湖水重新变得平静,岑方城仍旧是一片静寂,只是少了那么些诡异和仇怨,自然也早没了繁华和喧嚷。

    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