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二十章,以你之姓生我名(二)

    当日光开始向着西面落下,魏崇阳闭上疲惫的双眼在老仆的照顾下沉沉睡去,顾枝与扶音悄声地离开,按着熟悉的路,走上回家的方向。

    夕阳下,青潋山朦胧起来,闪烁着的迷离云雾轻柔披落,狭小的山路上,比肩而走的小小身影在伟岸的天地间那般渺小。似乎未曾如何变化的面容,依然柔和得让人觉出岁月的安好,少女指尖的风铃轻轻晃动着,清脆地哼着熟悉的歌谣。

    安静摇曳着涟漪的浮山湖始终倒映出那座竹屋的影子,石子沉在湖底深处,尖利的棱角磋磨着屋檐的凹凸,于是一切扭曲模糊起来,让人几乎就要忘了记忆里的模样。

    可是记忆里的一切其实早就已经远去,随着最后一捧黄土落下。

    竹屋没有等来熟悉的主人,因为脚步声消失在了密林的深处,细细碎碎的声音刻意地压低着,似乎害怕因此惊扰了何处的宁静。顾枝和扶音越过绿草织就的围栏,沿着铺满光滑白石的小路走到了尽头,而那座早就习惯了等待的石碑却只是无话可说,或者说,也只能选择了不语不言。

    扶音站在顾枝的身侧,她静静听着黄昏中升腾而起的寂静,终于在刹那之间察觉到了那一种熟悉的感觉,那种伴随着在海面上摇晃倾斜的不安和畏怯,那种远远望着熟悉岛屿就会不由自主蜷缩起身体的寒冷。

    书上说,近乡情怯。

    泪水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模糊了视线和所有的思绪,扶音松开了顾枝的手,双手攥起抵住心口跪倒在地,那种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又再次于一瞬间掌握住了心脏的跳动。

    死亡,如何叫人释怀?

    顾枝站在原地沉默着,他看着无字的石碑不知所措,似乎连追忆都只能落在空处,也许这也是当年那人在遗书上安排时就想到的了。时间总是会轻易地消磨掉曾经念念不忘的东西,什么都不留下也就抹去了一切的痕迹,如此就相隔生死两两相忘。

    可是,那许多年的斑斑种种叫人如何能忘?

    你说呢,先生?

    顾枝弯了身子,跪在扶音身旁,双掌抵在额头俯首行礼,就那样埋着头一动不动,只有肩头在微微耸动,似乎已经长大了的少年唯有在此天地辽阔万物寂寥的密林深处,才敢放肆所有的心绪和情感掌控气力与心神。泪水从眼底涌出,渗入碎石的缝隙之中,顾枝的嘴角微微颤抖,没有言语传出,却仍奋力地想再听到一句回应。

    没有回答。

    只有山间的风和闪烁的星,又可曾记得那个早生白发的故人?

    故人姓顾。

    每一座岛屿掌握的海图之上,光明岛始终位于正中,与位于东侧旭离海域的奇星岛遥遥相对的西侧圣坤海域也坐落着一座宽广的岛屿,正是岛主曾占据天坤榜前十席位长达一百余年的承源岛。

    只可惜随着时代的变迁,一代又一代浪潮翻滚着变化了世间的格局,于是各大岛屿之主占据天坤榜位置的时代被取代,随之而来的是许多让人说不清来历的天才人物,开始活跃于天坤榜的榜单之中,将许多自诩历史久远传承悠久的岛屿之主挤下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而承源岛岛主也在数十年前起便不再出现在了天坤榜中。

    隔绝着万里汪洋,春日的暖意被埋葬在秋风纷飞的落叶中,不同于奇星岛此时的晴朗,承源岛在麦穗收割之后的秋末中陷入沉寂,万里无云的天空中北燕南飞离去,似乎便带走了最后的一丝生命的柔和。

    承源岛岛主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死去了。

    年幼的子嗣在柳家的扶持下登基,沦为了统治的傀儡和工具,柳家借此压倒了传承数百年的李家成为了承源岛的第一世家,又以另外十大世家作为附属,开始了专权独断的统治。匍匐于柳家之下的宋家也因此执掌了宰辅的权柄,地位超然,坐拥着都城之中最为繁华宏大的其中一座府邸。

    华熙坊德言路是都城旌阳之中最为宁静的一处位置,因其临近皇城,亦因为其中所住的无不是执掌岛屿至高权责的一众官宦世家,只是宁静却非祥和。

    宋家的匾额以红木为底,鎏金镶嵌,巨大的黑石正门肃穆地合着,隔绝开所有的视线,也遮蔽了内里的肮脏和污秽。

    年轻的刀客戴着垂下帷幕的斗笠从门前经过,目光只是望着前路,却仿佛对于深宅大院之中那些蝇营狗苟的腌臜早已看透,他在暗处缓缓扯开一抹冰冷笑意,舔舐着血腥和刻在心上许多年的苦痛。

    当夜幕降临,借着世间骤然陷落的沉寂,宋家家主召集起族老商议家族的存续和扩张,宋家长孙在后宅之中享受着欲望的喷张,宋家的妇人在忽闪的烛火后勾心斗角,一道模糊的黑色影子贴着墙根跃进了宋家宅院。

    一场无声无息的屠杀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吞噬了如日中天的宋家,那些藏在暗中的侍卫被抹去生命,那些往日中嚣张跋扈的恶仆被割去头颅,那些躲在背后极尽怨毒的妇人被切去长舌,然后血液的流淌终于漫到了烛火通明的祖宅。

    宋家家主宋祁璋看着那个提着一串头颅走进来的年轻男子,双手紧紧攥住了木椅的把手,他强自镇定下来,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几个儿子从后门逃出去,只要有哪怕一个人逃出去,无论是家族暗藏许久的那些死士,还是借柳家威势请动军中的势力,这些后手都足以让眼前这孤身一人的少年十死无生。

    可少年只是双眼紧盯着宋祁璋,提着刀的右手轻轻翻转,刀光在烛火中闪过,便又有了几颗头颅落地,于是那几个习惯了躲在幕后、藏在深宅的宋家嫡子都吓得瘫软在地,宋祁璋闭上眼,他知道自己往日里的放纵已经导致了家族的没落和不堪,所以其实今日的宗族议事就是打算将几个子孙都送出去军中和地方历练。

    只可惜......宋祁璋再次睁开已经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少年手中提着的几个临死前还满是震惊恐惧的头颅,那可都是自己平日里最为看重的子孙啊,如今却就这般轻而易举地丢了性命。

    宋祁璋压抑着滔天的怒火,沉声说道:“你到底是谁,我宋家何处与你结下了这样的深仇大怨,竟要将我宋家满门都杀了不成?”

    少年依然用着那沉静平和的双眼看着宋祁璋,那明亮的目光照得人心中那些暗藏的肮脏都无所遁形,宋祁璋瞳孔猛地收缩起来,他看着少年那有几分熟悉的双眸,颤抖着出声道:“你……你是宋漓的孩子?你是那个孽种?!”

    少年笑起来,他仍带着稚嫩的脸上笑得那般纯澈,连手上提着的血腥头颅都显得格格不入,他终于开了口:“是啊,一个被羞辱丢弃、无家可归的孽种。”

    宋祁璋吼出声:“你这个狗杂种,怎么敢做出这种屠杀满门的恶毒行径!”

    少年甩出刀去,深深嵌入宋祁璋的耳边,尖利的啸鸣声刺破了宋祁璋的耳膜,突如其来的疼痛和震动彻底打碎了他的心神,宋祁璋无助地嘶吼着,混沌血红一片的双眼看着少年一步一步走到近前来,俯下身在他仍存有几分感知的耳边说道:“孽种也好,狗杂种也罢,现在我来杀你了,你害怕吗?”

    宋祁璋模糊的知觉里记忆翻滚着,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风雨交加的寒冷深夜,那个扑倒在地的瘦弱身影和怀中啼哭的孩子,他记得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亲手抚养成人的唯一的女儿,眼里带着深深的嫌恶。

    少年继续说着:“你还记得你当年说过什么吗?你说啊,像这种与路边野狗苟合,还生下了肮脏子嗣的女子与我宋家再无任何瓜葛,给我滚得远远地,若是污了我的眼,可就不只是逐出家门这样的宽恕了。”

    宋祁璋感受到冰冷的刀刃从背后贯穿而过,缓缓地接近胸膛,在极致的绝望和痛苦中,他想起了当年那个柔弱身影眼中的决绝和毅然,也想起了那一夜消失在黑暗里的孤单背影,天空雷电交加,大地满溢水垢,可那女子只是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去,一如当年义无反顾离家而去追逐那个意气风发的人。

    宋祁璋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穿透声,血液从身前喷溅而出,生命的气息迅速流逝而去,他在死去的最后一刻似乎终于追忆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哇哇啼哭的女孩在怀里那样的美好。

    少年看着彻底没了气息的宋祁璋,他默不作声地走到剩余的几个族老和宋家子弟身前,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似乎在确认什么,良久才干脆利落地削去他们的头颅,然后转身离去。少年将手中头颅都留在了祖宅之中,一把火焚烧一切。

    少年走在宋家绵延宽广的宅院之中,背后是滔天的烈焰,他没有理会那些蜷曲在角落逃过一死的可怜仆从和孩子,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去了,藏在汇聚而来指指点点的人群中消失无踪。

    夜里的风吹过微微颤抖的双手,少年坐在城头喝着酒,有一个宽厚的手掌拍在了头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粗犷的声音,听说曾上过前线杀过几十人的黄匣子笑着骂道:“好你个臭小子,我说躲哪偷懒去了,都找不着人,原来是自己在这喝好酒啊。”

    少年抬起头露出不好意思的腼腆笑容,应了一声:“黄大哥。”

    黄匣子放下手中端着的两碗酒,坐在少年的身边,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你小子这两天怎么心神不定的,整天瞎琢磨什么呢。”少年低着头回道:“没什么。”

    黄匣子转头看了一眼身后嘈杂的旌阳城,说道:“听说宋家被人屠了门,现在所有的禁军都在城里搜寻着凶手呢。要我说啊,还找什么凶手,那家伙把平日里就知道欺男霸女嚣张跋扈的宋家畜生都杀了个干净却留下了无辜的孩子和仆从,这该是江湖上为人称赞的英雄豪杰才对嘛。”

    少年点点头算是回应,然后便又狠狠喝了口酒,黄匣子收回视线,他拿起酒碗一饮而尽,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来才继续说道:“你打算这样什么都不说就离开吗?”少年转过头看着黄匣子,问道:“你,怎么知道?”

    黄匣子嘿嘿笑着:“我看了头儿桌上的信,听说你自己申请调到征讨南蛮的前线去了。”

    少年嗯了一声,回道:“反正也不是大事,走了就是了,我可不想和兄弟们磨磨唧唧地搞得好像很舍不得似的。”

    黄匣子又是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头上,少年无奈说道:“黄大哥,你再这么打下去我可真要成你们嘴里的小矮子了。”

    黄匣子咂咂嘴,说道:“有什么事就跟兄弟们说,没有一顿酒解决不了的事情,不过既然你想要偷偷地走那我也不多说什么。”

    说完,黄匣子举起剩下的一碗酒倒在少年的身上,淋得湿透,他说道:“若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也至少来封信说一声,以后有不错的小娘子我们也不留给你了。”

    少年被打湿的头发下双眼闪烁着,他笑着说:“好。”

    黄匣子站起身,手掌搭着少年的头,他望向远方说道:“小子,好好活着。”

    少年点点头,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转过头,夜里的旌阳城出奇地灯火通明,少年起身,将饮尽的酒壶轻轻放在墙根底下,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日的清晨,黄匣子起的很早,他路过再无熟悉身影早早操练的门前,一路来到城墙之上,飞扬的尘沙中有少年消瘦身影混杂在军队中远去,黄匣子低低说了声:“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别再连遮掩血腥味都不会了。”

    黄匣子想起昨晚浓酒都几乎遮盖不住的浓重血腥味道,似乎终于知道少年为什么能靠大人物的关系当上都城的守卫。若昨夜喧嚣了整座皇城的那件事真是如自己想象的一样,那这样的本事到哪里得不到大人物的青睐啊。

    黄匣子也不再想那些自己肯定琢磨不透的安排计划,比如为什么要躲在都城的守卫之中?为什么要远去前线?为什么要藏着自己的本事?黄匣子只是看着远方道一声珍重。

    再次收到有关少年的讯息是在三个月之后,一封信件和少年的死讯一同传到了旌阳城的城墙上,黄霞子沉默不语地接过信,然后一字不落地看完,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末尾的落款处,那里方正字迹写着“顾生”二字。

    顾生跟着大将军童岈的五万大军奔赴南蛮战场的前线,在一场死伤数万人的战役中消失了踪影,搜寻许久都再找不到痕迹,于是也就被列入了死亡的名单。由于没人知道顾生的籍贯来历,于是死讯就随着他留下来的信件送到了都城。

    对于其他人来说也只不过是又一个年轻的生命英勇战死沙场,生活依然在继续。南海边的一个小渔村也自在地过着平静祥和的平淡日子,虽然一个陌生的少年到来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声,但对于这位来去匆匆的神秘人物,人们说得最多的还是他出手阔绰地买下了一艘船以及猜测那把挂在腰间的刀是否值钱。少年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出海而去再也不见踪影,人们都说他应该是死在了随后而来的风暴之中,但擦肩而过的人生与死又与生活有何影响呢,日子依然在继续,没有什么两样。

    飘摇的海面上,顾生展开手中的海图,借着太阳和星光赶路,向着奇星岛而去。

    那些四处打听“宋漓”这个名字的人如果没有在生死垂危之际仍敢撒谎的话,那么自己找了许多年的那个同样姓顾的人应该就躲在奇星岛之中。

    账要一笔一笔算,

    人要一个一个杀。

    宋家该死之人已经都亡于刀下,现在,该轮到你了。

    顾生抚摸着腰间的刀,眼里深邃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