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二十一章,为何持刀何为道(一)

    少年来到言封城外,风沙席卷呼啸,衣襟猎猎作响,少年握紧了腰间的竹鞘,他感到了紧张。

    仔细想想,从秀栾城起,少年似乎从未战败过,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虽然其间难免有些艰难困顿,但咬咬牙也就平稳地撑了过来,可是不知为何,站在城外的此时此刻,少年感受到了失败的预兆。

    失败?少年有些自嘲地笑笑,任由思绪随意地飘荡着,回到了青潋山下浮山湖竹屋旁,那里有青翠竹林在风雨里生机盎然,日落月生、斗转星移,无数的岁月在那之中似乎真如流水般匆匆而逝。少年松开莫名紧绷的双手,甩了甩,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在心里问了一句:怕吗?

    在很多年前少年就得到了答案。那是在毒虫蛇蚁环伺的山林深处、那是在风雨交加的黯淡深夜、那是在不知所措的茫然绝境,少女说:不怕。

    于是少年的回答就是:不怕。想到那个无论面临何种处境都能露出纯澈目光看向自己的少女,那般的坚定从容仿佛一团火炬始终燃烧在少年的心上,少年露出笑来,他好像直到此时才想明白,原来这一路走来,哪怕见过了那么多的尸体和悲戚,却只要想起她就会感到世间仍有值得留恋之处。

    少年伸了伸懒腰,然后抽出刀来。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风沙模糊的视线里那个拄着刀站在城外的高大身影慢慢清晰,少年缓缓地跑了起来,愈来愈快。

    言封城外站着的恶鬼也出了刀,于是剧烈的碰撞顷刻之间卷动起无边的浪潮,犹如波纹一般的深厚尘土不断向着四周散开,少年与恶鬼所站的位置竟一时间空无一物,只剩下开裂的黄色大地。

    少年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

    殷红的一片迅速渲染开来,恶鬼往前踏出一步,少年感到心神开始疯狂地震动着,地上染开的血液仿佛慢慢织就出一个诡异的图案来,少年的呼吸变得迟滞,手中握着的刀无比沉重。

    恶鬼再一踏却是出现在了少年身后,然后挥刀砍下,少年转动手腕收刀回抵,强势的撞击敲碎了少年背上的某一块骨头,碎裂的疼痛充斥周身,少年向前扑倒在地。

    恶鬼接着出刀,从上而下华丽丽地斩落,带着凛冽的刀光。少年左手撑地翻身滚动,同时手掌握着刀柄向前递出,一点寒芒遭遇开山之刃,不带丝毫保留地碾压而下,少年听见了清脆的断裂声,沿着刀柄直直撞进心中,全身的气府经脉都难以抑制都动荡摇晃起来,疼痛攥住了所有心绪。

    血液沿着少年的嘴角不断淌落,少年的视线模糊起来,只见风沙被一杆系着白缨的长枪穿透,青色的身影掠过抱起自己的身体,然后一切的景物开始急速地倒退着,少年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恍惚间鼻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耳中传来了令人心安的醇厚声音,少年闭上了眼。

    少年最后模糊的意识清晰地听到:你败了。

    言封城外的一战,有一个孤独的身影始终站在远处的一道缓坡上看着,他看着少年提刀前冲,他看着长枪撕破风沙,他看着青衣带着少年远去,他看着恶鬼收刀回城,然后他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地上直至深夜。

    他叫冀央,从千里之外的南境追随着那道顶天立地的身影来到此处,他放下了亲手创立的降魔殿,他离开了生养之地的祈业城,他来到这里见证了一场英雄主义表演的落幕,他感到了无数年前的那种迷茫再次笼罩住了所有的心神。

    当星光布满夜空,冀央躺在了沙地上静静地看着星空,他慢慢开口自言自语:“师父啊,你说等我学会了你留下来的武学就能天下无敌,可却不是这样的啊。我打不过杀了你的祈业城恶鬼,也不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鬼门关恶鬼出手,我总是躲在后面看着那人所向披靡,可是现在,他也败了。

    如果连他那么厉害的人都会败,是不是我们真的没办法再回到以前那些美好的年月了?但是徒弟好不甘心啊。

    你知道吗,你徒弟我亲手创立的降魔殿现在得了奇苍皇帝的赏识,皇帝陛下在前线领兵打仗,我们就在后方为陛下治理城池、维持安稳。宰辅大人说等以后打倒了魔君,奇苍皇帝登基,我就会是朝廷一等一的大官了呢,到时候什么千居楼、新宴酒馆啊都不敢拦着不让我们进去了。

    唉,你说你这老头要是别那么急着死,现在不就能帮徒弟解解忧了嘛。”

    冀央的声音慢慢低沉下来,他摸了摸腰间新打的长剑,不知为何就想起了以前在师父的斥骂下练剑的模样,笨拙却执着,滞涩却坚定。

    冀央在夜色里站起了身,他看着无边无际的夜幕,星星在向他眨眼,他独自对着天地轻声说道:“师父,我想试试。”

    第二日的晨光笼罩而下之时,喧闹了一整夜的言封城鬼门关终于安静了下来,人们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被甩出了城门之外消失无踪,接着便是一声愤怒的咆哮和清脆的碎裂声。接下来的数月里又有无数的青壮男子被抓进了鬼门关中,然而这一次却不再是什么开凿宫殿的大兴土木,那喜怒难明的恶鬼只是命令他们日复一日地冶炼长刀,直到满意趁手的新武器诞生为止。

    而被甩出城外的冀央则带着无数断裂的筋骨和四溢的鲜血跑回了祈业城,当降魔殿的手下将冀央送入医馆时,他们发现意识昏迷不清的冀央仍在笑着,不知为何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地放声大笑。

    在祈业城中修养了三月之后的冀央踏上了西去的道路,成了降魔殿中在大战前线摇曳旗帜的第一正司。

    赋阳村难得的宁静在一个晴朗的午后被打破,人们看见一位穿着青衣的男子抱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奔向了青潋山,紧随其后的是一个倒提长枪的白衣青年,他们拖着残影穿过赋阳村,人们带着震惊和疑惑地站在街道两侧看着,但却没有人跟着跑到青潋山下那竹屋中看个究竟,因为人们早已习惯了那位神医顾先生的诸多神秘,像这样生死攸关的危急局面人们这几年来也看了不少,只是不知道这次是哪一位得罪了魔君和恶鬼的英雄受了重伤。

    他们如何也想不到,现在正面临着生死攸关局面的就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一个孩子。

    秋风急急切切地拂过繁密的竹林,奇异的青翠在这深秋里莫名地就有着直抵人心深处的力量,少女挥挥手跟先生说了一声便捧着几卷竹简跑到竹林中,屹立在竹林中央的光滑巨石上压着舒适的草甸,少女轻轻一跃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其上,听着轻缓的风声,读着书。

    书上的墨字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少女低着头就慢慢地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简单的一笔一划却就那么清晰地将宏大的世界铺在眼前,少女的心神放纵在锦绣的河山之中,憧憬着乘船远洋,伴着海风看尽世间无数风景。

    不知多久之后,少女才慢慢从书中抽出了神,她躺倒在巨石上遥望着云卷云舒的天空,鼻尖嗅着不远处飘来的药草香,少女闭上双眼露出了恬淡的笑意,她想到了某个人,数着时间想着那人此时应该走到了何处,又认真地想着那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少女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齐齐整整的纸条来,小心地展开然后看着那其上熟悉的名字怔怔出神,许久后少女还是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四处张望着确保没有被先生发现。揣在怀里,少女听着急促的心跳声开始了思念。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送到先生手中的小纸条其实没能逃过少女的双眼,少女小心地观察着却没有随意地打听,虽然先生总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随意作态,但是少女总不免从中觉出几分寂寥和失落来,少女知道先生这一生一定走了许多路、见了许多人,然后沉默在了离散中。

    毕竟早生华发。

    日子还是那样平平淡淡地过着,少女跟在先生身边尽心学着所有的医术,却终究难以抑制心中的想念和回忆,直到有一天少女再次走神砸碎了一个药碟,先生终于无奈地将一张纸条塞到少女手中,而少女也终于知道了一些关于那个远行在外的少年的消息。

    在那之后一有关于少年的消息传来,先生也不再瞒着少女,于是少女就得以保存了这些不带任何评语的关于少年一路行程的叙述,少女会为少年直面恶鬼而慌乱、会因少年在山里走了一月而心疼、会看着少年屡战屡胜而振奋……然后再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在先生无奈的眼神下伪装得若无其事。

    每一日的时光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仔细想想少年也已经离开家半年之久了,在此之前少年可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少女总是不免担心少年是否也会想家,于是心疼起来,于是一天一天地将一个人一点一点地刻在了心上。

    少女睁开眼,嗅了嗅鼻子,血腥味?

    少女翻身跳下巨石,目光投向远处若隐若现的竹屋,心上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少女感到慌乱和恐惧紧紧攥住了所有的心神,不顾一切地跑出竹林,看见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血肉模糊。

    少女叫了一声然后紧紧捂住张大的嘴,她睁大的双眼里只剩下了那个一动不动的消瘦身影,一瞬间所有的思绪从脑海之中抽离开去,少女茫然地站在了原地。

    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站在身前,少女缓缓抬起头,那双过了这么多却依旧记得清晰的苍凉双眼落入眼中,少女怔怔地听着那仿佛被无限抽离远去的声音:“顾筠呢?”

    少女眼神空洞地指向远处的山林,青衣男子转身就要跑进山林中,顿了顿,男子重新看向少女,他蹲下身一字一顿说道:“他还没有死,现在我去找你们先生回来,在这之前他就交给你了。”

    少女的视线慢慢聚拢,泪水在眼眶中迷离地流转着,她听到青衣男子问着:“我可以把他交给你吗?”少女点点头,然后看着男子远去的身影握起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皮肉之中,殷红鲜血淌落,少女晃了晃慢慢清醒过来的脑袋,咬着牙来到少年的身边。

    看着数不清的刀伤和袒露在外的森森白骨,少女呼出一口气然后取过一旁的白布开始小心地擦拭着少年身上的伤,虽然看着少年那由于触碰到了伤口而颤抖蜷缩起来的身体直感到内心难以忍受,可少女还是双手平稳地小心翼翼,同时下意识地指使起站在一旁的傅庆安取来各种各样的药材器具。

    傅庆安默不作声地听从着少女的吩咐,尽量不出错地准确迅速,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咬紧牙关的少女和一动不动的少年在这小小的一间竹屋里对抗着生命的流逝。

    在山林的深处,顾筠转过身看向飞掠而来的模糊身影,他微微皱眉抿着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终于那一袭青衣直直落在了身前,沉着声说道:“他受伤了。”顾筠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去搭在谢洵的肩上,谢洵阴沉着脸带着顾筠向竹屋飞掠而去。

    当黄昏的最后一抹光线隐匿在高山的背面,站在屋外的谢洵和傅庆安终于听见屋内的嘈杂声慢慢地安静了下来,他们转过头看着白发披散的顾筠神色疲惫地走了出来,然后走到一旁的湖边坐下沉默着不说话。屋内,少年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躺在床上,少女坐在一侧细心地照料着,谢洵在门口站了一阵,终究没有走进屋内那几乎凝滞的安静中,他默默地走到湖边坐在顾筠的身旁。

    傅庆安看着黯淡天光中并肩坐着的两个身影,不知为何地从中觉出几分落寞和苍凉,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屋中那沉默的安宁,然后一掠而起独自躺在屋顶上眺望天际。

    “是我错了。”顾筠突然开了口,沙哑沉缓地,“当初我不应该同意他习武的,如果就让他做一个安闲的木工住在这山里,哪怕蹉跎一生也是好的。”

    谢洵看着平静的湖面,良久之后才开口说道:“其实我看着他这一路走过,直面恶鬼、困顿山野,我倒反而觉得当初你说的是对的。”

    顾筠转过头看向谢洵,看着那沧桑难明的面容上依旧凌厉的双眼在湖水的映衬下闪烁着光芒,他听见谢洵说着:“当初他非要跟着计瞳学刀,我是绝不肯答应的,筠哥,你还记得你当时是如何说的吗?”

    顾筠收回视线落在幽深的湖底深处,低声道:“既然他是那人的孩子,那这一生就绝不可能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安安稳稳地平凡度过,他可以忘记一切,却丢弃不了血脉里的那股意气,无论我们如何遮蔽他的眼、阻拦他的脚步,但他终究是要走出去的,他的天地不会被那么轻易地禁锢,他的身上不会被戴上任何的枷锁,而他只要握住了刀,这天地又如何拦得了他。”

    说着,顾筠低下了头,呢喃道:“但我错了不是吗?如果这一次不是有你跟在身边,如果不是阿音救治及时,等我赶回来他恐怕就已无力回天了,谢洵,我护不住他。”

    谢洵伸出手握住了顾筠的肩膀,坚硬的突兀摩擦着掌心的温度,谢洵看着顾筠愈加苍白的长发,沉声说道:“十年了,筠哥,他已经住在这山里十年了。他可以学着自己喜欢的木工,可以跟着那些视死如归的亡命之徒修习武艺,可以躲在后面看着天下的风云变幻,这一切都是你给他的啊。如果没有这间竹屋,如果没有你,他就成为不了如今的他。”

    谢洵站起身,他看着星幕织就的遥远辽阔天空,说道:“既然他决定了走上这样的一条路,既然他决定了走出山林,既然他决定了握着刀,那么无论前方如何,该受的伤该吃的苦,只有尝过了试过了才能到达他心中的彼岸。”

    顾筠抬起头,突然露出了笑来:“谢洵,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啊。”谢洵看着顾筠的双眼认真说道:“不,筠哥,真正没有改变的是你。”

    顾筠笑着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没有改变?是怯懦和畏缩还是固执和坚毅?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但无论如何,当初既然带着他离开那座城来了这山里,那么往后无数岁月就都与自己脱不开关系了,若他要一生安宁远离纷杂那便远远地躲在山里,可是如今他既然已经选了这最难的一条路,那么除了一如当年的跟在身后又还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他们如此的相像,一般的固执和果敢。

    谢洵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他却始终觉得顾筠从来没变,仍是当初玄鹤城里最明媚的少年,将苍生的疾苦放在心上,将最难的路都走遍,然后一如初见的纯澈干净,云淡风轻的将一切一笑而过,却又把珍视的一切牢牢刻在心尖,就此寥落一生满是遗憾,而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