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二十四章,为何持刀何为道(四)

    炊烟袅袅升起,顾枝独自在灶房中忙活着,却哼着低微的歌谣,似乎足够欢悦。扶音收拾着碗筷摆放在木桌上,向着屋外脆生生喊道:“吃饭啦。”

    顾筠直起身子放下手中的药草应了声好,傅庆安从门槛上站起四下环顾了一圈,说道:“我去叫谢先生。”顾筠点点头,傅庆安便径直往山中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顾枝端出冒着热气的肉菜小心翼翼跨过灶房的门槛,进了竹屋之后转头看了看四周,疑惑问道:“傅庆安和三叔呢?”扶音往屋外山林的方向努了努嘴,说道:“傅大哥到山里去喊谢先生了。”顾枝有些疑惑地点点头,说道:“三叔怎么老往山里跑啊,一整天都见不着人。”

    顾筠擦着手从屋外走进来,应道:“谢洵当年受了重伤,如今修为不断坠落,只能无时无刻地修行才能勉力维持。”顾枝问道:“重伤?先生也治不了吗?”

    顾筠摇着头坐在桌边,说道:“不是治不了,而是唯一的办法只有散去所有修为,但他不愿,所以我也没什么法子了。”

    顾枝有点想不明白,问道:“先生,我看三叔好像总有心事,你之前说他是来奇星岛找人的,所以他还没有找到对吗?所以也才要保有修为?”说着,顾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顾筠抬起头看向顾枝,于是顾枝赶紧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话,果然顾筠怒道:“你小子怎么这么多为什么,赶紧把菜都端上来了。”

    顾枝转身走进灶房去,嘴里嘟囔道:“三叔要是说出来我也可以帮帮忙的嘛,何必拿性命来冒险。”顾筠听着这话,他看了看顾枝的背影又望了望山间,摇摇头沉默下来。

    帮忙?倒是宁愿你什么都不知道才好啊。

    扶音坐在顾筠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她眨着眼看向顾筠,认真说道:“先生,不要伤心,我和顾枝会一直陪着你们的。”顾筠看着眼前仍是满怀最纯粹澄澈的少女,听着这轻声细语间带着莫大力量的话语,他笑了起来,伸出手摸了摸扶音的头发,说道:“好,先生不伤心了,先生也会一直陪着你们的。”

    吃过了饭,照例是傅庆安被顾枝赶去洗碗,美其名曰不可吃白食,然后他便自顾自地和谢洵去了屋后的竹林,不出所料的便是不触及真气点到为止的武学切磋和在一些技击巧学上的辩证。扶音则背起竹篓和顾筠往山里走去,采摘必需的药草,有时便是大半天的时间过去,直到黄昏二人才披着晚霞回到竹屋。

    竹屋后的青翠竹林深处,坐在巨石上,谢洵看向身旁双手支撑着石头仰头望天的顾枝,想了想问道:“想好了吗?决定用什么武器?”

    顾枝收回视线,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思索片刻认真地答道:“三叔和先生说得对,即便修习了百般武学但仍需清楚真正握在手里的究竟是什么,否则学的斑驳反倒落了下乘,无一所精。所以,我决定用刀。

    谢洵点点头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满意地说道:“不错,那便用刀吧。如今你的身体已然恢复,真元亦是充沛,那就从今日起开始练武吧,我和傅庆安会与你交手来锤炼你的真气,直到你觉着自己有了举世无敌的力量才可再次出山。”

    “举世无敌?”顾枝低声念着,觉得有些汗颜,即便是脸皮再厚也有点挂不住,谢洵看着少年,说道:“倒不是说你非要能真的天下再无敌手,只是到了某种境界自会有不同的眼界和看法,等你琢磨清楚也就懂了。”如

    那登山之人,唯有会当临绝顶,方知自己已是可揽星辰入怀的山巅之人,那般的气魄和心绪,唯有在武道一途继续登高而去才能感知,而谢洵和顾筠都无比确信,眼前这个尚还存着几分稚嫩的少年,一定能够做到。

    顾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接住谢洵抛来的竹枝,再次开始修习武艺。而谢洵就坐在一旁,时不时出言指点一二。

    其实如今顾枝身上的问题也如他自己与傅庆安所说的一样,非是对武道一途的感悟差了多少,而是在武学技艺上仍是显得青涩稚嫩,所以谢洵和傅庆安这段时间都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对于武学技艺的感悟尽数传授。顾枝的天赋也足够对得起他那六个选择了他作为武学传承之人的师父,不过是在修养伤势的短短时间内,武道攀登也是一日千里。

    时光似乎总是稍纵即逝,不知不觉间,一年已是走到了落幕。虽然天空仍旧阴沉沉地似乎难见光明,但毕竟是辞旧迎新的时节,人们总苦中作乐地收拾几样喜庆东西,一家人围坐在一处,迎接新年的来临,祈祷着奇星岛能早一日重得太平。

    竹屋外,屋檐下挂着顾枝亲手编织的红灯笼,还有屋门两侧傅庆安张贴的对联,其上的娟秀字迹出自扶音。灶房里顾枝、傅庆安和扶音三人热热闹闹地争辩着什么,顾筠从屋外竹林里挖出几坛酒,和谢洵坐在门槛上邀月对酌。

    暖洋洋的光笼住了竹屋,时光似乎在此刻美好得就像梦幻泡影,以至于让人只是饮了几杯酒便要长眠酣睡。没有喝酒的少年却脸颊红彤彤地直接趴在桌上就要睡去,少女细碎念叨着将他拖回了屋里去。难得开怀的青年一跃而起躺倒在屋顶,白了发的药师捧着酒坛跌跌撞撞地走回屋里去,只有一身青衣的男子独自坐在烛光摇晃的桌前,看着酒杯里摇曳的涟漪,默然无语,脸上仍旧带着化不开的苦涩,还有眼底那深切的忧伤。

    月色里,酒不醉人亦自醉。

    年关过后,又是一年春雨洗旧尘,绿澄澄的竹林亮堂堂一片,少年握着新斩的竹枝翻飞着步调,寒光通透地来回穿梭,刺破低垂云层和微凉的风。

    竹林外,傅庆安和谢洵并肩站着。

    傅庆安拢着双手笑道:“这小子天资确实不错。”谢洵点点头说道:“不然也不会入那六个绝世高手的眼,做了关门弟子。”

    傅庆安说道:“其实我本来以为他会选剑的。”谢洵扭过头问道:“为何?”

    傅庆安想了想,说道:“若只以旁观之人的眼中所见,其实当初在祈业城中面对那持剑的恶鬼。才是他那时的武道全盛。在心境上更进一步的他一身真气和剑意直抵当世无双,说实话,若是他能一直那般一往无前下去恐怕如今已然踏入了魔宫了。”

    谢洵摇摇头说道:“那时他不过是占了心性上的势罢了,在山里走了一月想明白了鬼门关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以那样锋芒尽露姿态走进祈业城,但终究维持不了多久。言封城鬼门关的那尊恶鬼既然能位列第四就绝不是能轻易胜之的,他还没有想明白自己手里究竟拿着的是什么,又谈何百战百胜。”

    傅庆安点点头,说道:“不过他如今倒是学会了将诸般武学融入刀法之中,恐怕也快接触到另一种境界了。”谢洵看着傅庆安说道:“接下来的教习就拜托你了,到了这种境界不是现在的我能够帮得上忙的了。”

    傅庆安拱手行礼道:“谢先生不用客气,我也很想看看他能走到什么地步。”

    境界?地步?

    顾枝没想那么多,或者说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某一天某一刻突然顿悟到什么惊天的绝学,他只是日复一日地练习着磨炼着,专注于手中慢慢变得沉重的竹枝,然后再将它当作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运转自如,如此才在深夜里满意地倒在巨石上沉沉睡去,不知年月的流逝。

    傅庆安走进竹林去,他随意地就走过了少年织就的寒芒密网,然后伸出手握住少年平直刺出的竹枝。尖利的摩擦和骤然划亮的火光,傅庆安飘身退去,竹枝轰然破开,散作漫天碎屑。

    顾枝喘息着收了架势,站在原地看着傅庆安暗自摩挲的手掌,笑道:“怎么样,还敢乱动吗?”

    傅庆安也笑道:“你小子有什么好得瑟的,不过是真元强劲了一些罢了,可还伤不了我。”

    顾枝耸耸肩不说话,傅庆安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来,然后远远地抛向顾枝,顾枝伸手接过,有些诧异地说道:“刀?”

    傅庆安又不知从何处拿出白缨长枪来,走近顾枝说道:“对,刀。”

    顾枝歪着头问道:“哪来的?”傅庆安说道:“谢先生差人给你打造的。”

    顾枝拔刀出鞘,悠扬的啼鸣穿梭在竹林中,顾枝眼中绽放出光芒来,伸出手抚摸着黑色的刀身,感受着其上隐秘的刻痕纹路,低声呢喃道:“好刀啊。”

    不知为何地,握着这把暗沉沉的黑刀,顾枝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这是一个离别多年的好友,辗转了无数风雨和磨难,终于再次重逢,两厢得意。

    顾枝握着刀挥舞了几下,自顾自地问了一句:“我怎么觉得这把刀不像是新打的呢?”

    傅庆安看了一眼站在竹林外的谢洵,然后举起长枪对准顾枝,说道:“别废话了,试试?”

    顾枝站在巨石之上,握着刀看向枪尖寒芒,朗声笑道:“试试。”

    顾筠从屋里走出来站在谢洵身旁,他们并肩看着天光下风发意气的少年,握着熟悉的刀,迎向他的战场,顾筠问道:“你,怎么还把这把刀带来了?”谢洵说道:“我后来回承源岛了,可他们不在。我便走了许多地方,看看还能不能留下些什么,找来找去也只剩下这把刀了。”

    顾筠看着竹林里交战在一处的两人,说道:“终究是回不去了。”谢洵微微皱眉,似乎要把所有的苦痛都积聚在眉眼间,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你说,他怎么就选了刀呢?”

    顾筠转身往屋里走去,他轻声说:“有些事情终究是躲不过的。”谢洵闭上了眼,他仰起头低声说道:“是啊,躲不过的。他终究是要习武的,也终究是要到那魔宫去的,最终还是会握起刀。”

    竹林里,落叶切做细碎的粉末,乘着天光迷离地朦胧起来,慢慢地就遮掩住顾枝和傅庆安的身影,只有清脆的交击声穿透重重阻隔,伴着令人惊诧的寒光四散在天地间。

    这一战随着天光西斜落幕,红色的光霞披散在竹林间,迎面站着的两人刀枪相抵,难分胜负。

    傅庆安背负长枪,笑着说道:“恭喜。”顾枝摇摇头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喜事。”

    说完,两人四目相对,笑了起来。

    春风不解意,春雨扰人心。

    少年换上了新洗的蓝色长衫,擦拭干净黑色长刀收入竹鞘束缚腰间,背起鼓荡的行囊,踩着春风再次来到了赋阳村外。

    村门处,不大的木门借着天光的遮掩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阴影,少年站在村外,少女站在村里,眸光流转着淌进心底,顾筠和谢洵站在扶音身后挥着手说道:“走吧。”

    傅庆安站在少年身旁有趣地看着四目相对的两人,顾筠见少年一动不动,有些牙痒痒地克制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终究还是无奈地和谢洵先行走回了赋阳村里去。

    顾枝笑着对扶音喊道:“回去吧,我很快就回来了。”扶音认真地说道:“你骗人,上次你出去了大半年都没个信。”

    顾枝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好好好,这次出去我一定给你写信好吗?”扶音摇摇头说道:“不好。”

    顾枝龇牙咧嘴地扯着嘴角,有些不知所措地说着:“那,怎么办啊?”扶音深深地看着少年眼底,一字一顿地说道:“早点回来,不要受伤。”

    顾枝又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地就十分开心,他将行囊扔到傅庆安怀里,然后越过了地上那道浅浅的阴影,将扶音揽入了怀里,他紧紧地收拢双臂,似乎要将那份流淌在胸膛的温暖牢牢刻在心间。顾枝抬眼望向远处青潋山竹屋的方向,轻声在扶音耳畔说了一声:“好。”他松开双臂,脸上神色间洋溢着璀璨的笑意,他转身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喊道:“等我回来。”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那熟悉的高瘦背影有些慌乱地跑远去,突然就低下头笑了起来,她慢慢地抬起头,世间一切在她的眼中都无比地明媚起来,仿佛在这一刹那之间万物就充满了生机,春雨洗净的天空,泛起微光。

    远远地,彻底拆碎了城墙的秀栾城出现在视线里,而赋阳村的模糊轮廓已经与青潋山一同湮没在云雾深处,顾枝和傅庆安停下了脚步,视线中,漫天飞舞的沙尘里走来了一道身影。

    一身红衣,倾国倾城。

    顾枝拱手行礼:“见过楼主。”红衣的女子掩面笑着,问道:“顾少侠,可同行否?”

    顾枝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下意识地答道:“自然。”红衣女子行了一礼,说道:“鱼姬见过顾少侠,傅少侠。”

    傅庆安似乎早就知晓这个女子乃是奇星岛那号称洞悉天下事的醉春楼楼主,于是他郑重地回礼道:“傅庆安见过楼主大人。”

    顾枝抬起头来看向远方,他握住腰间的刀鞘,说道:“那就走吧。”

    鱼姬和傅庆安站在顾枝身后,看着天光下风沙卷动少年的衣襟。

    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