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二十三章,为何持刀何为道(三)

    幽暗的深山间模糊的身影闪烁着,莹白的月色洒落泛着寒光,有阴沉声音下令:“追上他们,格杀勿论。”话语落下,铺天盖地的黑色影子如离弦之箭,在山林树木遮掩间紧紧地贴住奔跑在最前方的那两个人。

    夜里微凉的风拍打在脸颊上,刀客眯起眼咬着牙向后看去,无奈说道:“完了,这么多人,跑不掉了。”一旁神色冷峻的剑客也向后看了一眼却就不再理会,他沉声应道:“接着跑吧,能不能活下去还未可知呢。”

    登山的路蜿蜒曲折,借着树木和山石的遮掩,刀客和剑客靠在一棵巨大的树干上稍作歇息,他们微微喘着气,极力收敛气息,刀客笑着说道:“虽然现在这么逃跑是有些狼狈了,不过杀了那几头畜生也算值了。”剑客手搭在腰畔的剑鞘仰头调息,应道:“你就不该贪心杀那个魔宫使者,咱们事先说好的慎重为主你是半句也没听进去啊。”

    刀客扭过头看向剑客,不以为意地说道:“若是一味想着慎重,咱们又何必踏上这奇星岛魔窟来?反正是九死一生的活计,痛快些也不错。”剑客摇摇头,睁开半闭的眼,两人对视一眼,身形摇晃,便继续向着山上跑去。

    半山处,魔宫大护法站在一株参天巨树之上,赤红的双瞳冷冽地望向远处跃动的两人,他背负身后的双手轻轻摩挲,长发浮动在月光里犹如寒芒。

    作为魔宫代行者之一,大护法所司应是驻守宿微城,然而数天前魔宫深处却突然下了令,于是大护法便领着手下数十人来了东境,围杀传闻专杀城主的两位陌生侠客。这两人出现得蹊跷,只用了数天时间就从东境边陲杀到了东境鬼门关前,两线并进,凡是魔宫治下城主尽皆丧命,死后尸首更是高悬城门之上,向着北境魔宫的方向,无声地嘲弄着。

    深不可测的魔宫大护法望了片刻便身影微动,穿梭在树冠之上,向着那二人追去。以先前的手段来看,这二人并不是自己的对手,速速将他们斩了也好快些赶回宿微城去,毕竟那反攻的奇星岛大军已然杀入北境,不知何时恐怕就会杀到宿微城下了。

    山石滚落,刀客和剑客并肩顿下脚步,他们向下望去,幽深不见底的悬崖赫然就在脚下,他们对视一眼,转过身面向追逐而来的无数黑衣人,然后,刀剑出鞘。

    人数的悬殊并没有迅速结束战局,反倒是各持刀剑的两位侠客身形矫健地腾挪在包围之中,隐隐占了上风,血肉横飞的山崖上,刀客和剑客慢慢地后背相抵,弯着腰略作喘息,双眼却仍凌厉地盯紧每一个黑衣人,然后他们便察觉到了有一股滂沱的气息降落在山前不远的山林中,他们看着那身影缓缓走近来,红色双瞳闪烁肃杀,他们知道,结局到了。

    剑客低着声问道:“这应该就是那什么魔宫的大护法了,我们不是对手。”刀客慢慢挺直了脊背,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说道:“不打一打怎么知道。”说完他笑了起来,抖落满身气息,朗声喝道:“什么魔宫大护法,有本事就来杀了我啊,哈哈哈!”

    剑客低下了头,披散长发下他似乎也露出了笑意,突然他伸出了手,几乎就要与飞掠而来的大护法碰撞在一处的刀客被硬生生扯了回来,然后两人就这么跌入了悬崖之下,穿破浓雾不见了身影。

    许久后只有几声沉闷的碎裂声回荡。魔宫大护法走到悬崖边上,皱着眉看了许久,最后沉声吩咐道:“差几个人到崖下去看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身后几人应声接过命令,便转身下山搜寻而去。魔宫大护法则想了想之后端坐在山崖畔一块巨石之上,闭目等待。

    浓雾聚拢又消散,如此往复便模模糊糊地显出那一处昏暗山洞来。山洞外有一弯石台,此时刀客和剑客便仰面躺在其上,闭着眼似乎没了气息。片刻后,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慢慢走出山洞来,他低下头看了看躺在一处的两人,伸出宽大双手将二人握在掌中,重新走入山洞深处而去。

    恍恍惚惚醒转过来的刀客感觉自己似乎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他小心翼翼扭头看了几眼,然后震惊无比地和不远处也睁开了眼的剑客对视起来,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难以置信。且不说居然真的侥幸活了下来,这个单单用手掌就能握住自己二人的庞然大物又是什么?

    片刻后他们感受到了火光,于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刀剑,如果这个巨大的家伙是魔君座下的怪物,那么此时他们便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生死难料。剑客冷静下来的双眼深深看了刀客一眼,无声之间简单的计划便成了形,他们复又闭上眼,静静等待。

    终于,怪物的脚步停了下来,然后他们便感受到自己被从掌中解放出来,滚落在了坚硬的山石地上,他们听见有人说话却没等听清,他们握住刀剑翻身跃起,一刀砍向怪物,一剑落向火堆。

    宽厚手掌轻轻松松地握住了锋利的刀,而另一侧有双指并作一处停下了长剑,然后剑客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笑着说道:“怎么,这才几年就连师父都不认得了?”

    剑客楞在了原地,他看着眼前仍旧是一身简朴布衣打扮的中年男子,低声惊呼:“师父?”

    刀客闻言也停下了正要继续前行的长刀,脖颈间的衣袍被巨大手掌拎起,然后就跌跌撞撞地被扔在了剑客身边,他脸带疑惑透过火光看着那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视线落在身边的剑客身上,断断续续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子挥挥手示意巨大怪物走到身边坐下,然后看着刀客说道:“在下黄草庭,这位是在下……友人”说完黄草庭向着一侧指了指,巨大怪物低声音沉说道:“在下武山。”

    剑客不敢怠慢,连忙回了礼,拱手说道:“见过师父,见过武山前辈,在下于琅。”刀客迷迷糊糊地也学着行礼道:“在下周厌,见过两位前辈。”

    坐在火堆旁不久,听着黄草庭和于琅的叙说,周厌才终于清楚了这其中的关系。黄草庭数年前曾受于琅家中长辈所请前去传授武艺,在于琅出师之后便离开于家不知所踪了,数日前黄草庭和友人武山一同来了奇星岛,目的不言而喻,刀客呢喃道:“破灭魔君。”

    黄草庭点点头,然后看着山洞外慢慢明亮起来的光芒,问道:“我且问一句,你们可还要往魔宫而去?方才我扔了几颗石子下去,那些追杀你们的人虽然会搜寻一番,但想来也就当作你们已经粉身碎骨了,你们大可就此离去,不再踏足奇星,但……”

    于琅没等黄草庭说完便说道:“师父,我们既然下了决心要来奇星岛便绝无就这么离开的打算,不到魔宫之前去看一看,如何甘心?”周厌点点头,也语气坚定地说道:“奇星岛如今民不聊生,我们又岂能因为畏怯而就此离去?此行哪怕十死无生也无怨无悔。”

    黄草庭挥了挥衣袖吹熄火堆,然后站起身来说道:“那就走吧,杀回去。”周厌看了看于琅,无声问道“你师父打得过那个大护法吗?”于琅没有回答,只是笑着说道:“走吧。”

    然后一行四人走出山洞,在微熹的日光下不见了踪影。当他们再次行走在东境的城池之间时,魔宫不可一世的大护法早已身陨在了山崖。

    西北两境的交界处被浓重的灰色阴霾笼罩,血与火交缠燃烧着,灼热的气息仿佛巨大的手掌紧紧攥住了身处其中所有人的心神。重重营帐深处,烛火跳动在魏崇阳疲惫的面容上,勾勒出纵横沟壑间的沧桑和疲倦,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堆满纸卷的桌案之后站起身来,走到布满许多标记的战局地图前,拂须沉思。

    深夜里远处的金铁交鸣之声仍不时响起,即便深居营帐护卫之中,魏崇阳依然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战局的紧张和残酷。陛下也亲征前线长达数月有余了,然而对于战线的推进却并没能有太多助益,魔君大军展现出的狠厉和执着,竟硬生生靠着人数的优势筑起了坚固的血肉防线。奇星岛大军好不容易才布置妥当抵在最前方的几座城池,甚至差点重新落入了敌手,据这几日的回报来看,陛下倍感心忧,苦无破局之法。

    魏崇阳在地图前看了许久,却仍未能琢磨出足以改变战局的策略来,这时有护卫在营帐外禀告道:“大人,冀央指挥使求见。”魏崇阳转过头,低声念道:“冀央?”他沉默片刻后回道:“传。”

    护卫领命退下,待魏崇阳重新坐在桌案之后,冀央便掀开营帐的布帘走了进来,他单膝跪下行礼道:“冀央见过魏宰辅。”

    魏崇阳虚抬双手示意冀央起身,然后带着浅淡笑意问道:“冀央大人怎得从东境回来了?那位,如何了?”

    冀央拱手回道:“大人说笑了,冀央身为朝廷命官却躲在战局前线之后毫无建树,近日愈加感到愧对陛下和魏大人提拔之恩,于是快马加鞭赶来了这前线,望能为陛下和魏大人有所助益。”

    顿了顿,冀央才继续说道:“那位,不日前败在了言封城外,生死不知。”

    魏崇阳听到最后,皱着眉沉声问道:“败了?生死不知?”不知觉间,他的手紧紧握住了木桌边沿,骨节变得苍白。冀央微抬起头,有些诧异地从魏崇阳的脸上看到了异样的情绪,魏崇阳也自觉有些失态,于是语气带了沉痛地说道:“真是可惜了啊,从先前的情报来看,那位可是真正的少年英雄,听闻南境百姓都无不称颂其丰功伟绩,如今却落得如此结局,难免让人心有不甘啊。”

    冀央看着烛火明灭间的魏崇阳,突然说道:“不瞒大人,其实那日‘地藏顾枝’败了之后,下官也入了城与那恶鬼有了一战。”

    “哦?结果如何啊?”魏崇阳有些好奇地问道。

    冀央笑了起来:“自然是败了。”说完,冀央收敛了笑意,坚定地说道:“但在下活了下来,还走到了这前线面见魏大人和陛下。所以……”

    “所以?”

    “所以,在下坚信那人绝不会就这么死了,也许不久后的某一日,他会重新踏上独自前行的道路,一往无前地走到魔宫之前,所向披靡。”

    魏崇阳靠在木椅上,眯着眼沉默了片刻才问道:“冀央大人,为何如此崇敬那人?”

    冀央看了一眼腰间的剑鞘,回答道:“因为站在那人身后便可看见这世间无数阴郁尽皆不过尔尔,因为那人形单影只却将众生抗在肩上,因为那人仿佛是上天降下的预兆,由此下官便信,这奇星岛仍会是百姓们的奇星岛。”

    魏崇阳没再询问,他只是微微低下了头,沉默了更久的时间,直到营帐外再次传来了通报声:“大人,麟书指挥使求见。”

    魏崇阳抬起头和冀央对视了一眼,然后说道:“传。”

    布帘掀开,一身与前线战场格格不入白衣走了进来,魏崇阳和冀央看向那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然后三人在昏暗烛光中无声相望。片刻后冀央皱着眉问道:“麟书?你不是在北境打探消息吗,怎么回来了?”几乎在同时,麟书看着冀央问道:“你不是在东境跟着那什么‘地藏顾枝’吗?怎么也跑来前线了?”

    魏崇阳看着眼前有趣的一幕,举起手示意二人先安静下来,然后问道:“麟书大人怎么从北境赶回来了?可是已经得到有关魔君的消息了?”

    麟书越过冀央拱手行礼道:“回禀大人,数日前下官收到密报,根据探寻的结果来看,种种信息指出有一条暗道可直达魔宫之后的孤山。下官于是特来禀报,希望能得大人恩准,由下官带领降魔殿众人潜入搜寻魔君所在。”

    冀央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麟书,撇了撇嘴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向了魏崇阳。

    魏崇阳沉吟片刻之后,问道:“消息属实吗?”麟书回道:“应当无假。”

    魏崇阳点点头,站起身来说道:“好,麟书大人可自挑选降魔殿或军中好手,若真能找到魔君所在,对于前线战局也有莫大助益。”

    麟书领命称是,站在一旁的冀央也拱手说道:“大人,下官愿意同往。”魏崇阳点点头说道:“好,若能有降魔殿一二正司一同前往,此行也能少些变数。那二位大人就先下去休息吧,养足精神再行动。”

    冀央和临麟书回礼退下,走出营帐不远之后,冀央一巴掌拍在麟书后背却被对方扬起的折扇挡住,麟书面带戏谑地说道:“怎么?说你跟在别人身后就恼羞成怒了?”冀央不耐烦地骂道:“当初要不是看你有点本事,你以为降魔殿非你不可啊?”麟书笑了起来,凑近冀央说道:“翻脸不认人啦?要不是我,南境那么多城池能安安稳稳地撑到魏崇阳派人去?恐怕早就乱成一团喽。”

    冀央白了麟书一眼,心中不甘地承认了对方的本事,于是转移话题道:“你去北境不是去寻人的吗?”

    麟书摇着头说道:“对啊,我去找魔君的啊。”冀央又是一掌拍去,说道:“你骗得了我?”

    麟书笑道:“没找着呗,不过我有预感,那条暗道中会有线索。”

    冀央看着麟书一贯轻佻的脸上难得的凝重,想了想跳起来拍了拍麟书的发髻,然后向前跑开去,喊道:“放心,我会帮你的。”麟书嘴角露出笑意,一折扇飞出,砸在了冀央的头上,一声痛呼。

    营帐中,魏崇阳身前散落着几张褶皱的废纸,其上清晰的墨痕仍未干得透彻,他放下笔,终究没有写出那封信来。他知道,一直都知道的,那个传闻里举世无双的少年就是当年赋阳村中的孩子,他很欣慰那少年真的走出了深山来到鬼门关前,他很开心那少年有惊无险地一次又一次战而胜之,他看到南境百姓称颂他的功德便满怀欣喜。可是如今却听闻了生死不知的消息,虽然那少年有深不可测的顾先生护着,但相隔万里如何能够安心?

    不知在原地坐了多久的魏崇阳,终于还是决定去相信那已经长大了的少年,静静等待着他有朝一日意气风发地归来。

    细碎的风缭绕着,少年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激荡起烟尘夹杂落叶,少年嗞着牙扶住一旁的巨石站起身来,眼神带着无奈和幽怨地看向对面的傅庆安说道:“说好的指教呢,下这么重手啊。”

    傅庆安挥袖收手,脸上带着戏谑的笑说道:“我没用枪,已经是收着打了。”少年靠着巨石喘息,仰头叹了一口气说道:“人比人气死人,凭什么你这个专练枪术的家伙拳法还比我厉害。”

    傅庆安耸耸肩,他捻起衣袖擦了擦手掌,走到少年身侧问道:“所以呢,决定了吗?暗杀之术注定当不得正面相斗,身法一道若被看破更是无所遁形,剑术和拳法你如今又接连败了,枪术更是不用多说……”说到这里傅庆安转头看了一眼少年,果然在那双眼中看出了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他接着问道:“所以?”

    少年一跃而起坐在巨石顶上,闭着眼感受秋风拂面,他轻声说道:“那就用刀吧。”

    傅庆安看着少年,说道:“其实你自己一开始也早就做了决定吧。”

    少年睁开眼笑着看向傅庆安,说道:“喂,有时候我真觉得你这家伙是不是早就认识我了,明明才两三个月的功夫你怎么就把我琢磨得怎么通透了?”傅庆安摇摇头不置可否。

    少年接着说道:“是的,其实当年我之所以接触武学,便是因为大师父带着刀来了赋阳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的,看见大师父身受重伤却仍紧紧握着刀我就有些不一样的感受,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唤着我,握住刀,再去看这世间,好像,真的有了些不一样。”

    傅庆安扭过头看着少年认真的神色,问道:“可是,你的刀败给了鬼门关的恶鬼啊。”

    少年耸耸肩说道:“曾经有个老先生和我说过‘心境通明’四字,于是我用了三年时间去想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山里,什么时候才能去到那些狰狞恶鬼面前。”傅庆安问道:“答案呢?”

    少年看着傅庆安说道:“从来都是。”傅庆安愣了愣,少年笑起来:“当我第一次握起刀,当我第一次修炼武道,当我第一次想要走出赋阳村,当我第一次起了杀心,每一次每一刻都是心境通明,因为其实从大师父走进竹屋的那一刻起,我便清楚知道了自己究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了,只是……”

    傅庆安好奇问道:“只是什么?”少年嘿嘿笑着,说道:“只是,我武艺不精罢了。”傅庆安一时无言,片刻后才接道:“你脸皮之厚真是堪称举世无双啊。”少年知道傅庆安是在调侃最近愈演愈烈的歌颂“地藏顾枝”的势头,于是得意地摆摆手,引得傅庆安一阵无语。

    最后少年还是说道:“其实我也没那么容易就知道这些道理的,要不是有先生在,恐怕我也走不出这深山竹屋,更走不出赋阳村。”

    傅庆安看向林外正晾晒草药的顾筠和扶音,说道:“顾先生确实深不可测。”

    少年看着傅庆安,撇了撇嘴说道:“什么深不可测?他也没那么厉害啦,就是不太爱说话而已。”傅庆安好笑地看着少年,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林外扶音挥着手喊道:“快点来做饭啦。”少年立即从巨石上跳下来,边跑便应道:“欸好,来了来了。”

    于是傅庆安就站在落叶纷飞的林中看着,看着名为顾枝的少年奔向他的家,奔向站在阳光下笑着的顾筠和扶音。这一刻傅庆安突然觉得少年的身影仿佛穿透了重重的迷雾,无比清晰地勾勒在自己的眼中,不似初见也不似当初,而是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了世间,满怀信念也满怀爱意,奔向他的人间。

    这便是,所谓的心境通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