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三十四章,修罗九相镇魔宫(四)

    看着城墙上拉满了弓弦的利箭,周厌犹豫着开口道:“呃,咱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嚣张了些啊。”

    走在一侧的于琅瞥了他一眼,说道:“是谁听到这个主意就连连称好的啊?怎么,现在走到这倒怕了?”周厌翻了个白眼,瞥着于琅说道:“谁说我怕了,我这不是看着气氛肃穆,开个玩笑嘛,就算再来个几千人我也没在怕的。”于琅冷笑一声,说道:“要不是有其他人在,借你几个胆子你都不敢站到这里吧?”周厌挥拳佯势要打。

    前去奇星岛大军营帐中送信的程鲤赶了回来,站在顾枝和徐从稚身边说道:“已将消息送到军中去了,能不能到那皇帝陛下手中就不可知了。”顾枝挥挥手说道:“没事,魏先生在营帐内应该是识得我的字迹的,想来也能知晓我的意思。”徐从稚看了看顾枝说道:“我们几人其实便可一路趟去直到都城,虽做不到像在西境时那般将恶鬼全数歼灭,但全身而退不是问题,为何要寻大军相助?”

    顾枝摇摇头说道:“我们几人自可赶去魔宫与那魔君一战,但这些大军也是不会停下脚步,若是能在我们的帮助下攻陷城池也可少些伤亡,日后重建家国也要利落些。”徐从稚看着顾枝说道:“你倒是想得长远。”顾枝耸耸肩说道:“没办法啊,毕竟站到了魏先生身前,若是行事莽莽撞撞,将来可是要挨罚的。”

    同行之人在听闻顾枝所言计划之后,便都知晓了魏先生是何人,也懂得了顾枝此行的安排其实已是最好便都没有再多说什么,虽然向来心思缜密的鱼姬觉着如此莽撞的计划简直与什么都没计划一般,但在经历了西境一战之后知晓了众人实力,鱼姬也便觉得这样直截了当的行事恐怕真能成功?

    于是九人就怎么堂皇地走在两军对垒之间,渺小如尘埃,仿若不过是往慷慨而死。

    顾枝的计划很简单,那便是学着西境时的战斗一般,九人直接越过城墙而去闯入城中,撕开缝隙之后打开城门供奇星岛大军行进,然后斩杀了城中鬼门关恶鬼之后便接着往下一座城池去,如此一路杀去直至魔宫。

    若是在先前这样的计划听起来便如天方夜谭,可在西境之时,九人兵分两路都能轻易灭杀一城成百上千的驻守军队,那么此行胜算又有谁能断定呢?

    魏崇阳和奇苍站在军营之上一处塔楼中,他们远远望去看着不曾停顿脚步的那九人,奇苍感概地说道:“这九人当真是如神人一般啊。”虽然承继了历代武学,但是奇苍其实从未将自己看作什么在武道一途上的高深之人,即便此去将与魔君一战,但对于他自己而言其实清楚,这一身武学不过来自先人所授,如何比得来那些自身修炼而得的。

    魏崇阳眯着眼仔细瞧着走在那九人先头的模糊身影,应道:“是啊,这九人居然真的就这样单枪匹马地面对一座守卫森严的城?当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奇苍问道:“先生觉得,他们可有胜算啊?”魏崇阳笑了笑回道:“老臣不懂这些修炼武学之事,但他们这一路走来所作所为,实在让人心生期待啊。”

    奇苍点点头然后便与魏崇阳并肩站着远眺战况。奇苍没有注意到,魏崇阳故作轻松的神色间,眉眼聚起的难免的担忧。

    两军之间那远阔的沙场,本自行走的九人在眨眼间销匿了踪迹,城墙上有箭矢飞掠而来却落入空处,然后城门处便传来了山崩一般的轰然巨响,城墙摇晃起来,仿若下一刻就要坍塌陷落,未等城中大军反应,城墙上便突然多了数道身影,竟无人瞧见他们是从何处攀爬上来的,可当他们甫一现身,漫天的刀光剑影便如汹涌浪潮般拍落下来,卷动翻滚着,城墙上慢慢地染做了赤红。

    又一犹疑,城墙上便是空无一人,而戒备森严大军环伺的城内却乱了起来,呼喊声和戛然而止的惨叫声在四处响起,往往是游走城中的大军方一赶到某处支援便只见到满地鲜血残肢,而下一刻另一处便又陷入屠杀。

    北境的许多城池,尤其是四座鬼门关,在魔君覆灭奇星岛坐镇魔宫之后便再无其他生民居住其中,于是此时在这扈庸城内的尽皆都是从杜深城退下的魔君大军和原本驻守此处的军队,可是未等他们将精心安排的陷阱机关启动,便先丢了性命。

    就这般,犹如地狱恶鬼般的杀戮迅速席卷了整座城池,这些习惯了向世间狰狞面目的魑魅魍魉却在此时觉着自己见到了真正的恶鬼,连那阴森森的魔宫和鬼门关在那九人面前都仿佛不过是提灯小鬼,不值一提。

    不久之后,轻而易举行军进城的奇星岛大军也是这般所想,他们看着城内仅存的几处军队驻扎之处已然丢了所有的抵抗心思,又将满城血色映入眼中,不知为何他们觉得遍体生寒,仿佛有尖刻刀剑落在自己身上一般,如何也躲不开,但慢慢回过神来才猛然惊觉,己方大军竟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下了一处城池!

    渐渐地城里响起欢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起,从城中一直绵延至城外军营,魏崇阳和奇苍站在塔楼上看着沸腾的大军,开怀笑着,奇苍说道:“先生,那九人居然真的做到了,这可真是上天救我奇星啊。”魏崇阳点点头应道:“陛下所言极是,有这九人助益,踏破魔宫指日可待。”

    奇苍呼出一口气握住腰间长剑,神采飞扬地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便自暗道赶去孤山,若能在大军抵达魔宫之前除掉魔君,那便胜局可定。”说着,在魏崇阳的恭敬行礼下,奇苍回身便领着整装待发的队伍往暗道而去。

    魏崇阳站在原地,唳钧慢慢走了过来站到身旁,语气兴奋地说道:“此前我还在想西境那一战是真是假,没想到世间竟真有这样举世无双之人,当着是难以置信。”魏崇阳看着城中早已不见那九人身影,低声应道:“是啊。”

    魏崇阳又慢慢地加深了担忧,这般的血腥厮杀,那人是否还安好?

    从这一日城破那一刻起,从人们走进那座血流成河的城中起,“修罗九相”的名声就这么传了开去,刻入了争相传诵的神话,写进了名扬四海的传说。而为首的那位唤作“地藏顾枝”的少年英雄也在称颂中慢慢地染上几分神仙色彩,化作了撕破黑夜的一缕天光,足够热烈足够温暖。

    站在倒塌的鬼门关之上,徐从稚收刀入鞘,看着缓缓走来的顾枝说道:“是我先了一步啊。”顾枝摇摇头笑着说道:“行行行,这次便算是你的了。”徐从稚满意地点点头走下来,然后看着慢慢聚拢而来的其余几人,说道:“那我们便接着走了?”顾枝伸了个懒腰说道:“先去寻个地方歇歇吧,打了这么久的架也累了。”

    傅庆安提着长枪站到顾枝身旁说道:“你现在倒是轻松自在了啊。”顾枝知道当初自己独闯南境之时傅庆安便一直在一旁看着,所以此时说的自然是自己现下看待这腌臜世事的态度,顾枝回道:“见多了黑暗便该清楚,苦大仇深地与世间脱离开来并无用处,倒不如继续走着再多看看,只要一刀在手,自斩不平事。”

    徐从稚在一旁听着若有所思,黄草庭走近前来笑着接道:“此言在理,明知自己手中所持何物,便心思透彻。”顾枝笑着拱手晃了晃,算是行礼致敬。

    顾枝看了看天色,说道:“走吧,先离开这座城池再说。”说着,九人便往城外走去,顾枝走在武山身边突然说道:“武山大哥,方才谢谢你了,若不是你为我挡住那几刀,我现在可不会这么轻松。”武山挠挠头憨笑回道:“小事。”顾枝看了看武山,认真说道:“等日后安定了,我请你吃酒。”武山点点头,说了声好。

    他们继续前行,向着那座足够断绝所有生机的魔宫而去,没有惧怕亦没有犹豫,他们自偏远之地而来,自无边海域而来,自兴盛之地而来,殊途却同归,他们见过了世间山河的曼妙,见过了百姓生息的悠扬,于是满怀希冀和勇气,一往无前。

    赋阳村浮山湖旁的苍翠竹屋内,顾筠低身仔细收拾着东西,扶音自屋外竹林走进来,手上捧着晒干的草药,然后走到敞开的木盒中一一收拾好,顾筠看了看堆叠的药草,想了想说道:“再去药房寻些外边少见的药草吧,以备不时之需。”扶音点点头应了声好,然后便走去竹屋旁的药房中仔细清点准备。

    顾筠环顾一圈干净妥当的竹屋,满意地点点头,对着扶音喊道:“也无需准备太多,我们还得走远路呢。”扶音在屋外“欸”地喊了声,顾筠走到湖边看着涟涟的波光怔怔出神,接着捂住嘴轻轻地咳嗽起来,慢慢地弯下了腰,他摊开手看着掌心的血渍,眼里有些难言的意味。

    扶音从药房走出来,便看见了站在湖边的顾筠,她捧着草药喊道:“先生,您又咳嗽了?先前您的病就还未好得彻底,怎么这么着急就要出山去,不若再休息几天。”顾筠直起身挥挥手说道:“没事的,不是什么顽疾,修养几日就好得差不多了,快些收拾好我们就出发。”

    几日前顾筠在为村里人拿药时突然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若不是扶音一直跟在一侧细心照顾恐怕就要彻底躺着起不来了,如今不过刚见好转,顾筠却就提出要带着扶音出山去为那些暂得安息的百姓们诊治探问,扶音本想等顾筠再好些,可顾筠却如何都不肯再躺在床上了,于是今日便将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

    顾筠回到竹屋中提起几个装满了草药的木箱,然后便对着扶音说道:“走吧。”扶音拿起堆着换洗衣物的包袱和装了些吃食的木盒,跟在顾筠身后走出了竹屋,轻轻地合上门,走过熟悉的山路和村间的小道,扶音却是第一次走出了赋阳村,她站在蜿蜒而去的路上眯着眼聆听长风拂过荒草,还有飞燕掠过长空的啼鸣声,划破天际嘹亮四野,顾筠站在扶音的身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他看着扶音,眼底有些愧疚。

    顾筠轻声地说道:“扶音,先生这么多年却是从未带你走出过赋阳村这方寸之地,是先生思虑不周对不起你了,现在先生便带你去看一看这世间万千百态的河山好吗?”扶音伸出手攥住顾筠的衣襟,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便渐渐地走远去,背影在天光下拉长扯远。

    走出赋阳村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正慢慢重新筑起的城池,从山林中运送而来的沙石紧紧垒进城墙中,越过坍塌的城门,顾筠和扶音走进了遍体鳞伤的城池之中,曾经的繁华兴盛,如今却是一片破落模样,扶音仔细看着,认认真真地将躲在街角面色残存苦涩的人、行走在街巷欢声乐语的人、忙碌在废墟之上挥汗如雨的人尽皆纳入眼中。

    扶音似乎隐隐约约记起来些久远的记忆,细细算来却也不过十余年,可那时的年少懵懂又能记住几分颜色?只模糊想起曾经彻夜通明的灯火和街巷中的人山人海,耳边还有几缕喧嚣残存,可眼中的景象却是万般不同,扶音问着身旁的顾筠:“先生,以前的景色要比这样好上许多吧。”

    顾筠点点头轻声说道:“当然,那时世间最美的景色便莫过于众生百态,只是看着便能让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扶音歪着头,她想起书上描绘的繁华风景,认真说道:“先生,奇星岛也会重新变成以前的模样对吧?”顾筠笑着看向扶音澄澈双眼,答道:“是的,先生相信那样一天很快便会回来。”

    说着,他们走到了一处医馆之外,其中来来往往挤满疲惫虚弱的人,忙碌的医师不过寥寥,根本照顾不来那般多的病人,南境城池慢慢复原,重新燃起生的希望的无数民众自然也不会在再像曾经一般恨不得早些死了,于是在那些黯淡时日中勉力生存下来的人们,也都被送进了医馆中诊治,如此一来自然便将医馆挤满了,医师自然也是忙不过来。

    顾筠和扶音走进去,与医馆的几位医师商讨了片刻,便将身上的东西放在一侧,开始着手诊治那些神色痛苦的民众。有了顾筠和扶音的帮助,诊治、拿药、包扎等一系列的杂乱事务一下子变得有条不紊起来,民众们慢慢地不再挤做一处,在顾筠和扶音娴熟快捷的诊治之下迅速疏散开来,医馆中也不再挤满了人,只余下一些身患重疾之人还留在医馆中治疗。

    不过几日,顾筠和扶音的名声便传了出去,有人慢慢提起了白发医仙的故事,于是顾筠的出现也开始成了口相传的神话传说一般,复得安康重见光明的人们茶余饭后便开始修饰起故事来,顾筠就这般被抬到了极高的位置去,可当人们聚到医馆外想要一见白发医仙,却得知早已离去的消息。

    顾筠和扶音就这么辗转在南境诸多城池之间,每到一处就要掀起争先传颂白发医仙故事的潮流,而顾筠和扶音却也不会多待太久,将一些个诊治的方法留给医馆医师便自离去,于是更多了些神秘色彩。人们开始带着笑意讨论些新奇事物,也自谈论起让人心生雀跃的传说故事,南境的生息就这般慢慢地重新鼎沸起来,天上缭绕的阴云也在不知何时散开了去。

    走在山林之中,扶音蹲在溪边看着嶙峋怪石上游曳而过的鱼,听着不远处瀑布垂落砸开水帘的声音,顾筠坐在扶音身后的一块石头上,仔细清理着一只游鱼的鳞甲,然后放在火堆上炙烤。

    北境的一处幽深山林中,顾枝自顾自走到山崖边向南望去。

    天边的云彩慢慢地浮动着,璀璨的光洒落几缕碎片,照着天涯两处的人,互相思念互相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