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一生一世一名姓(一)
顾生背对着无字的石碑,看向与扶音并肩而立的顾枝,冷声道:“你就是顾枝?”顾枝平静回道:“是的。”
顾生上前一步问道:“他这么多年便是与你在一处?”顾枝双手仍紧紧握着扶音,他拉起扶音的手示意道:“我们都与先生住在一处。”顾生点点头再问:“我听说,是他带着你一同来了这儿?”顾枝应了声是,便等着顾生接着往下说去。
顾生说道:“他那么多年便就躲在这种偏远地方?哼,可还真是一样无能啊,是不是寻思着躲得远了就能当作一切没有发生过重新开始,可却没想到遇到了那魔君叛乱吧。”顾枝皱起了眉,扶音昂起头说道:“请不要如此说先生。”
顾生冷冷看向扶音说道:“如此?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怎么?他这些年装成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哼。”顾枝将扶音往身后拉了拉,回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与先生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却由不得你站在先生坟茔前如此辱骂,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再清楚不过。”顾生冷笑道:“清楚?那你们可知他来了奇星岛之前做过什么?不过是个忘恩负义之辈,当得起医仙?当得起先生?”
顾枝双眼神色慢慢冷了下来,他沉声说道:“还请公子斟酌着些,莫要再这么信口辱骂。”顾生却是没再说话,他只是静静看着顾枝,许久之后问道:“你认识周厌?”见顾枝点点头,顾生满意地说道:“那想来你就是那‘地藏顾枝’了吧?”
顾枝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之人,可不是什么大英雄‘地藏’,认识周厌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公子若是想来纠缠此事倒也不必如此麻烦。”顾生冷哼一声说道:“周厌那人不是个能随意与人交好的,虽然平日来看起来闲散惯了,但心中却总是看的清楚,他对你和顾筠的评价可并不简单,若说你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是断然不信的。”
顾枝问道:“就算我是那什么‘地藏顾枝’公子又打算如何?”顾生眼底慢慢地显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暴戾气息,他咬着牙说道:“我此次来这奇星岛为的便是取了顾筠性命回去祭奠,但没想到他却已经死了,那便只能你来让我杀一杀了。”
扶音在顾枝身后低声说道:“他好像一些不对劲。”顾枝点点头回道:“我看出来了,他似乎心境有些不稳,就连武道真气都要失控。”扶音露出担忧的神色,问道:“那怎么办?”顾枝看了看四周的山野,说道:“他应该还尚存一丝理智,想来不会对你一个女子出手,待会动起手来你便跑回竹屋去。”顿了顿,顾枝认真看着扶音说道:“这次断不要跑回来了,我自有分寸。”扶音想了想还是点点头。
顾枝重新看向顾生说道:“公子这是何来的道理?无缘无故便对我家先生百般辱骂,此时又动不动便要杀我,这世上我可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顾生自顾自抽出刀来说道:“这世间本就没有道理可言,我要的不过是个结果罢了,只能怪你命不好,遇上了他那种人无端遭了祸。”
说着,他已然一步一步向着顾枝走来,顾枝松开扶音的手示意赶紧离开,然后又看了看顾生身后那座无声无息的石碑,顾枝喊道:“公子何必执迷不悟。”顾生却不再多说,眼中一片赤红,他提着刀便直直冲了过来,顾枝转过身向后跑入山林深处,顾生便紧紧跟在其后,很快两人就不见了踪影。
扶音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山林中,终究还是走回了竹屋去,远远地她却瞧见屋外亮着灯,走近了些,才发现周厌和于琅竟站在门前,扶音走上前去疑惑问道:“周大哥,于大哥,你们怎么来了?”于琅指了指身旁的周厌说道:“他拉着我来的。”
周厌看着扶音身后说道:“顾枝呢?”扶音回道:“方才有个叫做顾生的人非要与顾枝动手,现在两人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周厌皱着眉语气焦急说道:“他还真的动手了?他刚才做了什么?”
扶音说道:“他刚才就一直站在先生坟茔前说了许多不知所谓的话语,又无缘无故就对顾枝出手了。”周厌叹了口气说道:“他怎么这么冲动啊,顾枝不会真出手吧?”扶音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但是顾枝说他自有安排。”
周厌坐在门槛上沉声说道:“我知他这些年来已被仇恨掩住了双眼,可是如何能这样一言不发就要动手杀人,若是遇上了打不过的对手怎么办?若是因此害了无辜怎么办?要是顾枝真的出手怎么办?他便就要死了都不知道自己败在何处。”
扶音推开竹屋的门说道:“放心吧,顾枝当初既然说了不再动手,那便是有分寸的,先进来坐坐吧。”于琅点点头便随着扶音走进屋中,而周厌却仍坐在原地说道:“可顾先生在顾枝心中是如何也动不得的逆鳞,怎么会任由他人在他坟前这般辱骂,我担心……”于琅喊了一声:“你就别在那胡思乱想了,若是顾枝真的动了手又能如何,莫非你就拦得住了?现在就只能等着顾枝回来了。”
周厌叹息着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阴森森的密林,竹屋中扶音与于琅对坐着饮茶,各怀心事。
春夜里苍翠的林木繁密地遮遮掩掩,顾枝身形晃动着穿梭在崎岖的山路间,借着重重险阻躲避开顾生的视线,而顾生紧紧握着刀寸步不离地跟在顾枝身后,始终不曾离得远了,却如何也无法追上,他的心头愈加烦躁起来,双眼间的赤红像是鲜血一般就要淌落下来,暗夜中望过去犹如索命的恶鬼,狰狞可怖,顾枝没有回头,他只是面色沉凝地往前跑去,凌乱的步伐却一步一步将顾生引向某处。
就这么跑了许久,直到天际处泛起了微红,顾生向着顾枝吼道:“你就打算这么一直跑下去吗,像那个懦夫一样只知道逃避,从不敢堂堂正正地站出来!”顾枝眼底闪过异样的色彩,却被他狠狠压抑住了,他只是埋着头加快了步伐,顾生见得不到回答,便咬着牙关紧紧追了上去。
很快便来到了一处广阔的山谷处,无边的草甸飘扬在初晨的微风里,细细摇晃着,顾枝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直直地往下坠去,倒在草甸之上又迅即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前跑去,顾生在山坡处没有丝毫犹疑地一同跳了下去,两人便在山谷之中重新开始了追逐。
顾枝终于回头望了一眼,清晰地便能看见身后顾生眼中的那股暴戾,他摇摇头然后继续加快了步调往前奔去,眼见着就要撞在一处山崖上,却见他伸出手,双脚一踏就腾空而起,牢牢抓住了山石,然后往上攀爬而去,顾生紧随其后将刀尖插入山石之间,跟着顾枝向上爬去。
到了山崖之上,顾枝便头也不回地躲进山林之中消失了踪影,顾生跳上山崖之后望着四周空无一人,眼底烦躁和冲动竟收敛了些,他仔细瞧着地上的痕迹和四周林木的折痕,然后提着刀往一个方向追去。
跑了一阵便远远地看见顾枝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了眼中,顾生冷笑一声加快了步伐,握着刀便从天而降,向下劈去,顾枝却站在原地静静等着,然后猛地躲开了去,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狠狠拉了一下,接着便有一张巨大的网向着顾生笼罩而去,顾生在半空中无依无靠地便直直撞进网中,紧紧地被束缚住了手脚,顾枝慢悠悠走到他的身前,说道:“现在公子能不能冷静些了?”
顾生眼底仍是一片漠然,他反手握住刀柄割开绳网,挣脱开来,冷冷看着顾枝说道:“一命还一报,顾筠以为自己死了就能一了百了,那么就只能你来替他还这罪孽了。”
顾枝摇摇头,然后扭过身继续奔跑起来,顾生便不知疲倦地追上去,又一轮追逐上演,闪烁着山林中。
竹屋外,周厌就那般在门槛上坐了一夜,而于琅则躺在湖边睡了一晚,显然也没能睡个好觉,倒是扶音似乎在屋内睡得安稳,丝毫没有担心,她捧着药草端到屋后竹林中晾晒,吹着穿林而过的风,想起几分从前。
于琅起身之后便跑到竹屋旁的灶房里找吃的,却一无所获,又看了看愁容满面的周厌,想了想对着扶音喊道:“扶音,我出去一趟,周厌这小子你也不用管他,等顾枝回来了再说吧。”扶音在竹林里应了一声,然后于琅就自顾自走开了去。
来到村子里,于琅四下看了看,最终走到了青羊小院的门外,推开木门就走了进去,栗新正收拾着屋子里的书卷,等待孩子们的到来,听到开门的声音便看了过去,便看着已经许久不见的于琅走了进来,栗新面带笑意地走上前去,说道:“于大哥,你怎么也回来了?”于琅摆摆手说道:“先别说太多了,弄点吃的来,饿死我了。”
栗新愣了愣,说了声等等,便往灶房里走去,于琅则自顾自晃悠到院子里一间紧紧闭着门窗的偏房外敲了敲门,然后就走了进去,看着悬挂在墙上的一张泛黄画卷,还有摆放在桌上燃烧着的香火,他双手合十郑重行了一礼,这时栗新重新走了过来,喊道:“于大哥,我帮你温了一些饭菜。”
于琅应了一声合上门走出去,看着栗新说道:“老先生走了之后就剩你一人操持这青羊小院,真是辛苦你了。”栗新挠挠头笑起来,应道:“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啊,当初那些孩子们也都长大了,现在也就是个私塾罢了,倒也不用再像当年先生那样领着几十口人过日子。”
于琅点点头坐到桌前,对付着简单的饭菜,舒缓了为与周厌赶回赋阳村而饿了几顿的肚子,栗新看了看天色便收拾起包裹,塞了几本书卷,于琅看着好奇问道:“这是要做什么?”栗新答道:“想着今日带孩子们出去走走,再多看一看不同的风景。”
于琅点点头站起身说道:“那我与你们一起去吧,反正也是无事可做。”栗新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两人就走出青羊小院,领着村子里汇聚而来的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走出赋阳村去。
出了村门,自然避不开那些重重营帐,栗新小心拉着孩子们,担心好奇的孩子们跑到营帐中去,惹怒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尊贵之人,虽说是从光明岛而来的医师,但却陌生得难免让人有些惧怕,不过听说在扶音的带领下走访了邻近的几座村子,倒也算是尽心尽力地为乡亲们看病诊治,只是环绕在营帐四周的那些身披甲胄手持利刃的护卫,让人不免警惕。
走出来营帐的范围,有孩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那些是什么人啊,为什么都看起来恶狠狠的样子。”栗新回头看了看守卫森严的营帐回答道:“这些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人,和那些在村子里为大家看病治疗的医师是一起来的。”
又有一个孩子问道:“别的地方是哪里啊?”栗新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说道:“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需要坐着船穿过风浪,很多很多天才能抵达。”孩子们都围绕着栗新转,叽叽喳喳地问道:“先生,先生,你去过海外吗,你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吗?”栗新温和地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先生也没有去过啊。”
走在一侧的于琅突然开口道:“我去过哦。”孩子们都将视线转过去看着于琅,虽然除了一些年岁较大的孩子之外其他人都对这个陌生的男子没什么印象,但听故事的强烈好奇心却迅速占据了他们的心神,他们都静静地看着于琅,眼里满是期待,闪烁着光。
于琅清了清嗓子慢慢悠悠地说道:“你们先生说的那个地方呢,是海外最大的一座岛屿,没有之一,居住在上面的人也要比奇星岛多上很多很多,那里除了巍峨的城池外还有许多抬头也望不到尽处的楼阁,高高地,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塌下来,却又稳稳当当地住着许多人。
在那里,和我们一样,男孩和女孩都能入书院读书,不同的是,在那座岛上女子也与男子一般可参军入仕,可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也可在沙场上驰骋风云。”说到此处,孩子们都安静了下来,一些个小女孩不自觉地向着于琅靠近过去,认真地听着,眼底有着无限的遐想。
于琅继续说着:“在那里,人们不再只关注于田野上庄稼何时播种何时收割,也不再入夜时便合上自家的屋门早早入睡,人们走在路上不再只依凭车马和脚力,甚至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登天揽月也都有了成为现实的根基,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奇怪却美好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做工业。”
孩子们如痴如醉地听着,这是他们从未了解过的世界,甚至从未听闻难以想象,可如今却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某处,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摸得到,孩子们渐渐忘了周遭的一切,不知已经走到了何处。栗新也听得有些迷糊了,虽然他也从顾枝和扶音那里听过不少关于外面的、关于海外的、关于光明岛的故事,可无论何时他都像第一次听闻的一般,为那副波澜壮阔而神往、痴迷。
于琅停了下来,伸出手指着远方说道:“到了。”栗新和孩子们这才回过神来,他们顺着于琅的指尖望去,叶符城的城墙直直地撞进眼中。
有曾跟着家中长辈来过城里的孩子嘟囔着:“先生便是带我们来看这城池吗,可是这也没什么好玩的啊。”栗新语重心长地说道:“带你们到这儿来看看城池,不是为了告诉你们这外面有什么好玩的,而是想说,你们不能只将眼光放在村子里,放在山里,应该望着远处的海,看着远方的城,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不会只局限于偏远一隅,然后鼓起所有的勇气和期望,一点一点地积蓄,一步一步地前行,直至知道自己最终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早已习惯了栗新在授课时的严肃与正经,虽然有些孩子听得并不认真,但却都安安静静地等待栗新说完,于琅也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栗新领着孩子们坐在路旁的缓坡上,取出包裹里的书卷,指着远处的城池和被山崖遮掩的海峡,认真解读着古籍圣言里的枯燥道理。
站在春风吹拂的旷野里,感受着不受束缚的视线四下纵横,孩子们在往日只觉烦闷的书卷中却也听得更认真些,不时有邻近村子里外出行商之人经过,也都会与相熟的栗新打一声招呼,夸赞几句孩子们。
时间就这般不紧不慢地流逝着,转眼已是正午时分,栗新收起书卷便要领着孩子们走回赋阳村去,一直站在一侧默默无言的于琅却突然开口道:“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吧。”孩子们面面相觑却都露出了兴奋的期待神色,栗新疑惑地看了看于琅没有多说什么。
说罢,于琅便当先向着一侧的一处山路走去,驾轻就熟地绕过阻隔的荒草林木,径直往上攀爬而去,他刻意地放缓了步调,等着栗新带领孩子们跟上来,走了没多久便远远地望见了一处立在山崖边沿的石台,孩子们叫嚷着奔过去,站在石台上举目望去,栗新也追了上去,然后便见万里的山河都撞进了眼底。
于琅走到石台上与众人一同望着远方,说道:“以前我便经常走到此处看着远方,因为站在这里就可以越过城池的墙头望见人潮如织,也可穿破云天的界限望着海潮翻涌,一望无际。”
栗新静静地看了许久,他似乎隐隐约约懂得了什么,却又捉摸不住,只听得于琅走到孩子们近处,蹲坐下来,轻声说着:“走的远了,站的高了,见着的东西便要更多些,也更壮丽,如此心生欢喜满怀期待。我们不能视而不见,当作世间的肮脏混沌丝毫也不存在,也难以装作世间并无世家大族、无强权横行,可难道因此就要屈居一处,不敢踏出一步吗?当然不是的,哪怕出身再如何微小却无法就此断言一人的生命有何尊卑,更不可就此沉沦失却眺望远方的心神,城池拦得住人却拦不住人心,且就振翅翱翔,越过山石,再见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