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三十九章,一生一世一名姓(五)

    赋阳村外的重重营帐之间,除了散落四周的神药学院众人外,护卫于正中央的便是青藤的营帐,尤其是经历了青潋山之行那一次生死危急的局面之后更是加强了防卫,不久之后便要以皇子身份重回金藤岛夺取皇位的青藤,自然不希望再出现任何意外危及性命功亏一篑。

    此时天色昏暗,四下里静悄悄的,青藤的营帐中亮着一盏微弱烛火,他坐在桌案之后神色深邃莫名,交缠的双手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突然营帐外传来轻声的通报声,青藤眼光一闪,示意前来汇报的属下进来。

    一个身披甲胄的卫士走了进来,双手拱起呈上一卷竹简,禀道:“殿下,这是从金藤岛传回的消息,二皇子殿下一方的势力正不断动摇太子的地位,太子虽然还是没有直接撕破脸皮,但也暗中私下屯兵,皇位之争很快便要摆在明面之上了。”青藤点点头接过竹简仔细看完其上的信息,然后便挥挥手说道:“你先退下吧。”卫士领命退出营帐。

    青藤依靠着椅背,看着竹简的脸上露出若隐若现的笑容,其上不仅写明了这一段时间以来金藤岛上变化莫测的局面,也透露了金藤岛邻近一座岛屿皇朝有意联姻,金藤岛三位皇子之中只有青藤不曾婚娶,所以这等要事自然将会成为青藤一方势力的极大助益。

    青藤仔细思索了许久也慢慢觉察出这其中定有那些神秘人的暗中相助,那些人神秘莫测又神通广大,不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且似乎所图甚大,不过都是各取所需罢了,青藤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运作,他们也需要借助青藤的身份地位打探消息,所以算不上亲密合作但也是不错的联盟关系。

    想到这里青藤终于露出笑意来,他轻轻拍打着竹简,心中思量道:当初被迫远离金藤岛已有四年之久,为避免正面抗衡二位皇兄的东宫之争只能暗中谋划,如今又得本领通天的神秘之人相助,一切准备妥当只等二位皇兄按捺不住行那逼宫之事,自己只要拨乱反正那么皇位便是囊中之物,这么多年来的耻辱和怨恨也就得到终结。

    青藤眼神中闪烁着陆离的光彩,有潜藏许久的血腥肆意也有难以抑制的狂热渴望。自古皇位之争怎能没有一片刀光血影?二位皇兄落败之后会落得什么下场也不言而喻,成王败寇自有道理,青藤这么多年的隐忍也就会在夺得皇位的那一刻得到极致的宣泄。

    黑暗里那微弱的一点烛火在风里一阵摇晃之后彻底熄灭,青藤躲在未知的深处,低声说着:“皇族血脉,一姓天下,尽在手中。”

    青潋山中那座小小木屋内,灵霜小心地揉碎药草涂抹在顾生的伤口之上,而夸下海口不会惧怕疼痛的顾生只能暗地里龇牙咧嘴地忍住,终于灵霜抬起头来说道:“好了。”她的脸上不知为何有些红润得异常,不过在跳动的烛火下顾生并未察觉得到,他只是连忙放下抬起的脚拱手行礼道:“多谢姑娘。”

    灵霜收拾好其余的药草和器具,浅浅笑着说道:“你都说了多少句‘多谢姑娘’了。”顾生有些难堪地挠了挠头嘿嘿笑道:“确实是多有麻烦姑娘了,在下不便在村中露面所以只能躲在此处。”

    灵霜好奇地看向顾生问道:“我却未曾问你,为何受了伤也不回村中医治,你不是猎户吗……”说到这里,灵霜看了一眼横在桌上的长刀,瞧着那篆刻其上的纹路意识到绝非常物,便接着补充道:“哦不,你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猎户吧,难道是赋阳村中有什么仇人?”

    顾生没有回答,而是站在灵霜身旁反问道:“姑娘为何觉得是由仇人想要害我,为何不能是我要对村中人不利?”灵霜上下打量了一眼顾生认真说道:“我觉着你不像是坏人。”说完这句话,灵霜却莫名有些心下发虚,她不知道被自己看破身份的顾生会不会做出什么来,可是在心底深处她却总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应该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敲打着心扉。

    顾生同样诧异莫名,从承源岛一路赶到奇星岛,途中倒也遇见了不少人,但无不为他身上浓郁煞气所摄,躲得远远的,如今却有一个柔弱姑娘对自己说觉着自己绝非坏人,不知为何顾生便不知所措起来。他想了想斟酌着语气道:“其实我是到赋阳村来寻仇的,只是可惜那人却早已死去了,于是我便昏了心智追杀相识那人之人,最后被困到那坑洞之下。”

    说到这里,顾生小心地看了看灵霜,不知为何便觉得有些难堪和心虚,补充道:“不过我也知道那时自己是失了心智才会对他人大打出手的,我没想过要真的杀人。”说完,顾生退后几步不敢直视灵霜,他担心这样的自己会吓到对方,于是主动退开距离不敢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对于顾生来说简直便是度日如年一般,然后他便听到灵霜轻声开口道:“你要找的那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顾生愣了愣,回道:“是的,我一直以来便想着要杀了他复仇。”灵霜摇摇头,接着说道:“不,不只是作为仇人,他应该对你还有很不一样的意义对吗?”

    顾生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灵霜,灵霜认真看着顾生的双眼说道:“否则你又怎会听闻他死了的消息便慌了心神失了明智,又怎么会念念不忘将满腔仇恨宣泄他人,又怎会躲在山中不敢相见?”

    顾生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就那般看着灵霜焕发着光亮的晶莹双眸,许久许久才回过了神,他低下头去,不知所措,他低声开口说道:“可是,若是那人就那般死了我又还能如何去恨呢?这么多年来所受的委屈似乎也只能落在了空处,云淡风轻的没有重量,我不甘心啊。”

    灵霜伸出手却停在了少年散落的长发前没有再向前触碰,她回过神来连忙收起手,然后说道:“可若是那人还活着,而你又为了复仇杀了他,那之后呢,你没有了恨也宣泄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可也失去了最后的支撑,你又还剩下了什么呢?之后的打算又是如何呢?”

    顾生抬起头看着灵霜,灵霜一字一句说着:“难道你这么多年便只是靠着恨而活着?那将所有的恨意都复仇之后,你又会何去何从?我并不知道你这么多年来背负了什么,更不知道那人对于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是……”女子的眼波流转着淌进少年的眼底,灵霜静静地看着顾生的双眸说道:“可是你的眼底似乎空无一物,直直的便能望见空洞的心里。”灵霜的声音低缓柔和,却仿佛是擂动的鼓声砸在顾生的心上,回荡起波涛汹涌。

    许久之后,顾生沙哑着开口说道:“夜深了,姑娘还是先休息吧,我就守在外面,不用担心。”说着顾生便拉开木门走了出去,临走之前还不忘说了一句:“竹篮中的东西,姑娘先吃了吧。”说完,木门轻轻合上,顾生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屋外的黑暗中,灵霜坐在烛光中,不知为何地心中有些异样的情绪在跳动,她似乎,觉得那个少年,那般的可怜和孤独。

    就这般,女子在木屋中坐了一夜不知所想,少年在屋外站了一夜不知所思,直到天光驱赶了夜幕,温和地将暖意洒落林间,顾生抬起头眯着眼看向日光的细碎流离,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轻轻敲了敲门,说道:“姑娘,天亮了,在下送你下山去吧。”

    没有回应,顾生又等了许久,其间也轻声开口喊了几次,女子却仿若未闻般无声无息,顾生想了想说道:“姑娘,我进来了。”说完,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了门,走进去便看见灵霜正枕着手臂卧在桌上,面容安宁柔和,睡得正好。于是顾生便静静地站在一侧为灵霜挡住倾斜落下的日光,无声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顾生只是静静地站在灵霜的身旁,终于女子缓缓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眼,一眼便瞧见了背着光而立的少年,清秀面容上满是温和的光晕,依稀勾勒出动人的棱角。灵霜一下子清醒过来,猛地站起身扭过头去,顾生感觉到女子的动作有些奇怪便问道:“姑娘,你,怎么了?”灵霜只觉得自己睡着的窘态都被人看了去羞愧难当,却是不知如何回答少年这天真的询问,于是只能说道:“你,怎么进来了?”

    顾生以为女子是因自己未打招呼便私自闯了进来,连忙解释道:“不是的,在下方才敲门许久见姑娘没有回应,便才自作主张进来了,还请姑娘便要介意。”灵霜听着顾生这忙不迭的解释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了,舒缓了一阵情绪,又不着痕迹地理了理发丝衣衫,灵霜装作平淡地重新转身面对顾生,说道:“昨夜多谢公子守卫在外了。”顾生笑着摆摆手示意没什么的。

    灵霜低下头收拾好竹篮中的东西,将几样油纸包裹的干粮放在桌上,轻轻说道:“这些东西你先将就着吃吧,午后我再帮你送些食物进来。”说完,灵霜抬脚便往屋外走去,顾生愣了愣连忙拿起桌上的长刀追了上去,喊道:“姑娘,我送你下山吧。”

    灵霜回过头看着顾生,说道:“你的脚不是还伤着吗?”顾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包扎的伤口,摇摇头说道:“小伤无碍的。”其实顾生真正受的伤是在体内,先前那迷失心智的追杀已是煞气入体扰乱修为,真正需要恢复的是修行真元,不过顾生倒也没有跟灵霜多解释这么些,见灵霜没说什么只是转身继续赶路,顾生便连忙追了上去。

    天光普照下,山路自然要好走一些,顾生紧紧跟在灵霜身后,似乎没多久便远远望见了村落的模样,看着村庄内来往的人群和袅袅的炊烟,灵霜突然觉得莫名地难堪起来,自己居然和一个陌生男子在山里呆了一夜,虽说什么都没发生,但却还是让人有些尴尬,如今就该想着能不能偷偷溜回营帐中不被发现了。

    想到这里,灵霜低着头回身向着顾生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公子相送,告辞。”说完,灵霜头也不回地下了山去,顾生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女子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之中他才转身走回了林间的木屋。

    如今身体修为都尚未恢复,无论那个顾枝是否会追究自己追杀一事,自己都该恢复到全盛之时才能防备一切情况。另外,那个人与自己母亲的前因后果也该了解清楚,无论是生是死,这数十年来的委屈和苦痛都该有个回答。

    赋阳村中,虽说贪恋儿时温暖的床铺,但终究是有要事要做,再加上如今魏先生身体日渐衰老,于是顾枝和扶音也不敢贪睡,早早地便醒了过来,听完蹲守山中一夜的周厌回报的关于顾生和灵霜的情况,顾枝只是愣愣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看向扶音问道:“这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扶音看着顾枝略带戏谑的神色,笑着反问:“你想说什么?”顾枝耸耸肩,周厌也摇摇头说道:“这可真是不知该怎么说啊。”扶音收拾好药箱背在肩上,看着浮想联翩的顾枝和周厌说道:“别想太多了,他们俩的事就让他们俩自己解决好了,我们也不要多说什么。”

    顾枝点点头回道:“算了,反正也与我无关。”扶音看了看顾枝,说道:“说起来现在还真与我们有些关系了,顾生如今毕竟也应该算是我们的阿弟了?”顾枝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扶音笑起来,拉着顾枝的手臂说道:“走吧,该去魏先生那里了。”

    顾枝点点头对着周厌说道:“你先回去看看你那个师弟的情况吧,如果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便去见一见他,别又来什么追杀个一天一夜的情况啊。”周厌撇撇嘴回道:“就知道指使我。”顾枝却是恬不知耻地说道:“诶,是你自己要来的啊。”周厌一拳砸在顾枝身上,骂了一句便往山里跑去了,顾枝和扶音则往魏崇阳的院子走去。

    推开院门,老仆正服侍着魏崇阳坐在院子的石桌旁,抬头看着落叶夹杂微光,四散飘零,顾枝和扶音走上去行礼道:“魏先生。”魏崇阳挥挥手见过礼便对着扶音说道:“我听说仲阳村这几日有了流疾,可还严重啊?”扶音认真答道:“生病的都是些孩子,如今已经稳定下来病情,只是想要找到根治的药方还需时日。”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那就好,魏先生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根治的方法的。”

    扶音笑着点点头,然后说道:“那,魏先生我就先走啦?”魏崇阳笑着挥挥手,看着扶音的身影消失在屋外,便看向顾枝说道:“你也不用日日都来我这里,扶音这几日忙你该去跟着她。”顾枝摇摇头答道:“她可不乐意我跟着,说什么我现在连药草都认不清了,只是帮倒忙而已。”魏崇阳笑着摇摇头,指了指桌上的茶盏,顾枝便将药草递给老仆,仔细吩咐该如何熬制,然后才坐在桌边与魏崇阳喝着茶。

    魏崇阳问道:“顾先生的事情可解决了?”顾枝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那个家伙还被我留在山里,不过倒是已经查清楚先生当年之事了。”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顾先生是个心怀苍生的真人,无论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想来也会有个好的结局吧。”

    顾枝抬起头望向青潋山说道:“先生当年之事我们不好评说,至于那人会如何想也就交由他自己了,若是他还念念不忘想要寻仇,那我便不再拦着,先生向来无愧何人何事,怎能生后这般受辱,我自会讨个公道。”魏崇阳看着顾枝说道:“好好去谈吧,再怎么说也是顾先生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顾枝愣了愣,然后低下头应了一声,魏崇阳看着顾枝似乎莫名的低落,想了想说道:“你知道当年顾先生带着你来到赋阳村之时,有多少人都以为你和顾先生是一对父子吗?因为当初你时时都跟在顾先生身后寸步不离,连与人打招呼也是不敢的,顾先生便带着你日日到村子里与人交往。那时我曾想过是什么样的世事让这么一个年少的人却白了头,可后来我只想着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这么一个真正的完人,他有旷世的医术,更有一颗怀着天下苍生的心,最重要的是他将你和扶音放在了心上的位置,时时刻刻护着,赋阳村的人都知道即便顾先生总说着你们并不是父子,可那么多年的相伴,情感早已与亲情一般无二了。”

    顾枝抬起头看着魏崇阳,沉声说道:“当初我醒来之时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过去的八年时光仿佛被硬生生抹去,是先生带着我慢慢看这世间,于是我可以不再执着于遗失的过往,昂起头看着前方,先生和扶音都是我的亲人,所以无论生前生后,一切都自有我。”

    魏崇阳点点头,说道:“那还在我这里坐着干嘛,去把事情解决了吧。”

    顾枝想了想还是起身拱手行礼,然后走了出去。

    魏崇阳看着顾枝的背影,抬起头望向青潋山的方向,似乎在与某个故人言语,感概地叹了一声:“当年的孩子终究还是长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