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四十章,一生一世一名姓(六)

    木屋里,顾生盘膝坐在干净整洁的木地板上,闭着双眼调息恢复,突然屋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顾生缓缓睁开双眼严阵以待。

    紧闭的木门被轻轻推开,周厌探着头走了进来,顾生抬眼看去,疑惑道:“师兄?你怎么来了?”

    周厌走到顾生身前二话不说就是一掌拍在顾生的头上,骂道:“我是担心你一言不合就与人大打出手,万一遇到高手怎么办?”顾生站起身挠挠头回道:“我知道那个‘地藏顾枝’很厉害,但我应该不至于完全打不过吧?”

    周厌冷笑一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盏自顾自倒了一杯,说道:“你小子倒是聪明,能猜出来他就是‘地藏’,可你怎么就不能再猜一猜他的实力不是你能轻易挑衅的呢?”

    说完,周厌认真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顾生,说道:“记住了,不要以为你在承源岛足够横行无敌,到了这外界也同样如此。正所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这承源岛外的高手数不胜数,不要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松懈怠了,现在我便清楚地告诉你,那人若是全力出手即便是我也难以抗住几招,所以别再擅自做出这种寻死一般的轻率之举了,否则你要是哪一天栽了,我如何与师父交待,知道了吗?”

    顾生点点头沉思起来,周厌的实力如何他再清楚不过,当年自己便不是他的对手,如今重逢之后更是察觉出他的修为恐怕已是更上一层楼了,可是这样的师兄都说自己不是顾枝的对手,那么那个自己丝毫察觉不出修为如何的顾枝又该是何等层次了啊。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以后就别再有事没事找我切磋什么的了,反正我也不会答应。”就在这时,木屋外再次传来了声响,然后顾生和周厌便看着顾枝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意看向周厌。周厌腾地站起身来,咬住牙关骂道:“你在这逞什么威风,反正我迟早有一天一定要把你踩在脚下。”

    顾枝耸耸肩坐在椅子上,端起周厌倒满的茶杯便一饮而尽,不以为意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啊,不就是那次醉酒之后被我踩了几脚嘛,就心心念念非要决斗一场啊,无不无聊。”周厌撇过脸去,嘀咕道:“得意什么,搞得自己天下无敌了似的。”

    顾枝不再搭理周厌,他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递到顾生身前,平淡道:“看来你也已经平静下来了,自己看看吧。”顾生疑惑地拿起竹简,而也已经了解的事情真相的周厌看了看屋中的气氛,决定还是将这一间小小木屋留给顾枝和顾生两人,于是走出门去,还顺手合上了门。

    不知过了多久,顾生抬起头来看着顾枝,顾枝说道:“这是我托人从承源岛打听来的消息,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应该是你师父的亲笔书信吧。所以,你可了解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了?”说完,顾枝却是没打算等着听顾生说什么,他自顾自站起身走到门边,说了一句:“我并不知道曾经的你母亲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你在心里又是如何想先生的,但终究事实真相便在这里了,你自己想清楚吧,如果想好了便再到石碑处等我。”说完,顾枝便推开门离去了,只留下顾生一人坐在屋中对着竹简怔怔出神。

    周厌看看着顾枝走了出来,疑惑道:“你们俩不打算聊聊?”顾枝摇摇头说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这么些年经历了什么吧,就让他自己再好好想想。”说完,顾枝便往山下走去,周厌看了看木屋也跟着顾枝离开了。

    午后,灵霜正在营帐内小心地准备着食物和药草,却听到了扶音在喊自己,于是连忙跑了出去,有些慌乱地看着扶音问道:“怎么啦?”扶音奇怪地看着灵霜,眨着眼睛说道:“我听说你昨夜没有回营帐啊,出什么事了吗?”

    灵霜愣了愣,慌忙摆摆手说道:”没有啊,那个,我……我昨夜睡不着便跑出去散步了,对,散步。”知晓一切的扶音自然不可能相信,点点头说道:“以后晚上出门要小心哦。”说完,扶音又语重心长地多嘱咐了几句青潋山的危险难测,这才离开了去,灵霜长吁一口气,走回营帐中提起准备好的竹篮,犹豫了一下,掀起帐篷的门帘仔细看了一圈,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往山里跑去。

    待灵霜的背影消失在了山中,扶音才和于琅从掩藏的树木之后走了出来,扶音抚着下巴说道:“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于琅也抚着下巴点点头,然后两人就站在原地琢磨了好一阵。

    听到敲门声的顾生藏起了竹简,然后便看见灵霜提着竹篮走了进来,顾生连忙站起身,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姑娘,你来啦。”灵霜顿时觉得难堪起来,不过却又不敢表现出来,于是只是走到桌边,说道:“那个,我给你送了点吃的来,另外你的伤也需要换药。”顾生“哦”了一声,然后便是一片沉默了。

    灵霜娴熟地为顾生换了药,然后看了看少年似乎有些不一样的双眼,问道:“你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顾生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灵霜问道:“你怎么知道?”灵霜也愣住了,她慌忙说道:“我,我就是猜的。”

    不知为何,灵霜好像总是能够轻易地察觉到眼前这个还算是陌生的少年身上的情绪波动,可自己平日里却是大大咧咧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的,为何如今却会这样呢?灵霜想不明白,但她却只是等着顾生回答。

    顾生想了想说道:“我认真想过姑娘说的话了,如果自己并不清楚内心究竟留下了什么,那么便无法得到这个世间的答案,所以我想自己也应该好好静下来,慢下来了。这么多年做了那么多的事,或好或坏,却只是埋头往着那一个执念而去,似乎从未认真想过些事情。”

    灵霜看着少年认真的双眸,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那些话是我一个朋友说的啦,我并不清楚那么多大道理,不过也希望你能找到自己内心的答案。”说完,灵霜在心里感谢了扶音一直以来为自己传授的那么多道理,然后站起身来便告辞离去了,顾生还是追了上去送灵霜下山。他们并肩走在树影婆娑的山间,一路沉默,最后顾生便站在山脚,直到看不见女子的背影了才回到木屋。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顾生点燃烛火,然后又一遍一遍地看着竹简上那些熟悉的字迹所讲述的往事,突然间烛火晃动起来,顾生皱着眉扭过头,便看见木窗外似乎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顾生沉声问道:“谁?”那人的声音低沉黯淡让人分辨不清:“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你带来了什么。”话音落下,那人伸出手来抛出几封信件,顾生伸手接住,接着便看到那身影晃了晃消失不见,顾生连忙追了出去,却只见到一片黑暗。

    疑惑地走回木屋,顾生拿着信件犹豫许久,却还是打开了来,入眼便是陌生却又莫名熟悉的字迹:“阿漓,你,过的可还好?

    也许我并不应该写这封信,可总有些话想说一说,你可愿听?当然,也许这封信也并不会送到你的手中,谁又知道呢?往事如烟,时光流逝,一切都会慢慢变得模糊黯淡,然后消失不见,希望你早已忘了我吧,可,我忘不了啊。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若当初我不是和先生学医术,而是跟着大哥和三弟他们修炼武艺,那么我们当年是不是也会不一样,可又也许那样的我根本不会认识你,说来奇怪,没想到随着年岁见长,我倒也信起了这些因果之说。

    其实当初我听闻你另有婚嫁是万万不信的,我以为我们真的能够远走高飞然后实现年少那走遍万里山河的愿望,可是我却也慢慢懂得了,人总会成长,总会面对现实,你说得对,我们终究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宋家高高在上,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医者,又怎么与你相配呢?

    不说这些成年旧事了,你如今过得可还好?想来你的夫君应该也待你不错的吧,虽说联姻总是让人难以承受但若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又何尝不可呢?在这海外漂泊了这么多年,我去过了光明岛也去寻过了传说中遗世独立的蓬莱岛,走了这么远的路,也见过了许多的人,每到一处都各有不同,疾苦、欢乐,人们总是各有安生。我还是喜欢走在山林间,时不时也会走到城里去,然后支一个小摊子,为人们看病诊治,然后再走到下一处去。

    似乎说了太多的废话,至于为什么突然想到写这封信,君洛,也就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大哥写信邀我前去奇星岛,那里传闻正是身处战乱,所以此去也不知生死如何,便想着写一封信给你,也让你看一看海外的世界确实如我们当初所想的那般……”

    戛然而止,顾生又打开了另一封信。

    “阿漓,一晃便是数十年年过去了,我也已在奇星岛上住了十余年,不知为何总觉得已经老了。

    当年来了奇星岛虽说侥幸留下一条性命,可是却没能完成君洛的嘱托,这么多年来总是不免心痛难熬,好在还有一个孩子留了下来,我带着他躲在山林里搭了一间竹屋,后来又遇见了一个小女孩,便三个人住在一处。

    想来若是没有他们二人陪着,我应该也早就活不到如今了吧,谢洵还在找着当年失散的人,我却只能躲在一处地方独自悔恨,每每看着那个孩子我便觉得自己对不起君洛,没能好好护住他留在这世间的妻儿安好,那孩子不过小小年纪便经历了那样的苦难,就连记忆都失却。不过慢慢地却是也好好地成长做了一个温和之人,想来也多有宽慰。还有当年那个小女孩,医术上的天赋更是一骑绝尘,我已将所有的本事都教给了她,希望日后也还能有人行走天下,疗愈苍生。

    我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看着那两个孩子如此的成长我便也可安心了,如今奇星岛上天下已经安定,想来也不需要我时时刻刻护卫在一旁了,我也只不过是暮年的一束残烛,很快便该燃尽。

    这一封信想来也是不会送到你的手上吧,也好,不必去打乱你的生活,当年的事便留在了当年吧,好像,真的该说再见了,当年没能好好道的别,就这样吧。”

    通篇无处落款,却字字句句写着鲜血淋漓的往事,那是心头上的血,分隔山海的两人便这般相互念了数十年,却无处知晓。顾生终究知道那一股熟悉感从何而来,他清楚,这字迹与母亲的何其相似啊。他知道,自己从来只是盲目地恨着,却忘了母亲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忘了那人,是自己的父亲。

    除了恨,内心又还想着他什么呢?

    只是想见一见。

    烛火熄灭,少年坐在黑暗里,任由泪水肆意地流淌。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落在石碑上,影子轻轻地晃动起来,微风吹过,依旧是空白的石碑上,落下了一只手掌,颤抖着轻轻拂过,一分一寸。

    顾枝和扶音沿着蜿蜒山路走到了石碑前,看着顾生跪在地上抚摸着那块石碑,背影飘摇,顾枝和扶音对视一眼,然后走上前去,顾枝轻声说道:“当年先生离世,有千人送行,是扶音与我和其他几人送着先生来到此处安眠,他总说自己不会再去管生后的事,这地方也是我托人看好风水定下来的,总要让他走得安稳些,来世也别再过得这般孤独了。无字石碑是先生自己的要求,他说自己一生并无功绩,更没有血脉在世,便留着这一块石碑足矣了。”

    顾生静静地跪在石碑前,顾枝蹲下身看着石碑怔怔出神,扶音伸出手搭在顾枝的肩膀上,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那一日漫天白纸,洋洋洒洒像是落了一场雪,沉默前行的人群安静地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悲鸣哀乐,也没有凄厉哭喊,只有无声的人群,似天上阴云一片,暗沉沉地压抑着。

    扶音轻声开口道:“先生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顾枝伸出手握住扶音搭在肩上的手,然后拿起一旁的一坛酒倾倒而下。

    顾生突然昂起了头,伸出手抓起了另一坛酒猛地饮了一口,便都倾洒在了石碑之前。他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认真地行礼,三跪九叩。

    跪那一个未见的人,

    叩那一份不忘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