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四十四章,年年岁岁一双人(二)

    当第二日清晨的光轻柔洒落,扶音带着兴奋的声音就在屋子里响了起来,趴在桌子上不知何时睡去的顾枝被惊醒了过来,当即站起身拉开扶音的房门。

    昨夜扶音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全然沉浸于顾筠留下来的笔札中,一直到了深夜才有些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顾枝便将她抱回了房间去休息,自己则继续留在竹屋内堂中翻阅医书,不知不觉也睡着了,只是如今天刚刚亮,扶音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推开门,顾枝看见扶音面色喜悦地跪坐在床上,看见了顾枝,抑制不住眼中和嘴角的笑意,伸出手指指着笔札上的几行字迹说道:“看,先生以前就记载过相似的病症,并且已经找到解决之法了。”顾枝走上前去认真看着,只见书上顾筠写着自己在路过一处偏远岛屿的村庄时曾遭遇了一场可怕的瘟疾,几乎席卷了整座村庄所有人的性命,到了最后人们只有祈求上苍庇佑,全然没了办法。

    顾筠用了月余的时间走访每一户人家探问详细病情并加以汇总整合,终于试验出了一样药方得以解决此种病症,虽说过程多有波折,只是要想劝说已将所有希望寄托天地的人们服用药物便殊为不易,可是顾筠并未放弃,每家每户的院门他都走了个遍。到了最后,顾筠自己甚至也染上了那种疾病,后来在一位过路游侠的帮助下才得以成功治好全村百姓,自己的性命也得以保全。

    “俊美游侠,擅使折扇暗器,行事隐秘不乏磊落,真君子也。”

    顾枝看着记载的最后几句关于那位游侠的叙述,想了想说道:“这位应该就是少竹先生了吧,没想到先生与少竹先生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然相识。”扶音点点头,她虽然未曾亲眼见过少竹,但当年顾筠时不时就会去往城中醉春楼出,顾枝也曾在醉春楼中有过一段修行,所以扶音对于少竹的故事也多有耳闻。此时听到顾枝说起,也有所了悟当年先生与少竹先生之间为何会有那么深厚的关系所在。

    不过现在她倒是注意到了些其他的东西,扶音皱着眉说道:“先生在笔札上说后来那个村庄之人已然全数信奉起了神明不再服药,如今仲阳村的情形与之已是愈加相似了,即便我们按照先生记载药方配出药来,若是他们并不信任不肯服药又该如何?”

    顾枝想了想,突然笑道:“我想,这应该便是先生留给我们的难题,他之所以没有详细记载恐怕也是存了让我们自行解决的心思。”扶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没有丝毫犹疑地起身跑到药房去,喊道:“不管如何,还是先将药方配出来再说吧。”

    顾枝突然想起扶音怎么回了房中还在读书,便问道:“诶,你方才怎么那么早就醒了?”扶音若无其事地答道:“睡不着了便先起了。”至于关于昨夜被抱回房中,其实在顾枝怀中便醒过来的事她自然不会说,更不会说自己因为整夜都想着顾枝怀里那温度而羞得睡不着。当然,她也不会想到,在当年无数个自己因为看书而睡着了的深夜,都是顾枝将她抱回房中去的。

    看着扶音在药房中忙碌的背影,顾枝摇摇头走出门去,这么多年来未曾接触过药草,顾枝也已经将一些个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也就不在扶音身边帮倒忙。他自顾自走到竹林中去,看着不远处影影绰绰的几间简单的竹屋,正想着顾生那小子会不会还在贪睡,却见一侧的山道处顾生正提着刀缓步走来,他看见了顾枝便是一愣,问道:“顾大哥,怎么了?”

    顾枝看了一眼顾生手中的刀,问道:“你跑哪去了?”顾生指了指身后的山林,答道:“我方才见你们还未醒,便到山上练刀去了。”顾枝低下头咳嗽了一声,看来自己近来不再沉迷武学之后确实是懈怠了啊。

    随后顾枝便抬起头看着顾生说道:“走,随我去仲阳村看看,有个棘手的麻烦事需要解决。”顾生没有多问什么,点点头便拿起一旁新做好的竹鞘收起刀,跟在顾枝身后和扶音打了个招呼便往仲阳村走去。

    走在赋阳村的街巷间,顾生再次见识了顾枝在村子里的名望,几乎是路过的每一个人都会与顾枝打声招呼,顾生有些奇异,他自小便与世隔绝从未有这么多相熟之人,更没有这种能与人相交攀谈的本事,于是便认真地看着顾枝,顾枝见他好奇,便随口说道:“这没什么奇怪的,赋阳村就这么点大,村头到村尾有多少人大家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常到村子里来便都认识得差不多了,再说当年我好歹也在村子里住了十年,扶音和先生也是一样的。”顾生点点头,却见顾枝径直往一处院子走去。

    顾枝走到了院门外,敲了敲,喊道:“魏先生!”院子里传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道:“臭小子,我不是说了别来吵我嘛,滚。”顾枝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也不敢多说什么,不知为何魏先生近来脾气奇怪得很,只是魏先生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顾枝也不敢多加忤逆他的意思,担心给气出个好歹来,顾枝想了想说道:“魏先生,我下午再来找你。”魏崇阳没有应声,顾枝便带着顾生离开了赋阳村。

    顾生有些好奇,不过没有多问,对于自己无需知道的东西他向来都是敬而远之,否则这么些年来早就死在了那些勾心斗角的权益斗争里,哪还能活到今日复仇宋家?他跟着顾枝走到了村门外,神色警惕地看着重重营帐间行走的甲士,顾枝笑着道:“不用担心,这些人是护送光明岛神药学院而来的,当然最主要的是那位皇子殿下,倒也不算什么敌手,你那位姑娘也在其中的。”顾生愣了愣,惊讶地看着顾枝。

    顾枝戏谑地看着顾生,说道:“没办法,你那时可还满身戾气,不盯着点你我们可不放心。”顾生却只感到羞恼,他自然知道看顾自己是必要之事,可是自己和那位姑娘的言行不也被瞧了去,顿时思前想后起来,顾枝倒也不理他,自顾自往仲阳村走去,嘴上还说着:“走吧,那位姑娘也在仲阳村呢。”

    顾生顿时又将思绪扯到了别处去,那一天自己决定下山前便告知过那位姑娘无需再给自己送东西了,至此之后便是没再见过面,虽然也才不过一两天的事,却不知为何能够费尽心思筹谋一场数十年复仇的他,在这种事情上倒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不知不觉间,仲阳村便在眼前了,顾枝当先走了进去,顾生犹豫片刻也紧随其后,一路上看着许多户人家都紧闭着门窗,有些屋子里甚至瞧不见人影,顾枝不以为奇径直往村子里一处作为医馆的院子走去。

    这几日以来病情不断蔓延加剧,从孩子慢慢扩散到大人身上了,得了病的人都聚在医馆,而那些惧怕之人也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更甚者已在村尾山脚下搭起了一个供奉香火的木台,听说今夜便要借着圆月祈祷神明相救了。

    祈祷神明自然不可能救了他们的性命,顾枝再清楚不过,自当年走出赋阳村眼见那般多的凄凉悲切他便知晓所谓神明从来不会怜悯人世间,更不会去管在祂们眼中看来蝼蚁一般的生民性命,祂们漠然而高高在上,其实又有何用呢?诚然,人们信奉神明祈求能够带来福荫,消灾求福,可是面对实实在在的困境却只是一味祈祷又有什么助益呢?

    走到了院子外,顾生便看见了行色匆匆的人影间那熟悉的身影,虽然不过只是见了数面,可是此时看着那随风摇曳的蓝色裙摆,顾生不知为何便有一种安稳的温和感受,似乎岁月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美好起来。

    顾枝站在医馆外看了片刻,然后转过身便走向了一侧,顾生正犹豫着应该跟着顾枝还是走进医馆,却听见顾枝说了一声:“你留在这里,如果扶音来了便帮着调配药草。”说完,顾枝就自顾自走向了一处人家的院子,顾生点点头然后走进了院子里。

    灵霜端着一壶药渣走到墙角处倾倒而下,然后转过身走回药房,却不料一侧有一位端着滚烫药汤的医师正低着头疾步走来,眼见两人便要撞在一处,灵霜小心地往一旁闪开,手中握着的药罐却猛地松开了,眼见着就要跌落在地碎开,灵霜着急之下整个人扑了上去,虽是抓住了药罐可却便要摔在地上了,她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疼痛,一个坚实的胸膛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自己。

    灵霜抬起头正要出言道谢,却意外地看见了那个少年的面容,她愣了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听得少年笑着说道:“你,没事吧?”说着,少年伸出手接过几分沉重的药罐,将灵霜扶了起来,灵霜有些慌乱地摇摇头,然后抢过少年手中的药罐转身便要走开,想了想又停了下来,背对着少年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顾生看着灵霜的背影,认真答道:“我在这里等人。”灵霜转过身好奇地看向顾生,问道:“你那时不是说你要回赋阳村去解决一件事情吗,怎么又来了仲阳村?”顾生回道:“事情已经解决了,所以就来了这里。”

    说完,顾生走上前去站在灵霜面前,说道:“我在寻找我内心里留下的东西。”灵霜听出来少年是在回答当时在山里自己曾说过的,那时少年的眼中几乎望不见任何的情绪和念想,似乎一心一意都被什么苦痛所占据,现在仔细瞧瞧似乎真的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灵霜点点头然后低声问道:“你来这等什么人。”顾生没有回答,而是问道:“你们这儿这么忙需要帮忙吗?”灵霜抬起头看着少年清澈的双眸,不自觉点了点头,说道:“这几天的病患不断增加,而且药效一直不断衰落,恐怕很快我们也没有办法抑制住疾病侵袭了,医师里也有一些人身体明显受了影响,不知道会不会也染上了病。”

    顾生看着灵霜,问道:“你呢,没事吧?”灵霜摇摇头说道:“放心吧,没事的,我们发现疾病又不断增长的趋势之后便多加防护了,不会让自身也受了影响的。”顾生点点头,然后跟着灵霜走进医馆的房间里去,一起劝着一些被病痛折磨的人服下药汤,即便没有多大用处,可若是能延缓些痛苦对于病患来说也是一种宽慰啊。

    顾枝走在仲阳村的街巷间,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院落房屋,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帮着这些流落至此的人兴建房屋的情形,本以为好不容易熬过了魔君统治的阴暗,却难料世事无常,一场病痛便能迅速席卷要了无数性命,让人无能为力。

    想着,顾枝走到了一处正搭建着的木台前,其上已经摆放了一些石雕神像和卦图,还不断有村民从屋中端来贡品逐一放置,顾枝看着村民们脸上的忧愁和无措,摇摇头走到木台下一位神色忧愁的老者身旁,他拱手行礼道:“曹村长。”

    曹村长见是顾枝急忙回礼,说道:“顾先生回来了啊?”顾枝看着木台,问道:“今夜村子里便要举办神会?”曹村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没法子啊,虽然有那么多外来医师相助可是却不见有人好转,还陆陆续续有人病倒,想来也是无能为力无力回天了,只能求一求上苍开眼,救一救我们这些苦命之人了。”

    顾枝点点头,问道:“那今夜之后呢?”曹村长疑惑地看着顾枝,问道:“顾先生什么意思?”顾枝背负着双手看着木台上的神像,问道:“你们难道过了今夜便只等着神明施舍吗?”曹村长皱着眉说道:“那还能有什么办法呢?”顾枝说道:“如果明日便有人来说已经试验出了适宜的药方,那么你们信与不信?”

    曹村长又叹了一声说道:“这几日以来不断有医师说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法,可到头来不还是失败了,我们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当年能从乱世之中存活下来便已是神明开眼留我们一命了,现在也只能再次祈求上苍。”顾枝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沉默着走开去,一直走到了青潋山上一处崎岖的岩石上,俯眼看去,如今仲阳村人人自危,何其像是当年的黑暗混沌之时……顾枝只是冷眼看着,缓缓握紧了双拳。

    入夜了,医馆里灯火通明,哀鸣声四处响起,医师们忙碌的身影来回穿梭,不知疲倦地奔波着,顾生在灵霜的指示下帮着照顾病患,却在此时听到了异样的声音自院外传来,他放下手中的药罐走出院门,其他医师也都面面相觑地走了出来,灵霜站在顾生身旁,问道:“出什么事了?”顾生看着不远处亮起烛火的木台,回道:“应该是求神的祭祀开始了。”

    只见木台上有无数烛火亮了起来,空地上也燃起了几处熊熊的篝火,照得村子里的黑暗都散开去,晃晃犹如白昼。木台上,身披厚重繁复长袍祭司打扮的一个中年男子摇晃着手上的金杵,其上圆环叮叮当当作响,在夜里回荡着,莫名多了些诡异感受,同时有颂唱声低沉缓缓从四面八方响起,只见仲阳村的村民们都跪在篝火前随着那木台上的人一起诵经,迷迷糊糊呢喃着听不真切,但大意应当是借着经文在祈求什么。

    青藤站在院子外冷眼看着,这几日眼见着病疾加重他已是存了离开的心思,又见着许多人已然放弃了治疗便想着劝服其他人一同离开了。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心存了死志之人再如何麻烦去救又有何用呢?倒不如一死百了。他当初之所以选择加入光明岛的神药学院,一来是为了遮掩真实目的,如此看起来似乎真的寻到了真正感兴趣之事不再染指皇位;二来便是想着将来不至于因了药草一道而稀里糊涂死了去,就像他那位没用的父皇便轻易被二位皇兄一齐下了药。

    这么些年来虽然也多多少少学了些医术,但他可从未有过什么悬壶济世的心思,这一次前来奇星岛一是为了躲开此时金藤岛上的兵乱,二是为了扶音,至于一路上随意出手救下一些苦痛之人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如此费心费力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他只是冷眼看着,他很清楚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为了皇位,为了金藤岛将来百年安稳,他没那么多心思能够再留给他人了。

    神会仍在继续,愈来愈多的村民加入其中,人们跪在地上神色虔诚,深深地低着头向神明祈祷,木台上那人举止夸张地舞动起来,嘴中念念有词似乎真的与神明在交涉着。

    灵霜回过头看向了院子里,只见许多躺在床上哀嚎之人已然虔诚地翻倒在地祈求着,虽然因为疼痛蜷缩着身体却仍然不断祈祷神明相救,药汤就放在他们身侧,满满当当无人触碰。灵霜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痛,她想起了扶音曾说过的人们的心思的坚韧,可是如今这场面又算是什么呢?

    夜幕中,有人捧着一盏微弱烛火自村外走来,有人行走在黑暗里面色深沉而坚定地下山而来。

    扶音用了一天的时间改善了药方,将一些奇星岛上寻不到的药草替换掉,如今终于找到了确切的解决之法,于是她披星戴月赶来。

    顾枝站在山上看了许久,看着篝火点燃,看着神会上演,直到此刻他才走下了山来,他的双眼闪烁着璀璨的光彩,恍若当年。

    他们隔着旷野相望,明了各自心意。

    如今,便来解一个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