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年年岁岁一双人(三)
微弱的一盏烛火,隐隐约约地闪烁着,渺小得掩盖在漫天的火光中,可却只是迎着黑暗里寒冷的风,坚定地前行着,然后就要见天地。
自小时候起,扶音便一直向往着有朝一日能与先生一般为人看病诊治,然后看着人们大病得愈时神色的喜悦便足以欣喜,如此似乎便觉得自己无愧于世间,总算是有了些帮助,看这世上少些病痛悲戚,换来一个平安世事,即便只是一点微弱的光,也要尽力地盛放,哪怕不过是片缕温暖,亦是无愧于心。
她一直是这般想的,也一直是这般做的。她无时无刻地跟在先生身边研读医书、熟记药草,只用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将青潋山上的药草认识了遍,所以到了后来,药房中的药草几乎都是扶音来收拾料理,顾筠只需坐在堂前为人们看病,随后写出药方交给扶音即可。
扶音很喜欢那时坐在先生身边看着人来人往的感受,顾枝就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为人们派发竹签,先生带着自己细心探问每一种病症然后认真写下药方,然后再将人们离开时脸上神色的欢欣纳入了眼底,心生向往。
扶音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跟着母亲走在街巷之间,看着忙碌的人们脸上那种喜悦的神情,年幼的眼中自然看不出内里的深意,可是那样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岁月静好万世安康就刻在了心底,即便年幼的记忆中慢慢忘却了曾经人的面貌,也快要忘了那时见过的繁华世事的模样,可是那种心上的追寻总是留了下来,然后一点点地生根发芽就要长成了苍天的树,开花结果。
扶音喜欢读书,自幼便喜欢,只可惜年幼之时家中总是多有劝阻,说是女子不必习得那么多的学识,将来寻得一个好人家嫁了便是。后来魔君祸乱奇星岛一切都变了,那些长辈宗规就不见了,父亲母亲兄长都没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躲进了深山里,无措地四处奔逃,然后就见到了顾枝,见到了先生,见到了那座竹屋,还有升腾而起的暖意,于是便重新有了一个家。
家里一切都那么好,先生和顾枝也好,小小的竹屋里便充满了让人安心的温暖,还有先生屋子里那成堆的书,更好。先生说那些书都是自己从城里那些大人物手里换来的,他们只要富贵权势和身体康健,这些堆叠的书籍竹简弃之如敝履,先生便不取分毫只拿了这许多的书,顾枝早早就都读了个遍,于是先生便吩咐顾枝把所有的书都搬到了扶音的屋子里去,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大半个屋子。
那些书上的文字浩渺如沿海,写满了奇星岛的众生百态也记载了更多的山川湖海,先生总说着书上得来终觉其浅,于是扶音便对外面那真实的世间憧憬万分,只可惜那时世道艰难,人们只顾着如何活下去便已是难事了,怎还能记着什么风景美色?
后来到了魏先生那里又见着了更多的书,魏先生那里不仅有古老的典籍还有记载海外世界的奇书异卷,真是令人向往非常,就在那时,扶音看到了光明岛,也看到了神药学院。
顾枝自从那一日随着先生去了城里回来,便潜心于武学修习之中,他说他要修炼得很厉害更厉害,然后为天下百姓挣得一个太平世间。扶音知道他总有一日是要走出去的,顾枝已然坚定地为着自己的所求一心一意,扶音便开始想自己又究竟想要做到什么呢?
后来先生带着扶音离开赋阳村来到了百废待兴的城池之间,他们走遍了万里,见过了众生的真实模样,还有那一片汪洋,站在潮头便想要望得更远些,看的更多些,扶音终于确定了自己前行的道路。明了她的心意,好似早已打定主意与过往断个一干二净的先生还是二话不说便修书去了许久没有关联的神药学院,举荐扶音入学精修医术。
那是扶音第一次离开先生和顾枝的身边,她独自远渡重洋,见到了许许多多此前从未曾谋面的人,可她毫无畏惧,因为那样的一种孤独感和陌生感却让她真真切切地知道了自己也能做到些什么。
扶音一直都是神药学院里最为耀眼的那一个人,她医术精湛与人为善,时常随着学院内的夫子外出诊治,在人们的称道中,已是自有一番行事的医师。这一次神药学院出行历练的队伍其实隐隐是以她为首带领着,因此也才回来了奇星岛。
神药学院之所以会安排这样的一场出行历练,目的便是为了那些一直呆在学院一隅之地的学者们可以看一看世间,看一看那些受着苦、熬着痛的百姓,如此便才清楚身为一个医者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又能够去做到什么。就像是此时此刻,仲阳村突如其来的疾病、病患不再信任医术而听信上苍命运,那么,作为医者又该做什么呢?
有人迷茫着,有人漠不关心,可有人却坚定着自己,一步一步坚实地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之上。扶音走到了医馆的院子前,她看着所有的医师认真说道:“我已经调配出适用的药方,瘟病很快就能驱散干净。”灵霜神色忧虑地皱着眉,看向不远处篝火前跪着的人们,她低声说道:“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再相信医药可以救他们的性命了,我们如今再有什么办法也无用了啊。”
扶音没有看那一处火光漫天的祭祀,她只是看向医馆内同样伏地虔诚的病患,一字一句说道:“我们是医者,我们能做的便是为病患诊治疗愈,更不应该比病患更早放弃他们的性命,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够说自己问心无愧,至于其他的东西,又怎么还有性命重要呢?”
灵霜攥紧了手,她坚定地点点头,说道:“扶音说得对,我们作为医者便应该竭尽所能救治性命,即便遇到了再多的阻隔也要不遗余力。”
有人犹豫着问道:“可若是那些病患不愿再服药了呢,还有那边的仪式,想来也是不再信任我们能够疗愈病患才举行的吧,如此我们还怎么劝服那些病患答应救治呢?”
扶音这时才看向了那处,但她只看得见灯火之间那个模糊的身影,从黑暗的山间走来,却踏足于最纯粹的光明之中,她坚定地说着:“我们能做的便是竭尽所能地治好所有病患,至于其他的,就交给他吧。”
说完,她当先走进了院子里,头也不回径直向着药房而去,灵霜紧紧地跟了上去,顾生自然紧随其后,其余人站在原地犹豫片刻也都慢慢地坚定起来,那么多年的研习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为人民消灾除病嘛,那么如今希望就在眼前,自己作为医者怎么能够先言放弃呢?
青藤站在院子外,他没有跟着扶音走进医馆,而是留在了原地,他远远地望着那个站在篝火和村民之间的人影,神色冷漠。
顾枝没有打断神会的举行,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他相信扶音自然会解决好药方的事情,而他所需要做的便是处理好其他的阻隔,就如许多年他曾说过的一般,只要有他在身边扶音便自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其他的便只交给顾枝就好了,无论何事无论何时,顾枝都一定在扶音的身旁。
木台上,那位法师仍在竭尽所能地接引天听祈祷平安,篝火旁,人们压低着身子虔诚至极地颂唱经文,一遍又一遍,可是黑夜依旧是黑夜,没有神光突然之间降落人间,更没有神明驾云而至,一切丝毫都没有改变。
不知何时,那法师胡乱作舞念念有词的举动停了下来,他盘膝坐在木台上,清了清嗓子说道:“神明已经下达旨意,如今灾病,皆因当初尔等避乱潜逃至此而降下惩处,所以必须得要交出性命祭祀才能平息神明怒火,如何处置那些病患想来你们也清楚了吧。”
说完,法师故作高深地闭上了眼,他自然未曾听到神明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如何为病患消去灾祸,他所能做的便是以神明的名义劝村民们将那些病患亲自处置掉了,免得疾病再扩散开来,危急他人性命。
听到了法师的话,村民们自然清楚了意思,顿时便有老媪哭出了声来,喊着自己那可怜的孙儿何其苦命,接着一些个妇人也低声啜泣着,余下还算镇定的人都向着站在木台一侧的曹村长看去,他们沉声问道:“村长,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真的只能葬送掉这些性命吗?可他们都只是些孩子啊。”曹村长闭着眼声音颤抖着说道:“医师束手无策,如今神明也说是我们自身造下的罪孽,那么,便只能受着了。”
说话间,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影正走到了法师的身旁,俯身问道:“法师大人,您的法会可结束了?”法师睁开眼往身旁看去,却见一个少年正认真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眸之间的漆黑布满了纯粹的光亮,不知为何法师感到自己身上一片冰凉,一股极深重的恐惧感瞬间俘获了他的身体,动弹不得。
顾枝没有理会法师呆愣住的身形,他抬起手拍了拍,喊道:“乡亲们,可还记得顾枝啊?”听到喊声,正沉浸在悲伤苦痛中的村民们都抬眼看去,却见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正带着那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看着大家,曹村长最先反应过来,愣愣问道:“顾先生,你怎么到神台上去了?”
顾枝负手而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刚才问过法师了,他说法会已然结束,他也已经告诉了大家如何解决如今的这场瘟病,那么大家可满意这场神会了?”曹村长回身看了看村民们迷茫的双眼,看向顾枝问道:“顾先生这是何意?”
顾枝突然提高了声音,喊道:“我问你们!这场神会你们可满意结果了?神明可是告诉了你们要亲手结束你们自己孩子的性命,你们答应吗?”
曹村长欲言又止,底下有妇人细声回道:“可是我们又还有什么办法呢?如今神明也说了是我们自身的罪孽致使了这场瘟病。”
顾枝冷冷看着仍跪倒在地的所有人,说道:“我知道,这几日以来你们看着医师面对瘟病似乎也束手无策,便寄希望于神明能够降下福荫庇佑,可你们有想过这种结果吗?若是人间的医师也没了办法,难道神明真的一道神光降下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那为何还会有当年的那段时光呢?难道你们告诉自己的孩子不要再去服用药汤,只需等着今夜神会结束就能自然治愈好所有的疾病吗?你们自己信吗?”
顾枝说着看向一旁的法师,他低下身认真问道:“我且问你,神明可真的告诉你要结束这么多孩子的性命?”法师全身发抖着,他不敢回答顾枝的问题,可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回答的话会招惹来更严重的后果,那种后果比自己欺瞒村民们还要更为严重可怕,他缩着身子,小声说道:“那个,那个,我不过是拿钱办事,这,这,神明那么忙哪有空理我啊。”
声音不大,但四下里的村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顾枝点点头看向众人,一字一句地问:“我且问你们,即便神明真的说了这样的法子,你们可会答应?你们,可会真的亲手结束自己孩子的性命?”这一次,村民们都止住了啼哭,他们不知不觉间看向了曹村长,曹村长有些呆楞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去回答,可是如果神明也只能提出这样的法子,普通百姓又有何办法呢?
顾枝突然提高了声音,吼了一声:“站起来!”这一声吼传了开去,村民们不知为何地身体一震,他们愣愣地看向顾枝,顾枝认真地说道:“如今已有医者试验出了确切的法子,我且问你们,你们是信神明还是信这药方?”
其实此事说到底便是一个信与不信的问题罢了。这些村民都是侥幸自魔君统治下的乱世逃出来到这乡野间避难的,后来又得了顾枝等人的帮助才建起了村子屋舍。对于他们来说,能够从那位可怕魔君统治中活下来活着便是神明的恩典了,所以他们愈加虔诚地信奉神明终会普渡众生,自有慈悲为怀。
这一次的瘟病,他们本庆幸有这些海外而来的医者相助,可是数日过去毫无助益,甚至还有更多的孩子病倒,他们便没了信心,对于他们而言唯一可信的便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或许是因为所谓神明不在身旁,而在那遥远不可知的仙界,所以祂们就应该是无所不能,自不会给人以失望。
可是现在呢?神明的法子是要换了一些性命为代价啊?难道自己这些人从当年的乱世中逃出来真的就付出了这么多的福荫,以至于要下一代性命来换?他们不知该信与不信,可是顾枝就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像是站在了所有人犹疑的心湖上,要去问一问内心深处的答案。顾枝是曾经带着村民们建立起村子的人,他真真切切地帮着做了许多事,甚至应该说那时所谓的福荫还有许多是由顾枝带来的,如今又该信谁呢?
顾枝看着犹豫着的村民们,他的语气放缓下来:“乡亲们,你们无需信我,也无需信所谓神明,你们所该信的是人们总会为了某些事情而执着,你们不会那般甘心放弃了自己孩儿的性命,医者也不会轻易放弃了病患的性命,你们只需相信医者那确切的药方,孩子们只需相信自己的父母长辈会在家中等着自己平平安安地回家,这便足够了。日子总要过下去,我当初便如此说过,跪着有何用,我们应该站着活,哪怕是死,也要无愧本心!”
村民们不知为何慢慢地就直起了身子来,他们拍一拍裤腿上的烟尘,似乎也就掸去了心上的犹疑,他们信神明,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若是要了孩子们的性命为代价,那么倒不如当初死在那乱世中。
顾枝看着神色坚定起来的人们,说道:“当初我曾说过,我们能活下来是因为奇星皇帝陛下的大军还有那些为了天下生民奋不顾身的英雄们,我们既然活了下来便该心怀希冀,神明是否存在我们无从知晓,我们自可相信会有神明俯瞰世间护佑苍生,可若是万事万物都交由神明,那么我们活着岂不只是一具无魂枯骨。若是香火神位便能了却世上一切麻烦,那么我们每日只需躺在屋子里便能衣食无忧了?我们有手有脚,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一颗活着的心,从乱世里拼出一条性命来怎么能轻易舍弃?”
顾枝的话语里莫名地就升腾起一股磅礴的力量,缓慢却全然地涌进了人们的心里。世间道理说得再多,哪怕能将那份卓然心性都关联在一处,可最终还是需要心上的位置能足够妥当,如此去说服自己,将那些偏见和固执都弃了去,问一问是否还有真真切切的道理可以毫无疑问。
奇星岛历经了那十余年的黑暗混沌,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喘息的人们心境自然难以在这数年时间里便回到当初的太平安然,可是既然没有死在当年的倾覆之中,只要人们自己心中存了希望,哪怕是将希冀记挂在神明身上,可只要最终仍是脚踏实地慢慢行进着,这世间便能在寻常不过的日子里做出些改变来。这也才是一个民族历经无数岁月之后留存在血脉里的的生命力所在,一点一滴,即便难免在时光长河的冲刷下被遗忘被淹没,可只要看得见人间苦难却依旧不死不屈,那么便是乱世如何也难以真正倾覆一个民族。
顾枝作如此想,当年的“地藏顾枝”同样深信不疑。
拯救人间的,终究还是苍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