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九十四章,叹几番烟云过往(四)

    不知不觉天色愈加昏暗,只是算来距离黄昏的时分还有好一阵子才对,孩子又一次挑着扁担走进山洞,回头看了一眼洞穴之外,不知何时站着许多人,神色各异,孩子心头愈加担忧起来,决定挑完这一担子之后就回家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

    俗话说,风从龙云从虎,今日那位平日里安坐山寨头把交椅的侯老大心情颇为凝重,因为那位声势浩大杀来的虎老大居然丝毫不肯商量谈判,摆明了就要血洗山寨,来一场杀一儆百的豪迈之举,真真就像那山林里不讲丝毫道理的蛮横恶虎一般。

    好不容易从玉石矿脉那边招揽来了好些青壮汉子,又咬着牙将那些矿脉里的工头武装起来,可是侯老大还是惴惴不安,琢磨着习惯了酒肉的自己对上那位如日中天的虎老大还有几分胜算,只是结果丝毫不容乐观,可把本就看起来略显老态的侯老大给愁坏了,就连眼角的皱纹好似一夜之间就多出了许多来。

    驻扎在山下休养生息的虎老大一行人其实昨日午后就已经来到此处,只是并不急着攻山,说是示威,倒像是有恃无恐地安心修养,只等着一声令下,就能以完全之势一举血洗山寨,虎老大手下这些人一个个凶神恶煞,都是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就盼着这一票来个一劳永逸。

    虎老大身边的那个儒衫军师有些急躁,可是又不敢多说什么,总不能催促那个性情难测的虎老大赶紧行动,好让自己去云庚村痛快寻仇。

    想到这里,军师挥挥手示意手下将一个人带进了营帐中,看着那个神色平静却眼底满是谄媚的带刀江湖人,军师狞笑着问道:“你确定那家伙还有那个刀法深不可测的婆娘都不在村子里了?”

    那个江湖人恭敬行礼,回道:“千真万确,如今只剩那孤儿寡母,军师此行一定马到功成。”

    军师点点头,若是换成其他村镇,军师肯定不会相信什么一定万无一失的言语,毕竟方寸岛鱼龙混杂,谁知道村子里会不会就躲着几条过江龙下山虎,但是云庚村在那个自作聪明的黑衣男子手下,这几年可以说是干净得一塌糊涂,这个地处偏远的村子称得上是一处“世外桃源”了。

    军师点点头,看着那个江湖人说道:“放心,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但你要是敢谎报军情,可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说完,军师挥挥手赶人,那江湖人说了声“不敢”便告辞离去。

    军师看着那个注定心里欣喜不已却脸上故作镇静的江湖人,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讽意味,心里想着不愧是在那个黑衣男人身边呆过一阵,就这份隐忍气度也算是难得了。

    只是很快军师就冷笑起来,即便你有通天本事算无遗策又如何,还不是看顾不得身后事?要是日后还有机会回来,发现自己安稳护着的那对母子已经惨死,恐怕只能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吧。

    打定主意干完这一趟就金盆洗手远走高飞的军师悠哉游哉地抬手枕在脑后,随后就听见了营帐外响起的号角声,知道那个虎老大终于要动手了,军师仰天长笑,意气风发。

    那个走出营帐的江湖人其实神色并不轻松,他招呼那几个跟着他一起投靠虎老大的手下,几人商议一番还是觉得先去解决了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搅局的顽固家伙,以免节外生枝,使得兄弟几人的富贵前途毁于一旦。至于他们心里是不是有过一点一滴对于那个当初待他们还算不错的“大人”的愧疚,就不得而知了。

    秋收之后,那个暗中守护在一旁却只是被孩子当作拿钱办事的汉子无所事事地走到了田埂边坐着,想着不告而别的大人不知道何时还会不会回来。

    然后始终保持着谨慎的他就听见破风声呼啸而至,他猛地翻身站起,双腿踏地,体内积攒多年的真气猛然提起,一拳轰了出去,撞开了一把锋利长剑。

    汉子面露怒意,看着那些从远处走来的江湖人,咬着牙说道:“你们还有脸回来?大人待你们不薄,你们居然敢背信弃义,今日我就要帮大人清理门户。”

    那个带头的江湖人冷笑一声,讥讽道:“大人?呵,那家伙可有真正把我们当作人来看待,不过是几条无关紧要的狗罢了,还要老子给他卖命,怕不是脑子进水了。”

    受过大恩的汉子容不得那些人对于大人的辱骂,涨红脸色,运气汹涌,怒喝一声就抬手出拳,对面的那几位江湖人也没打算做那堂堂正正的江湖捉对厮杀,摆好阵势之后便一拥而上。

    汉子虽然时时刻刻都不曾松懈过练拳,可是毕竟天赋有限,再加上双拳难敌四手,很快渐渐招架不住。只是听着那些人肆无忌惮地说着那位虎老大和军师的谋划,知道夫人和小少爷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悲从心来,汉子即便落入下风,可是依旧拼了命地运气砸拳,最终杀死一人重伤两人。

    汉子始终站在方寸之地内,一步不退,一步不让,即便最后力竭身死,依旧面朝云庚村,站立不倒。

    最后汉子的心里只剩下了悲伤和遗憾,悲伤那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少爷和待人温和的夫人恐怕是难以逃过此劫了,遗憾的是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再见一眼大人,只是自己没能完成大人的吩咐,恐怕也已经无颜相见了。

    秋风呼啸而过,汉子拳桩不倒,满地鲜血。

    玉石矿脉,孩子挑着扁担走到洞穴口,却发现洞口外站满了那些平日里一同劳作的青壮汉子,此时手中都握有刀剑,严严实实地守着洞口,禁绝一切出入,孩子心道一声不好,知晓意料之外的乱象终于还是发生了。

    孩子手掌攥紧扁担的竹竿,有些埋怨自己为了那几两钱财,居然不得已陷入了这样的境地。孩子没有坐以待毙,小心翼翼地挑着扁担走到人群后方,视线打量着是否有可乘之机,要早些离开这处是非之地才好。

    玉石矿脉的简易木门外有马蹄声如雷鸣,那位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侯老大一马当先,身后是手底下的精锐,所有人身上都带着鲜血流淌,侯老大怒吼一声,守在木门附近的手下等待所有人马都进了矿脉便急匆匆地合上了门,瞭望台上的弓箭手立即拉满弓弦,神色警惕。

    不久之后,愈加振聋发聩的马蹄声轰隆隆传来,孩子踮起脚尖越过人墙就看见了手提大刀的一个魁梧汉子狞笑着骑马冲来,一颗颗头颅悬挂在他的腰间,鲜血拖曳在地,风沙粘稠。

    看着弓箭呼啸而去,那些追杀之人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锋而来,孩子心思电转,想着能有什么避难逃脱的方法,只是一瞬间脸色煞白,孩子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后果。

    如果这些人还要做那洗劫村寨的事情怎么办,娘亲一人在家怎么办?随后孩子又想到了另一个后果,如果自己死在了这里,只剩娘亲一个人谁来照顾她?孩子咬着牙,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先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站在瞭望台下的侯老大脸色铁青,没想到这虎老大居然甘愿舍弃搜刮山寨,怎么说都要追杀自己来到矿脉,简直就是失心疯了一般,恐怕此次为的就是杀人痛快。

    侯老大恨得几乎咬碎牙关,当初占据山寨被那个黑衣人警告恐吓得不敢袭扰村镇也就罢了,自己老老实实守着这个矿脉,如今却还要面临一场灭顶之灾,真是天降横祸啊。

    眼见着战局急转直下,侯老大仰天怒吼一声,当先一骑就提着刀冲了出去,身后忠心耿耿的精锐手下也都神色坚毅地跟上,决定来一场破釜沉舟的反击,即便失败身死也好过乖乖等死,窝囊一生。

    金铁交击,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守在洞口的都是一些紧急从矿脉上招揽来的青壮,此时早已吓得脸色煞白,哪敢上前去助阵。倒是一些早就得知虎老大即将来袭,做了那里应外合之辈的工头心中暗自窃喜,恨不得侯老大赶紧落败,自己好上去表忠心。

    那位平日里就和孩子不对付的工头看着形势明显偏向了虎老大那一方势力,藏不住自己心里的得意,回头看向挤在洞口不敢动弹的劳工中那个可恶的瘦小孩子,工头咧嘴一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刀,心想着待会先把这孩子一刀砍死再说。

    孩子默默退到了所有劳工的身后,想着躲进洞穴深处能不能逃过一劫。木门附近的战局已经很快局势明朗,虎老大一方简直是势如破竹一般地就冲进矿脉,侯老大的大好头颅已经挂在了虎老大的腰间做了战利品,毛发如枯草垂落,鲜血滴滴答答。

    洞口处,那些青壮汉子放下刀剑,在做了通风报信里应外合的叛徒的几位工头带领下,神色恭敬地跪倒在地,声声求饶。

    魁梧汉子虎老大骑着高头大马缓步走来,低头看了眼跪倒在地的青壮汉子,又抬头看了眼畏畏缩缩躲在洞穴里的那些瘦弱劳工,虎老大狞笑一声,对着那些洞口外的青壮说道:“站起来,拿着刀把洞穴里的人都杀了,谁下手慢了,谁就先死,谁杀的多,谁就能活下来。”

    那些只是想来多挣几块钱的青壮汉子脸色苍白地抬起头,犹犹豫豫,虎老大摇摇头,一刀劈下就砍下了一颗头颅,语气森然:“多耗一分就多死一个人。”说着,又是一刀,鲜血四溅。

    不知是谁先跌跌撞撞地起身,随后那十数个青壮汉子就都拿着刀剑一步步走进洞穴中去,求饶声怒斥声此起彼伏,有的甚至是出自同一宗族家门的手足兄弟,也逃不过你死我活的局面,虎老大端坐马鞍,饶有兴致地看着。

    就这么看着,虎老大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一个瘦小低矮的孩子居然不知何时抢过了一把刀,然后贴着土石墙根站着,似乎琢磨着如何侥幸逃脱,若是有谁杀红了眼扑上来,孩子也毫不留情地挥刀砍去,用尽气力。

    虎老大点点头,然后嘟囔了一句:“这孩子杀还是不杀呢?”却不料还未下定决心,就发现身边有一个满是谄媚神色的工头居然带着刀冲向了孩子,一副不死不休的模样,虎老大皱了皱眉,一刀就掷了出去,生生砍进了那个工头的背脊中,于是自作聪明妄图浑水摸鱼报私仇的工头顿时惨死当场。

    做好了准备与那个工头拼命的孩子看着这一幕有些愣怔,结果就听到那个坐在马背上的虎老大大笑着说道:“小子,尽管去杀,要是能活下来,以后就跟着老子吃香的喝辣的。”虎老大伸手指了指孩子身边那些拼命厮杀的劳工,示意孩子赶紧动手。

    孩子咬着牙关,眼见着又有一把刀向着自己砍来,呼出一口气,然后就弯腰翻身,一刀捅进了那人的胸腹间,鲜血浇灌在孩子身上,打湿了垂落的散乱长发,模糊了视线。

    孩子脸色苍白,眼眶里布满血色,只是眼神始终坚定,毫不动摇。

    玉石矿脉附近的那条蜿蜒小径上,腰间悬挂银鞘短刀的徐从稚眼神冷漠地看着不远处矿脉洞穴附近的厮杀,堪堪能够瞥见那个孩子的模糊身影,徐从稚始终没有出手,只是抬起头看了眼天色,好像是终于要下雨了。

    云庚村里今日的摊贩似乎多了一些,应该是因为冬日将近,再加之秋收刚过,于是许多农夫无事可做便想着多挣些银两,走了远路前来摆摊。今日清晨,顾枝多买了几条新鲜河鱼,想着为对门的那个温婉女子也熬一碗鱼汤补补身子。

    今日午后扶音就回了家,说是曹蘅破天荒地给丹心楼里的医师们放了半天假,再加上今日本就是丹心楼闭门打理的日子,无所事事的扶音便干脆回家来读书。顾枝自然是眉开眼笑,平日心里可没少埋怨那个曹老头子不通情理,也不知道给扶音多放几天假,只留着自己一天天独守空房。

    天色昏暗,雨气丝丝缕缕,黄昏时分也渐近了,看来沉闷了一整日,雨水也终于舍得落下。顾枝从扶音手里接过盛满鱼汤的汤锅,由于扶音说既然是给乐姨补身子的不如多加几味药草,所以最后熬汤的变作了扶音,顾枝便老老实实端着鱼汤送到了对门院子。

    女子打开门的时候神色显得有些忧愁,看着顾枝以及手里的鱼汤,笑着道谢,顾枝摆摆手只说没什么,看着女子眉眼间的烦扰,问道:“乐姨,可是出了什么事?”

    女子笑得有些牵强,只是说道:“没什么,就是天气瞧着不太好,不知道阿策怎么还没回来。”顾枝抬头看着天色,劝慰道:“没事的乐姨,君策心思活络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徐从稚好像今天也去了山里,若是遇上了君策,也会帮着的。”

    孩子今日出门的借口是去山上采摘野菜,女子心下其实知道真相,却也不好和顾枝多说什么,便点点头再次道谢,只说以后再将汤锅还回去,顾枝自然说“无妨”,随后看着女子关上院门,顾枝才走回了自家小院。

    只是还未踏过门槛,顾枝停下脚步,皱着眉往村门的方向看去,随后他沉声对着坐在亭子里的扶音说道:“扶音,你先去阁楼里,不管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出来。”扶音看着顾枝严肃的神色,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说了一句“小心”就走进阁楼里去。

    插上门闩,依靠着屋门的扶音神色并不轻松,在黑暗中她始终睁着双眼,所有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都显得那样清晰,她只是竭尽全力地去捕捉那个熟悉的呼吸声,以确保那人安然无恙。

    对门的院子里,女子将汤锅放在灶房里,便独自坐在了正屋屋檐下等待孩子的归家,只是眼看着阴云厚重压下,天色昏暗,孩子的脚步声依旧没有响起。小院里始终没有点亮烛火,女子坐在屋檐下的黑暗中,头顶风铃随着秋风叮咚作响。

    不知何时,村头那边突然响起了滔天响的嚎啕,与此同时,天空中一阵电闪雷鸣,轰隆作响。

    小巷里,除了附近的几家矮墙院子里响起了锅碗瓢盆落地的慌乱声响,那两处各自栽种着一颗树木的小院却安静得出奇,似乎对于外界正在发生的乱象毫无所觉。

    马蹄声缓缓临近,木匠铺子放在巷子口附近的招牌被踢翻在地,数不清的模糊身影举着火把出现在了狭窄小巷的一端,血气浓重。

    当先一匹高头大马,坐在马鞍上的儒衫男子弯腰俯身,借着闪烁火光,看见那处自己此行目标的小院外好像有一道身影,他眯眼看去,一道闪电划过,骤然光明,于是他终于看清。

    巷子里,院门外,一个身着布衣的少年依靠矮墙而立,抱着双臂,一动不动,就连视线也只是落在了地上那一群匆忙搬家的蚂蚁身上,似乎对于巷子口的无数人影毫无察觉。

    只是电闪之后,天空中雷鸣响起,震耳欲聋。

    所有人悚然一惊。

    那个少年只是视线冷冷看来,

    杀气漫天,人间地狱。

    菩萨慈悲,金刚怒目,都是佛法。

    地藏始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