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九十五章,跌宕浮沉流落人(一)

    皎皎明月,光华似水,映照着嶙峋的山崖石壁,泛起阴冷刺骨的寒凉,视线越过遮遮掩掩的石门,透过一扇狭窄的小窗,他坐在石洞中仰起头,伸出手,似乎如此便能在这万丈高山之上的石崖囚笼中,触摸到一望无际的长空,宛如那登高摘星辰的谪仙人,或是那神明坐高台,拨弄银河月光在手。

    可惜如今,终究只是一个被穷困于森冷洞窟之中不得自由的可怜人而已。

    有轻缓脚步声在石崖囚笼外的那条蜿蜒小径山路上响起,还有在被囚困已久的他听来早已有些熟悉的那些古怪曲调,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身穿单薄衣衫的身体依靠着冰冷石壁,散乱的长发垂落遮住了视线,他默默闭上眼睛。

    脚步声在石门外停下,有人屈指敲响本该不会回荡任何声响的坚固石门,沉闷又清脆的敲门声来回荡漾,他充耳不闻,可是门外的那人却好似极有耐心,亦或是将此事当作了难得的消遣,敲门声不绝于耳,在狭小的石洞囚笼中横冲直撞。

    他皱着眉转头看向被遮掩住的石门小窗,在那里有一个背对石崖囚笼的身影,他沙哑开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一个月没有来过了,怎么,终于舍得杀我了?”他的言语由于极少开口而低沉嘶哑,可是语气却充满了讥讽和快意。

    门外的那人缓缓摇头,终于停下时不时敲响石门的动作,站在凌绝周遭所有高山的此处山路上微微抬头,似乎琢磨着今夜的月光为何如此明亮,脚下是深夜云雾遮掩于是始终难以看清的深渊,那人只是站在足够双脚踩踏的临空山路上,却毫无畏惧,意态萧索,嘴角隐约嗜着笑意,有些冷淡。

    坐在石洞中的他开口说完那句挑衅言语之后也不再开口,虽然他始终琢磨不透门外那人的任何言行,可是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人的耐心好似无穷无尽一般,既然说好了不会轻易杀了自己,那么那人的戏弄和取乐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地就停下。

    他看着那人的背影,眼里有着深深的仇恨,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他此时犹如一头失去了所有神智的野兽,露出獠牙伺机而动。

    那人终于开口回应:“谕璟,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石洞中,名为谕璟的男子冷笑一声,回道:“我有的选吗?”谕璟很清楚,无论是所谓的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对于此刻无能为力的自己来说,任何外界的传闻都是坏到极点的消息。

    那人呵呵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许久之后才收敛情绪,缓缓开口说道:“那就先说好消息吧。”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的相好澜珊带着你那个叫做谢洵的兄弟一起来救你了,而且谢洵多年前便早已枯竭耗尽的修为居然回光返照了,想来应该还真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来。”

    谕璟一愣,随即惨淡呜咽一声,只是极力压抑着,因为他知道自己任何神情的流露都极有可能沦为门外那人戏弄谢洵和澜珊性命的乐趣所在。只是这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是糟糕透顶的坏消息了,虽然得知了谢洵还活着,可是一旦踏上这座岛,那么生死其实早已定下了结局。

    那人似乎给谕璟留下了整理心绪的时间,等了好一阵才继续开口说道:“接下来说说坏消息吧。”他微微侧过身透过狭小石窗看着囚笼中的谕璟,语调轻快地说道:“我的计划正在完全按照我的想法进行呢,不过这还要感谢你给我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不然我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把他给引出来。”

    那人“哦”了一声,补充道:“提醒一下,我要找的人不是谢洵哦,你还可以继续猜一猜。”

    那人眯起眼,饶有兴致地借着微弱月光想要看清谕璟的神色,可是那个被汪洋上诸多江湖人誉为天下筹算第一的男人,始终是面色古井不波,即便已经被关在这一处狭小石洞中两年之久,可是谕璟依旧保存着那可怕的理智,压抑着所有情绪。

    其实双方都再清楚不过,就算是方才那几句出言挑衅,也只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谕璟心有不甘地在试探罢了,至于那些话语中奔涌的情绪有多少出自真心,谁也看不透。

    不过那人依然觉得极有意思,因为若不是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自投罗网而来,恐怕自己还没办法这么快就找到方法。只是可惜,要不是不久前那些没用的废物没能成功完成计划,自己也无需这么快就动用这只被困在囚笼中的可怜虫子作为诱饵。

    那人收回视线,神色同样无悲无喜,他不再多说什么,鲜红长袍的两只大袖随风鼓荡,他踏出脚步,于是身形猛地坠下,在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崖之上坠落不知深浅的深渊之中,红袍穿透遮掩云雾,砸出了一个久久都没有合拢的大洞。

    石牢中,谕璟即便看到那个身影骤然消失也没有丝毫意外,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果然,震动石崖的巨大声响传来,轰然一声在地底深处贯穿而起,然后小窗外,一道红色的身影直冲天际而去,一闪而逝。

    深渊之下,数不清的巨大坑洞遍地可见,深浅不一,有的早已深不见底,有的却好似一只野兽的掌印而已。

    一袭鲜红长袍从深渊下一跃而起,然后便好似悬空而停,无凭无依地站在高山之上云海之间。

    他站在月光中,眼中不见天地,却看向了人间。

    眼底有些眷恋,有些怀念。

    云庚村上的深沉夜幕被纵横穿梭天际的电闪雷鸣不断撕扯,厚重云雾一层层压下,翻滚涌动。

    小巷中只有一人独自站在矮墙之间,直面那些影影绰绰的火炬光芒,一步不退,神色从容。

    不知何时握住刀柄的军师抬起一只手挥了挥,身后有一位手持环首大刀的长髯汉子骑马上前,军师语气低沉地吩咐这位心腹:“你先去试试看那个小子是什么人,如果只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就直接杀了了事。”

    长髯汉子点点头,粗声粗气地狞笑道:“放心吧大哥,我这把刀可不是那小子的那种小身板能够挡得住的。”说完,长髯汉子肩扛大刀骑马踱步走入小巷,只是他的神色却并不和他方才的言语一样轻松。

    因为那个独自站在小巷里的少年,那满身异常气息即便是个瞎子都能感受得到,长髯汉子心中有些发怵,可是手中毕竟还有陪着自己大杀四方的环首大刀在,总不可能因为一个年纪轻轻、手无寸铁的小子就止步不前。

    高头大马在狭小巷弄中只是走出几步就已经来到少年身前两臂之内,坐在马鞍上的长髯汉子将大刀的刀尖对准了少年,刚要出言恫吓,却只见一道模糊的影子从视线的顶端猛地落下,然后汉子的知觉里只模糊察觉到,天空中似乎有细细雨滴落下。

    小巷里,少年看着眼前的高头大马,丝毫没有听一听那个汉子打算说什么的意思,他抬起手,好似挥手打招呼一般,可是动作极快,落在旁观之人的眼中便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他伸出手掌拍在马头之上,鬃毛飞扬,然后马头轰然坠下,连带着那壮硕身躯都一并狠狠砸在了黄泥土路中。

    轰!天空中又一声巨大雷鸣,云雾倒卷,雨水终于落下。

    少年按马头!

    坐在马背上的汉子被马匹坠下的那股巨大的力量带动,身躯不受控制地摔落,只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少年已经一步上前,双指掐住了长髯汉子的脖颈,轻轻一扭,咔嚓一声隐藏在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滴声响中,汉子身体瞬间疲软瘫倒,好似没有了骨头,轻飘飘落在地上。

    少年衣衫一尘不染,就连雨水都没有一滴落在身上。少年又走出一步,抬脚一踢,马匹的硕大尸体便砸出了小巷,巷子口的那些人终于回过神,慌不择路地躲开,尸体再次猛地砸在地上,又一个巨大的坑洞,积攒着雨水。

    军师调转马头,猛然大吼:“一起上,杀了他。”只是话语声未落,少年已经走出了巷子口,扶起地上书写着“木匠铺子”的木牌,然后直直地插在泥土中。

    雨滴坠落,沿着木牌上的字迹纹路蜿蜒。少年拍了拍木牌,这才转身面对缓缓围上来的十数个身影,少年抬起头伸出手扫开眼前雨幕,神色中有些不合年纪的沧桑意味,似乎在感慨着什么。

    那些围在四周的人看着少年好似出神,自然不肯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几人视线交错便一同大喊着冲了上来,还有几人跃上了巷子口的矮墙之上,居高临下地扑杀而来。

    少年只是向前移了一步,便来到了一人身前,少年握住那人手腕轻轻一扭,那人手中的武器便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刺进了另一人的胸膛之中。手腕断折的那人吃痛张大了嘴巴,可是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少年已经捏着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拔了起来甩在半空中,直直砸向了那些从上而下扑来的身影。

    同时,少年身形再次动了起来,衣衫飘摇之间已经在地上绕了一个圈,只见半空中不知何时早已都是轻飘飘的人影,随着少年停下脚步面朝剩下那些围在军师身边的人,早已生机断绝的尸体终于都从半空中落下,溅起无数雨滴,却毫无重量。

    少年没有转头看一眼那些落在地上水坑里的尸体,他的身影撞破雨幕重重,一步就来到了军师的马匹身旁,下一刻却又出现在另一侧,而那些围绕守护在军师身边的人,无论是坐在马鞍上还是双脚站在地上,尽皆骤然失去了手中的武器,所有人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而少年已经回到了方才那些尸体落下时站立的地方,好像一切只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幻觉。

    少年歪着脖子看了看,还未等那些人反应过来,少年抬起一只脚在原地踱了踱,一圈无形的涟漪振荡开,雨水猛地停顿,地上那些被雨水砸出来的水坑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宛如地牛翻身一般的巨大动静摇动地面,那些站在军师马边的身影摇摇晃晃,然后就感受到地底下传来了一道道刺进身躯的力量,只是从脚底下贯穿而入,便将周身上下所有的生气都剥夺得一干二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个呼吸,又也许已经燃尽了一炷香,等到茫然端坐马背上的军师回过神来,自己周围已经只剩下了毫无血色的尸体,遍地只有雨水砸落,却无一点一滴的鲜血,他惊愕抬头,不远处,那个身穿布衣的少年负手而立,神色冷漠,却好似无事发生一般,仿佛地上数不清的尸体不是被他轻描淡写举手投足亲手杀死。

    军师翻滚着从马背上落下,那只早已双脚不敢动弹的马匹好似得蒙大赦,嘶鸣一声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跑开,军师跪在地上,感觉到自己那只早已破碎无用的眼珠好像又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咬着牙跪在地上,不断叩首,嘴中高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早已燃尽的火把四散落在地上,军师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几乎就要咬碎了牙关,此时心中再无什么仇怨和愤怒,只有和当年一般无二的无力和恐惧。

    可是不知过了多久,他始终都没有听到那个出手毫不留情的少年开口,军师不敢抬头打量,只是浑身颤抖地跪在秋夜冰凉雨水中,生死悬于一线之间。

    不知已经多久没有动过手杀过人的顾枝站在原地,抬起手掌仔细端详,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清楚记得当初第一次持刀出山、第一次抬手杀人的感觉,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自己还是依然觉得这世上有些人终究是该死的,不是什么嗜血残忍的地狱恶鬼,而只不过是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的人,人和恶鬼又还有多少分别呢?

    顾枝摇摇头,虽然有些感慨自己走出了这么远的路,却依然还是看见了世上的这些腌臜龌龊,可是顾枝也还有些东西需要问清楚,所以便留下了这个明显是领头之人的家伙的性命。顾枝缓缓走上前去,脚尖一挑,跪在地上那人的长刀便和早已沦为尸体的那些人手中的武器一起堆在了墙角。

    居高临下,顾枝看着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的那个儒衫男子,沉声开口:“我问,你答。”那人匍匐在地,牙齿打战,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顾枝抬眼看向自村口处由于这些人的到来而混乱不堪的屋舍,有的甚至已经在洗劫之下破败倒塌、付之一炬,只是雨水淅淅沥沥落下,只有黑烟升腾袅袅。

    顾枝脸色冷漠,问道:“你们来云庚村是为了什么?又为什么所有人都直奔这一条小巷而来,甚至放弃了洗劫沿途许多房屋,你们不是为了劫财而来,对吧?”顾枝蹲下身,压低着嗓音道:“抬起头,回答我。”

    那缺了一只眼睛的军师抬起头,苍白无血色的面孔落在顾枝眼中,他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自己所料不错,此人应该是这一伙人的头领才对,可怎么竟如此不堪,就因为自己雷霆出手把他的手下都给杀了?顾枝皱着眉,等待着这个好似被吓破了胆的儒衫男子开口做答。

    军师此时是真的几乎完全心神失守了,本以为等到那个黑衣男子还有那个拿刀的女子离开之后,自己就可以大摇大摆地来找那对孤儿寡母寻仇报复,怎料还未遇到那个黑衣男子可能留下的后手,自己就被这个年纪轻轻却强得没有道理的少年挡在了巷子外,功亏一篑。

    军师只觉得这个少年和那个黑衣男子那么相像,出手果决、毫不留情。

    可是看着顾枝的阴沉神色,军师不敢不作答,于是断断续续地开口说道:“十年前,我曾是占据云神山矿脉的山寨之主,后来为了山寨存续便开始带着弟兄们扫荡附近的村落……可是一百多号兄弟跟着我却全部折在了这云庚村里,只是因为住在这条小巷里的那个人……混乱之中我逃了出去,遇到了妄图借机占据云神山山寨的虎充,他的野心不只是要这云神山的矿脉,于是我就当他的军师,跟着他闯荡方寸岛十年,终于等到了机会回来,所以我……”

    军师眼神涣散,根本不敢去看蹲在身前的顾枝,他顿了顿,犹犹豫豫地说道:“所以我听说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云庚村,就想要把那对母子给杀了……不……”军师使劲摇头,他突然想起来这个少年刚才就站在那处小院外,如果他真是和那对母子相识,亦或就是那个神鬼莫测的黑衣人留下来的后手,那么自己若是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岂不是将自己的性命拱手奉上?

    军师咬住自己的舌尖强逼着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停下话语,不再开口。不料蹲在身前的那个少年却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说道:“哦,原来是为了那对母子来的?”

    说完,顾枝伸出一只手抓住军师的头发,神色平淡地问道:“那么,你们是打算直接把他们俩杀了,还是打算好好折磨一番以报那个什么黑衣男子的仇呢?”顾枝冷笑一声,抬头看了眼阴沉天幕,问道:“那个什么虎充呢?没跟你一起来吗,还是刚才已经死在我手里了?”

    军师瞳孔猛地一缩,只觉得好像有一把刀直直抵在了自己的咽喉,命悬一线,他颤抖着回道:“虎充带着剩下的弟兄去夺回云神山矿脉了。”顾枝点点头,手上微微加重力道,军师感受到自己的脖颈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不断往后扯,他伸出双手握着脖颈,大喊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顾枝摇摇头,看来这个男子真的是被那个什么黑衣人给打怕了,能够忍辱负重十年回来寻仇,却只因为自己雷霆出手将其计划完全打乱就彻底心神失守,顾枝没再多想多问,手上力道加重,雨夜里细微不可听闻的一声咔嚓,身穿儒衫的男子已经脸色苍白地没了声息。

    顾枝缓缓起身,摊开手掌,借着愈加滂沱的雨水清洗双手,他环顾四周,地上都是尸体,附近有许多门户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风波平息的此处。

    顾枝依旧皱着眉,觉得有些麻烦,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些尸体。

    不过很快他就扯了扯嘴角,然后身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