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零二章,烛火暖心人间意(四)

    忽然之间,云雾汹涌扑面而来,谢洵和澜珊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云雾不断向外扩散而去,很快就笼罩住了方圆百里的荒无人烟之地,谢洵和澜珊站在云雾中,眼前骤然开阔,一条蜿蜒山路就在脚下,不远处是一直向上延伸而去的重重阶梯,高山流水围绕四周,叮咚作响。

    谢洵眯起眼睛,山路阶梯之上走来了一个身影,可是还未看清那人的面容,已经有九道身影率先来到山脚,有几人或站立或蹲坐在最下端的台阶上,有几人或在树下或在树枝之间冷眼旁观,总计九人,或腰间悬配刀剑、或手抗长枪重斧,已然都是站在武道山巅处的高手宗师。

    谢洵浑然无惧,只是站在原地负手而立,静静等待,台阶上的那人走到半途便停下脚步,有声音悠悠回荡:“主上恭候多时,请登山。”

    话音落下,澜珊摘下头顶斗笠,微微低下了身。谢洵呼出一口气,耸了耸肩,好似抖落了满身烟尘,又像是卸去了一身枷锁重负,神色依旧古井不波,气势却骤然攀升,有隐约龙吟,谢洵伸出一只手握拳置于腹部,缓缓向前走去。

    澜珊依旧站在原地,身子越来越低,她看着那个独自前行的背影,有些神色恍惚,好似一瞬间又看到了那个初见之时意气风发的谢洵,那时少年一袭青衫,举手投足之间璀璨夺目,澜珊低下头,握住刀柄,双脚重重一踏,烟尘激荡而起,却凝滞在了半空之中,女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一股疾风从谢洵身侧呼啸而过,吹动他垂落的如墨长发,台阶上有一人站起身,出剑拦住了那一股横冲直撞的疾风,刀剑交错,澜珊重新露出身形,握刀在手,神色冷漠,杀气纵横,那把曾经饮血十年却又尘封已久的锋芒长刀,再次出鞘。

    谢洵眼底有些难以掩饰的悲伤,却神色不变,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台阶之上那看不出面容的身影微微摇头,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有些遗憾和悲哀。

    谢洵脚步轻缓,还未来到山脚台阶处,不远处的大树之下就走出了一位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他大踏步走向谢洵,低沉开口:“欲要登山,先过关。”

    谢洵视线始终看着阶梯之上,背负身后的衣袖却有清风呼啸凝聚,那壮汉一步踏出又怒喝一声,眨眼之间就有一个硕大拳头直直砸向了谢洵的面门,谢洵脚步不退反进,握于身前的拳头松开,一掌推出,硬生生挡住了破空而至的拳头,同时他袖口卷动,好似清风的雪白真气冲荡而去。

    壮汉本就只是出手试探一二,见谢洵一出手就是疾风骤雨,自然也不可能傻傻呆在原地接住这注定不可小觑的一掌,他没有尝试从掌风中抽出拳头,而是身形前移,不退反进,一个膝撞砸向谢洵的肋间,同时另一只空置手掌再次握拳,没有丝毫犹豫地撞在自己身处掌风之中的手臂之上,以此摆脱了犹如附骨之蛆的雪白真气。

    谢洵摊开五指,像是拂弦作赋,轻飘飘地推开了身前的拳头,同时衣摆激荡,直接无视了撞向肋间的那一脚,欺身而入壮汉身前的三尺之地,肩头一沉,蓄势待发,犹如撞钟。

    壮汉自知大意,收回双臂竖起挡在身前,借势连退五步,卸去了谢洵真气的鼓荡冲撞,同时纵身拔地而起,在空中拧转身形,落在不远处,神色阴沉。

    壮汉揉了揉酥麻的手臂,沉声开口道:“本就是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而已,还敢这样挥霍真气,恐怕你之后连登山的力气也无了。”谢洵站在原地卷动袖管,神色自若,心中却并不似表面的平静。

    眼前这个壮汉虽然被自己的出手击退,可是谢洵却能够察觉到此人气府内的磅礴真气,方才与自己动手恐怕只动用了七八分气力。

    谢洵心中有些疑惑,自己虽是许久未曾在江湖上行走,可是难道如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所谓高手就都能有足以跻身天坤榜的实力吗?

    谢洵对自己的实力和此时的状态自然一清二楚,靠着冲破当年顾筠为给自己疗伤而封堵的禁制,天地气息骤然倒灌,再加上自己修习的独特武道功法加以运转,此时体内真气比起当年全盛之时还要强上三分,可是注定不可能维持太久,那壮汉说得对,如果再这么拖延下去,自己恐怕连登山的气力也消磨殆尽了。

    想到这里,谢洵视线看向了不远处重新退回山脚、没能一步踏入阶梯的澜珊,虽然看起来毫发无伤,可是体内真气却早被牵引,握刀的手掌也微微颤抖,谢洵再次吐出一口浊气,走到澜珊身边,澜珊抬头与谢洵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各自眼底的无奈和决然。

    谢洵拍了拍澜珊的肩膀,轻声说道:“没想到多活了这几年,我们几个人还是要死在一起啊,这样也好,不然商宁越年那几个家伙在下面找不到一起喝酒的人怎么办。”

    谢洵嘴角露出笑意,似乎无可奈何又似乎终于释然。其实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倒不如说此时能够站在这里的他才是由衷的高兴。自从当年他独自留在奇星岛上,得知顾筠救下君衣之后,就没有过一时一刻放弃去寻找当年一同在宿微城外迎敌的余下几人。

    那些年他几乎是走遍了八大海域,无论是光明岛、金藤岛这样的繁华岛屿,亦或是林山岛、承源岛这些名声不显的岛屿,甚至是传说里的蓬莱岛他都想过去找一找,可是最后却一无所获,再没有任何当年“崆玄七侠”其中一人的消息。

    于是最后他带着一身早已无力回天的伤势回到了奇星岛,听了顾筠的话,封禁住了全身的修为真气,安安稳稳地在苍南城里当一个酒肆老板,他依旧没有放弃过寻找,只是顾枝和扶音百般劝说,他才答应交给醉春楼去寻找,也许总好过自己一个人毫无目的地在汪洋之上大海捞针,最后消磨掉了所有的生机。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所以当澜珊出现在守平小肆里的时候他是那样的喜悦,而在听说了谕璟的事情后他更是毫无犹豫,心境骤然焕发生机,即便知道此行就像是那飞蛾扑火,他仍是义无反顾。

    因为年少时曾结伴同行,因为杀戮中曾并肩而立。

    澜珊重新握刀,直起身子,谢洵抬脚走出一步,台阶上的那个模糊身影却再次开口:“请贵客直接登山便可。”话音落下,即便那些山脚下的武道宗师们都有些疑惑不解,可是仍然毫不犹豫地让开了登山的道路。

    那模糊身影缓缓走下,谢洵终于看清了那人的容貌,面如冠玉、眸若星辰,青衫读书人的打扮,可是眨眼之间又变成了一个背后负剑的年轻女冠,又一瞬是一个佝偻着腰鹤发童颜的老者,最后来到山脚下则是一个两鬓霜白的中年男子,面容平常,带着浅浅笑意。

    那人伸出一只手,微微弯腰行礼:“请。”谢洵回头看了一眼澜珊,两人并肩同行,拾阶而上。

    那人站在山脚一直看着两人的背影远去,这才收回视线,挥挥手,山下九人聚拢在一处,神色肃穆,那人伸出手指点了点,其中几人也无需言语,领命而去,剩下四人站在原地,那人抬眼看向云雾之外,轻声说道:“你们去方寸岛,把人带回来。”四人拱手抱拳,转身消失不见。

    那人站在原地,怔怔出神,然后默默无声拍掌,张大了嘴巴开怀大笑,却无声无息,眼中毫无笑意,一片冷漠,那人悠悠开口,轻声说着:“厉害,厉害。”

    看不到边际和山顶的台阶之上,谢洵和澜珊目不斜视地登山走去,其实就算看向四周也什么都看不见,云雾再次缭绕周身,如影随形,澜珊收刀入鞘,突然轻声开口道:“谢洵,对不起。”

    谢洵愣了愣,微微摇头露出笑意,澜珊继续说道:“我不应该去找你的,何必都来这里白白送死呢。”女子絮絮叨叨,一字一句都是埋怨,刺向自己的内心。

    谢洵没有打断女子的言语,只是神色终于有些变化,眼底的悲伤和寂寥满溢而出,他的嘴角微微颤抖,满是苦涩,他的视线好似看到了许多年前,那时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子握着一把刀站在自己身前,说不打败自己就绝不离开,于是谢洵就再次毫不客气把那个出师不久的少女捶打了一遍,最后打得那个女子蹲在河边委屈地掉眼泪。

    最后是青歌指使越年出剑赶走了还在一边假装“苦口婆心”劝说、实则痛打落水狗的谢洵,少女这才破涕为笑,后来便是一路同行,又遇到了年纪最小却天赋最为出众的商宁,几人那时刚好走到了一座名为崆玄的高山,于是少女持刀站在山巅,意气风发地说“以后我们就叫崆玄七侠吧”,其余的人不置可否,只有商宁捧场地拍手叫好,说着“霸气霸气”。

    只是岁月流淌,那个高声喊着要行侠仗义、做那最值得为人称道的江湖事的年轻女子终究不再年少,岁月没有磨损她腰间的那把锋芒长刀,却还是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了曾经的意气风发。

    谢洵伸出手拍了拍澜珊的脑袋,女子停下话语,微微抬头看向身旁的谢洵,谢洵看着前方,轻声开口:“傻丫头,你要是再这么说,我就把你扔下山去。”

    澜珊一瞬间好像看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谢洵,那时谢洵最喜欢捉弄几人之中境界修为最低的澜珊,动不动就要在她脑袋上敲几个板栗,有时走到了独木铁索桥上还要咋咋呼呼地吓唬本就战战兢兢的澜珊,惹得她总是委屈地偷偷掉眼泪,只能喊着青歌和越年狠狠揍谢洵。

    谢洵笑着转头看向澜珊,弹指在澜珊额头敲了一下,说着:“可别哭啊,不然这次可没有青歌和越年帮你了。”澜珊咧开嘴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却怎么也抑制不住眼底的泪水夺眶而出。

    谢洵伸出手擦拭着女子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不哭不哭,我们还要一起带谕璟回家呢。回去的路上记得提醒我给君洛带一壶酒哈,不然那嗜酒如命的家伙看见我两手空空不得骂死我,还要给越年带一把玉簪子,好给他去讨好肯定又要不理他的青歌,不然他可不敢去君洛那里偷酒喝。哦对了,还要给商宁带个糖人儿,那小子多大人了,还就喜欢吃这种甜腻腻的东西,孩子似的……”

    这次变成了一袭青衣的谢洵絮絮叨叨起来,澜珊胡乱擦着脸颊的泪水,静静听着,微微点头。不知走了多久,重重阶梯终于来到了山巅处,谢洵停下话语,澜珊也停下脚步,他们抬眼看去,有一人站在不远处,只有背影。

    谢洵和澜珊对视一眼,然后同时走出了那一步,来到山巅,那个背影好像有所察觉,没有转头,只是挥挥手,然后当先向前走去,谢洵和澜珊略作犹豫,抬脚跟了上去。

    这座站在山脚下抬头仰望也看不清究竟有多高的巍峨山峰,其实就是汪洋之中最高的那一座山,只是山巅却没有皑皑白雪堆积,更无罡风呼啸犹如刀剑锋芒,在一片孤零零的山崖处,有一座空悬深渊之上的小亭,在山崖之外,只有低矮台阶连接着山崖的连绵山石,只是小亭却毫无摇摇欲坠之感,那个背影当先走入小亭,谢洵和澜珊紧跟其后。

    亭子里有一张石桌,摆放着棋墩和棋盒,还有几坛尚未开封的酒壶搁置桌下,那背影站在亭子里眺望远处,谢洵和澜珊走入小亭,看了几眼棋盘,谢洵沉声开口问道:“你是谁?谕璟在哪?”

    那个背影突然伸出双臂,伸了个懒腰,语气轻松,带着些微笑意,悠悠然回道:“我是谁?啧啧,这可真不好说啊,不过呢,好像是有许多人喊我……”他顿了顿,恍然大悟一般:“魔君?”

    谢洵和澜珊神色凝重,那人终于转过身,一袭大红长袍迎风猎猎作响,白皙面庞上笑意浅浅,他合起手掌,恭敬行礼,谢洵和澜珊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那人浑不在意,再次看向亭外,伸手指向山下,语气激动地说道:“看,多好看啊。”

    谢洵和澜珊上前一步,终于看见了在这座古怪亭子里居高临下眺望而去的风光。

    人间烟火,星星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