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零三章,落子拂风起苍黄(一)

    寒冬的雪落下,云神山的山巅好似一夜之间便银装素裹,长空清明,即便是站在不远处的云庚村街巷之间,抬头仰望,也能够清晰得见,算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好景色。

    那座竖立着一块木匠铺子招牌的巷子口上,不知为何又腰间悬刀的徐从稚叉着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云神山怔怔出神。

    木匠铺子里,顾枝与几位闲来无事的老妪谈天说地,手头上却也没闲着,几件镰刀和锄头把子已经雕琢完善,好不容易那些老妪终于意犹未尽地离去,走之前还絮絮叨叨着说那个站在巷子口发呆了好半天的公子哥生得可真好看,若是自家的孙女还未嫁人可就好了……至于在几位老人家眼里更加“不错”的顾枝,老人家们却是知道有一位生得秀美可人的年轻女子就和顾枝住在一栋院子里,所以也就省了些口舌。

    待得那些已经在这座云庚村里传承了好几代、早就把那些所谓江湖风雨当作了话本说辞的老人家们远去,徐从稚才慢慢悠悠地走到木匠铺子的简陋屋檐下坐着,伸出手摸着下巴,继续发呆,顾枝头也没抬,看都不看一眼徐从稚,从铺子里的一个木架子上掏出一本厚厚的书籍,翻开之后,又取出了夹杂其中几张绘制着奇怪纹路的宣纸,神色认真地钻研起来。

    过了好一阵,徐从稚才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在看什么呢?”顾枝没理他,继续低着头喃喃自语,徐从稚也没恼火,摘下腰间的银色刀鞘轻轻搁在木匠铺子的“门槛”上,然后微微侧过身看着顾枝,斟酌了一番言语才说道:“我想雕一件东西,你……”

    顾枝这才放下手里的书,转过头神色古怪地看着徐从稚,眼底有些戏谑,徐从稚无动于衷,继续说道:“你,教教我吧。”

    顾枝捻着书页的双指相互摩挲着,微微抬起下巴,问道:“你要干什么?”徐从稚叹了口气,似乎说出接下来这些话是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他看着顾枝的双眼说道:“你就说教不教吧。”

    顾枝翻了个白眼,就冲这家伙的态度,不教!顾枝转过头继续琢磨那些纸张和书籍,谁知徐从稚的话还未说完,他看着顾枝手上的书籍说道:“你教我,我就把我当年藏在青潋山竹屋里的酒送给你。”

    顾枝眼睛一亮,却还是不动声色,理也不理徐从稚,徐从稚咬咬牙,只好继续加价:“两壶。”顾枝啧啧两声,徐从稚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拍了一把顾枝的后背,咬着牙忍痛说道:“全给你!”

    顾枝立即露出笑脸转过身面对着徐从稚,乐呵呵道:“早说嘛,我又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家伙,像这种木雕活对我来说不就是举手之劳嘛。”

    徐从稚呵呵冷笑,说道:“那你还我一壶。”顾枝撇撇嘴,挥着手说道:“诶,咱俩谁跟谁啊,这么见外?”徐从稚不再纠缠,只能往木匠铺子里挪了挪,低声说了自己想要学的木雕物件,顾枝听完之后先是皱眉,然后又恍然大悟一般地点点头,最后眼神玩味地看着徐从稚。

    徐从稚只当没看见,顾枝也不再取笑他,随手拿起了一块大小长短适中的木头,又将一把雕刻小刀递给徐从稚,这才说了一些雕刻的细节规矩,又看了看徐从稚上手之后的尝试,简单指点了两句,就不再管他,只说尽管下刀下手,不用去管有没有技巧手段在身,就算是下刀出了差错,说到底不过就是个修修补补的活计罢了。

    徐从稚弯腰低头,神色认真,好像眼中心底都只剩下了手上的木头,顾枝看了几眼,嘴角笑意不改,伸手又多拿了几块木头,根本不指望这家伙第一次上手就能有一个满意的作品出来。

    做完这些之后,顾枝又开始细心看起了手上的书籍和纸张。

    若是有路过之人多看几眼,就会有些奇怪,这两个气态儒雅的年轻人,居然对着这些和所谓圣贤文章君子六艺毫无关系的“旁门左道”如此入迷,而且神色认真,简直比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求学之时还要专注。

    云庚村落下的积雪并不深厚,即便故意加重脚步,也不会有清晰的踩雪声簌簌作响,而若是小心注意声响,兴许还能借着路上的小雪花遮掩脚步,来一个猝不及防,就像此时悄悄来到木匠铺子外头的扶音,抿着嘴唇,然后蓦然跳了出来,嘿哈一声,张牙舞爪,做着鬼脸。

    结果却看到双手放在身后的顾枝笑容僵硬地看着自己,而徐从稚几乎也是如出一辙的举动,只是神色不像顾枝那样慌乱,扶音收敛神色,双臂环胸,然后眯起眼睛看着蹲在木匠铺子里的两人,顾枝咽了口唾沫,笑嘻嘻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扶音哼哼一声,却也没有多做追问,只是站在木匠铺子外头,叉着腰说道:“曹先生让我去送药就诊,说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旧识,耐不住舟车劳顿,只能亲自去看诊,曹先生又走不开,就让我去了,不远,八十里外的屏亨峰。”

    顾枝闻弦知意,给徐从稚使了个眼色,然后悄悄把身后的书籍和纸张都挪到了徐从稚身后,这才站起身走出木匠铺子,看着扶音笑着道:“得令!这就给扶音小姐牵马去。”

    扶音挑了挑眉毛,倒是不意外顾枝能够猜到需要跟着自己一起去,毕竟丹心楼的医师就那么几个,实在抽不出人手可以一同前去,而这八十里路顾枝也不会放心扶音自己在暗流涌动的方寸岛上独自行走,所以顾枝自然是觉得义无反顾要来当这个车夫和护卫的。

    扶音笑了笑,说道:“我去跟乐姨说一声,万一今晚赶不回来,也不用等我们了。”

    顾枝自然没有意见,点点头然后看着扶音走入小巷,便当先走到村口处找到那个曾经到港口载过自己三人一程的马车夫,商量了一番又多给了些银钱,很快就牵来了一辆不大的马车,顾枝依靠着车辕站在村口外等待着。

    冬日里只能去山里多砍一些柴火的瘦弱孩子脚步沉稳地走出山路,来到村口处看见了独自站在马车边的顾枝,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打了声招呼,问道:“你要出门?”顾枝点点头,双手抱在脑后说道:“去一趟屏亨峰。”

    孩子转头看了一眼村子,不远处扶音正缓缓走来,孩子便不再多说,只是语气平淡说了句“走了”就背着柴火走进云庚村去。与扶音擦肩而过的时候,孩子礼数周到地停步行礼,扶音笑着挥了挥手,微微转身,直到看着孩子的背影消失在远处才重新走向村子口的马车。

    顾枝抓起搁置在车辕上的鞭子,吹了声口哨,接过扶音手中提着的医药木匣,又伸出手将扶音轻轻提上马车,笑着吆喝了一声:“走咯!”

    扶音坐在车厢里,看着单脚撑起坐在车厢外的顾枝,笑着摇了摇头,神色轻松惬意,马车晃晃悠悠启程,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一手车夫技艺的顾枝脸上洋溢着舒适的笑意,看着山路两侧枯枝上头落着堆积的浅浅雪花,觉得真是好看。

    山路崎岖,顾枝悠闲自在地驱使着马匹,稳稳当当地行走其间,只是那头埋头赶路的可怜黑马却有些苦不堪言,因为身后那个好像根本不知道如何驾驭马匹的家伙,无时无刻地用磅礴真气压制着拖着一个车厢的马匹,以使马匹在他的手底下足够稳当听话。

    好在走出了一段路程之后,顾枝终于收起了那股真气涌动,黑马才得以舒缓一口气,自然也是老老实实地向前行去,顾枝手中的鞭子不过就是个摆设罢了。

    顾枝身后的车厢里,门帘掀开,扶音半躺在车厢中的座椅上,一只手撑在脑袋下,歪斜着身子精研一本医书,顾枝回头看了一眼,只是摇摇头笑了笑,自然也是习以为常,除了在外人面前,独处之时或是在当年的那座竹屋里头,扶音其实一直是这般闲散姿态。

    顾枝觉得这样很好,因为这样的扶音很熟悉,不必拘束着自己也不必在意外事外物,好像如此就回到了当年和先生三人相依为命的那座山间竹屋里,时光安详宁静,缓缓而行。

    遥远海域的一座高耸山巅,那座古亭孤零零地矗立在峭壁之上,有三人坐在亭中石桌旁,一袭大红长袍尤其瞩目,山风吹来,猎猎作响,宛如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搏击长空。自称魔君的红衣男子弯腰拿起桌下的酒壶,笑着递给坐在对面的谢洵和澜珊,淡淡道:“这酒不错。”

    谢洵没有接过酒壶,只是神色冷漠地注视着好像一个豪阀家族闲散公子哥的“魔君”,冷冷问道:“谕璟在哪?”魔君没有介意谢洵和澜珊的“无礼”,他依旧笑意不改,收回手臂,揭开泥封,自顾自喝起了酒,却不回答。

    澜珊的手始终放在腰间刀柄上,体内真气汹涌激荡,随时准备暴起动手,她的眼中有着几分茫然,但更多的还是仇恨和杀气,毕竟这个神色轻松坐在山巅古亭中的男子,就是当年那个几乎以一己之力倾覆了奇星岛的魔君,更是曾在天坤榜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与光明皇帝并列首席的武道宗师。

    虽然奇怪的是,眼前之人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样暴戾张狂,可是如今已是强弩之末的澜珊和谢洵根本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更何况还不知道谕璟现在又是否还活着?

    魔君喝过了酒,轻轻掀开手边棋盒的盖子,看着谢洵问道:“会下棋?”谢洵皱了皱眉,没有应答,魔君点点头,伸手指了指谢洵身前的棋盒,说道:“那就先下棋吧。”

    话音落下,谢洵身前棋盒盖子骤然消失,漆黑棋子质地晶莹剔透,无声无息,泛着深邃幽静的微弱光芒。魔君笑着说道:“执黑先行。”

    说完,魔君自顾自喝了口酒便静静等待着,谢洵呼出一口气,虽然不知这个魔君究竟是要做什么,可他也没有没打算轻举妄动,凭着如今的自己和澜珊,想要以武力强行救出谕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谢洵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魔君的双眼,虽然根本看不出来什么,可却让他确定了一件事情。

    谕璟还活着。

    谢洵伸出手指捻起黑子,缓缓落子,魔君点点头,白皙手指探出宽大长袖,取出了一颗白子。之后亭子里只剩下了棋子交替落下的清脆声响。

    谢洵虽然年少时在承源岛玄鹤城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琴棋书画的高雅技艺,可后来有了谕璟和顾筠的潜移默化,以及这些年无所事事之余的打谱,其实棋力还算撑得住一局筹谋。

    只是不过行棋至中盘,就连未曾学棋的澜珊都能触类旁通地看出棋局其实完全是在按着魔君的心意而走,谢洵无论是走出历史上先哲贤人的精妙定式还是干脆利走偏锋地使出一式无理手,都好似在魔君的把控之中。

    棋盘上,黑子就像是白子手底下的一员大将,只需轻轻动动手指,就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看魔君那闲庭信步的闲散模样,恐怕这还不到他真实棋力的三两分。

    到了打扫战局的官子阶段,魔君终于缓缓开口:“我跟谕璟下过几局棋,不愧是江湖上被人称作天下筹算第一的谋士,若是与那些自恃国手的世间王朝九段棋待诏下上几局,恐怕他们都要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棋谱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话语稀疏平常,甚至没有什么语调的起伏波动,只是坐在对面之人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这样面对面的下一局棋、聊一聊天而从千山万水之遥的海域之外赶来。

    谢洵根本不在意棋面的输赢,即便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棋都在魔君的意料之中也没有什么憋屈愤恨,他从始至终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魔君的神色之中,他很想知道,这样一个在世间掀起轩然大波的恶魔君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魔君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言语:“再说一说青歌和越年吧,这两人在二十年前的江湖可是名副其实的神仙眷侣啊,且不说各自武学早就已经登峰造极,若是两人携手对敌,招式相配、真气勾连之下更是有无可匹敌之势,当年曾有幸见过二人联手对阵千军万马,剑气纵横,潇洒风流啊。”

    谢洵微微皱眉,不知魔君这些话语究竟有何深意,亦或真的只是随口言谈?

    谢洵和澜珊对视一眼,都看出来各自眼中的疑惑和终究因为这些熟悉名字而难以抑制的情绪起伏,澜珊的手掌离开刀柄位置,攥紧成拳,骨节微微发白。

    魔君缓缓说着:“还有商宁,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居然就能有那样的武学成就,就算是放眼整片汪洋和千年武学高山,也是屈指可数的武道天才,难怪当年曾有武道宗师明言,商宁若能安然无恙地活过半甲子,那未必不能成为君洛之后的第二个登顶天坤榜之上前三甲之人。到那时,恐怕世间传承千百代的那些岛主之流就真的都要退位让贤了。”

    魔君缓缓落子,棋局终于行至终盘,魔君端起酒壶,手指轻轻敲打,嘴角笑意愈发浓郁,他似有些怀念,轻声开口:“不过说起当年的‘崆玄七侠’啊,当然还是要说一说那个打破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来各大岛屿之主占据武道山巅格局的君洛。单以天赋而言,君洛不如商宁。论起师承,从未真真正正拜师学艺的君洛更是不比青歌和越年。可就是这样一个出身平平的贫苦之人,居然能够一朝化茧成蝶,登顶武道高峰,甚至凌驾于众多岛主之上,仅次于当年的奇星岛主和光明皇帝。”

    谢洵没有意外魔君能够以如此淡然的口吻说出君洛的出身,既然这个魔君没有死在当年的奇星岛之乱中,甚至如今安然无恙,与当年宿微城中一战相比修为不退反进,那么想要查清楚早就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君洛以及崆玄七侠其他所有人的身世就并不奇怪。

    “不过若是有更多的人看到了当年在宿微城的那一战,就会发现天坤榜的排名根本就是胡说八道,即便是没有手持那把所谓‘神器’的君洛,也早就境界修为凌驾奇星皇帝之上了,那个号称天下第二大岛屿之主的老家伙,哪来那么大的脸面位居天坤榜次席几十年。”魔君语气轻蔑,可神色却依旧是闲散笑意。

    魔君放下酒壶,开始收拾棋局上的棋子,一颗一颗轻轻捻起,落入棋盒的清脆声响声声入耳。

    恍惚间,谢洵和澜珊居然看见眼前云雾升腾而起,景色蓦然一变,烽烟骤然灼烧,竟是又重新站在了当年的宿微城外,谢洵和澜珊看着站在身前那个大红长袍的背影,有话语声传入耳中。

    “走吧,带你们去看一看当年只有君洛一人能够登上的那座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