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零五章,落子拂风起苍黄(三)

    云雾层层叠叠,随着脚步落下沿着左右缓缓退散而去,以儒衫中年人面貌现世的男子拾阶而上,来到了山巅的台阶之上,他双手负后,举目望去,并未刻意遮掩的山巅风光尽收眼底,他站在原地,神色中没有惊讶和震撼,而是深深的赞叹和难以掩饰的渴望,只是他直身而立,没有再敢踏出一步。

    山上石崖古亭外,一袭红袍的魔君站在亭下台阶处,只是轻轻伸出一掌,就接住了谢洵那犹如长龙出云、吞云吐雾的一拳,与此同时,魔君的另一只手攥紧握拳,眨眼之间来到了谢洵的眉心处,一点一收,谢洵顿在原地,全身骨骼经脉却无声无息地尽皆崩碎,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一缕缕虚无缥缈的烟雾从体内飘荡而出,然后被眼前魔君握在手中。

    澜珊的长刀在谢洵的身躯倒下之后便迅猛来到,魔君只是又一掌推开瞬间支离破碎的长刀,一指按在澜珊的眉心处,有一点殷红鲜血流淌而下,澜珊渐渐失去光彩的眼眸中,看见了虚幻飘摇的白色烟雾从身躯内丝丝缕缕逸散而出,与谢洵下场如出一辙,落在了魔君的掌心。

    魔君白皙的脸庞愈加苍白,可是他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摇,看也不看一眼谢洵和澜珊轻飘飘的尸体,他身形闪烁来到了跪坐在地的谕璟身前,蹲下身,看着本该意气风发却早早瘸了腿的读书人神色枯槁,眼中再无神采。

    魔君伸出手,五指如钩,落在谕璟披散的长发之上,轻声说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很聪明,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你能够找到我。只是很可惜,你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我,其实当年你们没能在奇星岛上杀了我,就已经失去最后的机会了。不妨告诉你,只要站在这出云岛秦山之上的我,便是无敌于世间。”

    谕璟在清晰感受到生气逐渐流散的生死之间,突然微微抬起头,视线落在魔君那苍白脸颊上犹如深潭古井的眼眸中,最后说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可能永远维持这样的无敌,我很期待,你究竟会为了这冠冕堂皇的大道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话语落下,又是一缕飘渺烟雾落在了魔君的掌心,谕璟毫无生气的尸体瘫软在地。

    魔君缓缓起身,低头看着掌心尚存几分神智茫然四顾的三缕魂魄,神色漠然又木然地低声道:“代价?我早就已经付出难以挽回的代价了。”他的声音极低,即便是近在咫尺的三道魂魄也全然没有听见。

    魔君没再言语,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将三道魂魄收入其中,然后将玉质塞子盖在瓷瓶上,这才放入袖口,瞬间消失不见,显然衣袖其内另有乾坤。

    魔君呼出一口气,瞳孔中有血丝支离破碎纵横交错,又被他生生压下,他一甩衣袖,神色轻松,缓缓走到了古亭中的石桌旁。

    始终站在山巅顶层台阶下默默等候的男子这才踏足山顶,脚步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古亭中,看着站在汪洋极北处于是便背对众生的红袍背影,恭敬禀告:“那九人已经都领命而去,也告知了齐境山。”

    魔君点点头,挥手抬袖坐在了石凳上,语气古井无波:“下棋。”

    儒衫男子神色顺从,卷起衣袖便坐在了石桌旁,魔君看也不看,随意推了一盒棋子来到男子身前,男子也习以为常地接住,是白子,于是男子伸手示意魔君先行。

    魔君却没有急着落子,神色慢慢又变成了闲散模样,嘴角有隐约笑意,他略带笑意地问道:“晋汉,这一次没有什么想问的?”

    名为晋汉的男子也笑了起来,捻起一只棋子在指尖轻轻摩挲,答道:“自然是有的,只是不知道主人这一次允许我问几句。”魔君爽朗一笑,摇摇头提起一颗黑色棋子落在棋盘上,淡淡道:“今日都可。”

    晋汉眼神闪过一丝异样,却没敢抬头看一眼魔君,只是指尖按着白子落在棋盘上,然后斟酌了一刻才开始问道:“主人为何要大费周章地留下他们的魂魄?”

    晋汉似乎早就不对这种取人性命却留人魂魄的行径感到有何奇怪,即便这种手段好像根本不是人间所该有的,就算是那些屹立武道山巅多年的宗师高手,恐怕穷尽一生都未必听闻过,可是魔君随手为之,晋汉却也熟视无睹。

    魔君对于晋汉的问询并不意外,抓了一把黑子放在掌心,轻轻抛着,回道:“因为我突然觉得这么一大局棋如果只有一个人入局会有些没意思,所以我想要再多看一看,应该会比较有趣。”

    晋汉只是略加思索就恍然,他一只手轻轻搭在石桌上棋盘边缘,将自己的猜测尽皆说了出来:“主人还是想要让那个顾枝入局?也是,只说当年,有可能在奇星岛上留住主人的也就只有君洛和这个横空出世的顾枝了。虽说现在已无需再去赌顾枝和君洛之间的关系,但若是再借此人观道,主人接下来的计划也会好走一些。”

    魔君轻轻点头,缓缓落子,嗤笑一声:“留住我?呵,即便是在当年的奇星岛上,仅凭一个没有神器在手的君洛和尚未雕琢成器的顾枝,还做不到。”晋汉笑着点点头,没有反驳,虽然已经跟在这个深不可测的主人身边许多年,可晋汉依然不敢说自己就有多了解眼前此人。

    至少那些依旧埋藏在汪洋深处和一百零八座岛屿之间的谋划,晋汉绝不敢说自己能够清楚所有。

    晋汉想了想还是问道:“不过主人觉得那个顾枝还能再走得更高?奇星岛一战之后他便选择隐姓埋名,主人当年是见过他的,甚至有过交手,不过是个及冠之年的少年郎,却在暴得大名之后选择放下手中刀,大隐隐于市不再混迹江湖。其人本心难免让人觉得少了几分该有的意气风发,心性显露也绝不是什么野心勃勃之辈,恐怕也不会再有武道重登高峰的念想了,莫非主人觉得此人,还另有什么出奇之处?”

    魔君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视线专注地盯着棋局,笑着说一句:“晋汉,你这棋力怎么这么多年还是没长进啊,五十步之后可就得投子认输了。”晋汉的眼神始终落在棋盘上,其实心中对于棋局也不是毫无所知,此时只是应道:“委实是主人棋力太盛,比较不得。”

    魔君摇摇头,有些遗憾地说道:“其实那个谕璟的棋力还是不错的,若是早个几十年遇见他,兴许现在也不必会是这种生死相见的局面,我倒挺想看看,若是再由他自然生发,最终究竟能够走到何种高度。”

    言罢,魔君这才重新开始刚才的话题:“顾枝当年两次出现在奇星岛,第一次是接纳了那六个死在魔宫门外连我的面都没见到的武道宗师的传承和武运,虽然连破五道鬼门关,其实无甚出奇。第二次却是出人意料地脱胎换骨,短短数月时间,便触碰到了武学大道的门槛,甚至走到宿微城时便已然是登堂入室了。”

    说到这里,魔君止住了话头,晋汉斟酌着问道:“此人根骨天赋以及武道福缘都是古往今来罕见之姿?”魔君笑着摇头,摩挲着掌心所剩无几的棋子,继续说道:“虽然当年只亲眼见过他一面,可我知道,此人的武道之路不过刚刚远望山巅,可是在那山巅之外,却是更上一层楼。”

    说着,魔君嘴角的笑意难得有些发自肺腑的真诚,只是转瞬即逝,即便是晋汉也没能得见,晋汉看着手中素白的棋子,想到了那只被魔君收入袖里乾坤的瓷瓶,便又想起了那些终于动了起来的谋划。想了一阵,晋汉终究决定把握这个主人难得高兴而允许自己随意询问的机会,问个明白。

    晋汉放下手中棋子,双手搭在石桌上,第一次直视魔君的双眼,神色认真肃穆地问道:“主人,您为何要借助君洛留在世上的血脉牵连找到那把神器?虽然那把传说里能够将世间武道再拔高一层的神器确实非同一般,可对于早就无敌世间的主人而言,难道还会有什么更大的用处吗?”

    晋汉自然知道眼前魔君的真正实力却不只是一句“无敌世间”可一以概之,否则那些历史上曾在江湖中叱诧风云一时号称无敌的武道宗师,得羞愧得将自己埋进土里。正因为如此,晋汉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魔君究竟想要得到那把神器有何作用。

    魔君神色轻松,确实是难得的心情不错,他没有在意晋汉其实有些逾越界限的发问,而是轻声泄露天机:“因为那不是什么武道神器,而是一把‘钥匙’。”

    晋汉神色一瞬间愣住了,随即慌忙低下头,不敢有丝毫神色变化,许久之后,感受到那股无形的压迫缓缓消散,晋汉才悄悄松了口气。

    魔君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方才无意间的气息倾泻,依旧自顾自说道:“君洛当年应该也是察觉到了什么,亦或是有人提醒了他,但不管如何,那把神器都被他留在了蓬莱岛中,而那里恰好就是唯一一处我目光不可及之处。如果君洛当年没有出现在奇星岛,恐怕我确实需要再花上一些时间才能知道那把神器的消息,只是福祸无门惟人自招,君洛还没有等到我主动去寻他,便自投罗网。”

    晋汉收敛起情绪,没敢再大胆问起这些真正的谋划,他伸出手再次落子,一时间古亭里寂静无声,只有棋子落下的清脆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晋汉终于抓起一把棋子扔在棋盘角落,然后举起双手,笑道:“认输了。”

    魔君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里,拍了拍手,起身走到亭子边缘孤身而立,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而他眺望远处,身后晋汉独自默默复盘,魔君看着远方,视线穿过常人看作天堑鸿沟的重重云雾,有丝丝缕缕不可见的雪白气息缭绕在他的衣袖之间。

    他的眼中所见大不一样,越过世间的山川城池,跨过了滔滔翻滚的汪洋云海,他看见了世间灯火里最为瞩目的那几道光亮,犹如暗夜里的指路明灯,只是在他看来却好似可以轻易摘下的星辰,这些光亮多代表的人,无一不是早就登顶武道山巅的宗师高手,可是他早就看腻,并不在意。

    至于如果出现在他眼中,则必定最为耀眼的那两人所属的光芒,终究无论他如何运作也始终看不清晰,不过他并不介意。因为有一人早就自困藩篱,不可能轻易离开;而另一人这么多年来杳无音信,早就游戏人间。

    他举目望去,知道在这些熠熠生辉的光芒中有一道是属于那个名为顾枝的年轻人,其实有些事情他并没有和晋汉解释,之所以让顾枝入局,在观道和眼见此方天地武道更上一层楼之外,其实是因为他知道,顾枝确实是那人的血脉后代,如果说在点星岛之时还未确定,可由于谕璟牵一发而动全身、谢洵和澜珊的登山,他终于知道自己当年所见那一眼的猜测并未出错。

    所以他觉得很有趣,有趣到他宁愿再缓一缓步伐,只为看一看那个年轻人是否能够和当年手持一把再普通不过的长刀只身登山面对自己的君洛一样,让独自看着这世间百年的自己,再次眼前一亮。

    秦山山巅,古亭外,疾风起,一袭红袍独身而立,超然世外,俯眼看向人间。

    崎岖蜿蜒山路之间,一辆马车孤独前行,车辕上盘腿坐着一个神色轻松惬意的青衫少年郎,身后车厢中,女子半躺在座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医书细细读着,神色认真,嘴里低声念念有词,车厢门帘掀开,少年郎依靠着车厢而座,听着女子细细的读书声,微微露出笑意。

    不远处,一座依山而建的山寨终于隐约出现在视野中,第一次驾驭马车却出乎意料娴熟的顾枝轻轻一声吆喝,马蹄声渐缓,顾枝侧过头对着车厢里的扶音说道:“屏亨峰山寨到了。”

    扶音闻言坐起身,收拾好医药木箱,又梳理了一路行来难免散乱的衣衫和发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里,与先前判若两人,瞥见了顾枝戏谑的眼神,扶音翻了个白眼,不理他!

    马车晃晃悠悠,来到了山寨门前,驻守在木门两端的两位持刀护卫急忙上前拦住马车,一位年纪不大的麻衣少年落在后面,手握刀柄神色警惕,另一位年纪稍长的中年男子在距离马车五步以外喊道:“来者何人?”

    扶音走出车厢,手中拿着一块刻有“丹心楼”三字的木牌,同时喊着回应道:“我们是丹心楼的医师,曹蘅先生嘱咐我们来为朱老寨主诊治。”

    听到了“丹心楼”和“曹蘅”,中年男子神色松缓了一些,不过仍是不敢放松戒备,小心翼翼上前接过了扶音手上的木牌,眼角余光多看了眼坐在车厢外的顾枝,察觉到这个年轻男子身上并无真气波动之后,中年男子审视了几下木牌便伸手抱拳行礼:“见过丹心楼神医,寨主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说罢,中年男子眼神示意身后那个年轻人守好寨门,便摊开手掌示意扶音随他入寨,扶音礼数周到地回了一礼,挎着医药木箱走上前去,顾枝轻轻翻下马车,跟在扶音身后,怎料那中年男子看着顾枝说道:“车夫在外等候。”

    顾枝没有停下脚步,扶音却想了想伸手挡住了顾枝,低声说道:“没事的,你就在外面等我吧,曹先生以前来的时候也无需护卫跟随,朱老寨主此人和方寸岛上其他那些占山为王之辈不同。”顾枝撇撇嘴,点了点头,只是轻声嘱咐道:“放心,万一有什么异样,我便会及时出现。”

    扶音点点头,这才重新看向中年男子回道:“我们走吧。”

    中年男子神色肃穆,领着扶音走进寨门,而后木门再次缓缓合上,门外只剩下那个干瞪眼警惕着顾枝的年轻人,顾枝没有理会他的视线,自顾自抬头看去,寨子外围虽然是密密麻麻的木栅栏,可是仍旧有些间隙能够看见寨子之中。

    这圈护卫在外的木栏十分高大,顾枝看着间隙间隐约可见的许多低矮房屋,以及穿行其间的普通百姓,若有所思。